长江南岸,文化古城九江城北部,有一名亭,叫琵琶亭。建亭千年,多少人来此吟唱,多少人因它悲伤。今日,琵琶亭已东移,故址湓浦口已不复存在,起而代之的是宽阔马路及高耸堤坝。然而,车水马龙掩不住历史,绿树高楼盖不住旧闻,凭栏远眺,仍能感受琵琶余韵,回思往日忧伤。
说琵琶亭,自然忆及《琵琶行》,追忆湓浦口和龙开河。龙开河是最具九江文化符号的一条河,原名湓水,全长47.2公里,发源于瑞昌清湓山(今青山),在市区内汇濂溪及十里河,自西南经湓(浦)口(城)流入长江(九江最早名称为湓口城,后沿革为浔阳、江州和九江)。湓水由西而东,波荡层涌,携带西部山区特产,载着商船客旅姗姗东来。濂溪书院的读书声,铁佛寺及定慧寺罄音顺着源自庐山莲花峰下的濂溪水,流向龙开河;来自庐山剪刀峡、石门涧的十里河,则携带净土宗的“莲花”,入江达海,声名远扬。因此,湓浦口是旧日江州聚财的溪,淌蜜的河,墨香的口。当年湓浦口,往来于长江的船舶,到码头避风卸货,来往客商,在这里迎来送往,热闹非凡。徐霞客进湓浦口,溯濂溪而上登庐山,苏轼,李白在此上江州,下扬州。这里是古城的“秦淮河”,三教九流齐聚,士农工商相遇,演绎着人世间悲欢离合和喜怒哀乐。
正是龙开河和湓浦口,造就一次相遇,演出一段凄凉。白居易任谏官时,直言敢谏,同情民间疾苦,得罪权贵。元和十年,白居易上书请捕(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刺客,触犯了权贵利益,被指责越职奏事,贬为江州刺史;又进而诬陷他作《赏花》《新井》诗“甚伤名教”,再贬江州司马闲职。因冤案被贬,连遭打击,心境凄凉,满怀郁愤。长安城里的名歌女裴兴奴从良嫁商人遭弃,流落江州,悲对明月,泪湿衣衫。白居易送客到湓浦口,恰遇伤心孤寂的琵琶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曲《琵琶(行)》从此成。
闭目能还原湓浦口旧景,默诵《琵琶行》时,当时场景就会浮现眼前。背依富饶美丽的“小秦淮”,停泊在热闹非凡的湓浦口中的小船,本是吟诗作赋,喝酒作乐的场所,然而在两个伤心落寂的人眼里,则有无尽的忧伤。唐元和十一年秋日傍晚,鳞次的客船停泊在浔阳江头(龙开河码头边),船篷里透出微弱而惨淡的灯光。渔舟唱晚,秋风瑟瑟,岸边斑斓的枫叶,与河中芦荻一起,点缀着秋色。白居易送客来到江边,登船饮酒,离别伤悲压在心头,舱外水波微澜,水映冷月,寒江茫茫。突然,传来了凄凉的琵琶声,他和朋友听得入迷,寻声觅去,原来独守空船的琵琶女在排遣寂寞和哀伤。于是,两船移近,拨亮油灯,歌女“千呼万唤始出来”, 两心共鸣,“说尽心中无限事”, 声声凄婉,句句悲凉,《琵琶行》顺势而作。
歌女的故事显然是传说,诗中的情节也可能是虚写,但其情其景撼动后人。于是,湓浦口待客需要,仕农工商消遣要求,附会乐天的诗句,建成琵琶亭。睹物思人,观亭生情,琵琶亭成了“沦落人”的心灵寄托。千年以来,人们或来琵琶亭怀古,或遥想琵琶亭的悲凉,或心中默默向琵琶亭倾诉伤感。《琵琶行》带给琵琶亭悲愤、凄凉和忧伤的符号成了中国古代文学悲凉与忧伤的泪点之一,咏琵琶亭,和《琵琶行》,诗词佳文有百篇之多。宋朝诗人欧阳修被贬夷陵,路过江州时作《琵琶亭》:“乐天曾谪此江边,已叹天涯涕泫然。今日始知予罪大,夷陵此去更三千”,同时在《琵琶亭上作》中更是同情之至:“九江烟水一登临,风月清含古恨深。湿尽青衫司马泪,琵琶还似雍门琴”,清朝诗人何熙绩在《拟琵琶亭怀古》中写道:“一叶浔阳送客舟,荻花瑟瑟水悠悠,江州自由青衫恨,不听琵琶欲流泪”,明朝诗人宋濂道:“佳人薄命纷无数,岂独浔阳老商妇。青衫司马太多情,一曲琵琶泪如雨。此身已失将怨谁?世间哀乐长相随。易安写此别有意,字字欲诉中心悲”,曲和心随,说无限悲凉。而宋朝诗人戴复古在《琵琶行》中说道:“白乐天,白乐天,平生多为达者语,到此胡为不释然。弗堪谪宦便归去,庐山政接柴桑路。不寻黄菊伴渊明,忍泣青衫对商妇”。清朝九江关督唐英:“却笑当年白太傅,琵琶声里泣深秋”, 同情之余,嗔怪白居易未忘仕宦,自寻烦恼,也给后人带来烦恼。南宋著名文学家洪迈则直接指出“乐天之意,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尔”。
琵琶亭在《琵琶行》失落伤感曲调伴和下,多次毁建,命运多粲。琵琶亭初建于湓浦口西岸,东傍龙开河,北望浔阳江(长江),与河东岸的浔阳楼,锁江楼等隔河相望。唐宋时盛,施耐庵在《水浒传》中,描写了宋江、戴宗、李逵琵琶亭聚会情景,文中的酒肆,女娘,渔船等元素,展现了琵琶亭当时的风情。明万历间江西兵巡道葛寅亮移址重建于城东老鹳塘,不久废毁;清雍正年间,江西兵巡道刘均又复建于湓浦口故址。
琵琶亭沧桑的的历史中,值得追忆的是清代九江关督、知名的陶瓷艺术家唐英。他以艺术家的敏锐和关督的实力,重修琵琶亭。乾隆八年(1743年)建成主楼,三年后完工。亭后稍右建堂三间,中悬匾额:“乐天送客处”;左室塑白居易像,右室塑己像以示敬仰之意。像前悬有当时郡人张睿书:“风流儒雅是吾师”的小匾。堂后建有“忘机阁”,阁上悬唐英书:“残月晓风,大江东去”八字匾额。壁间左右皆悬诗版,上面横书:“风雅留题”,以待游人题咏。前筑小堤,后建小轩俯临江岸,游客如云,盛极一时。
在此之后,清咸丰三年(1853年),琵琶亭再次毁于兵火,从此荡然无存。清末在遗址上建“宣化宫”,将“琵琶亭”石匾嵌在庙门上,文革期间遭毁。1987年,在长江大桥东侧另择新址重建琵琶亭,1989年7月正式对外开放,2011年开始,复投巨资再整修。
如今,琵琶亭已经找到温暖归宿,《琵琶行》也渐以风雅面貌示人,与历史上的琵琶亭相比,今日的琵琶亭算得上是杰出之作。重建的琵琶亭东移至长江大桥侧,坐北朝南,园林占地45亩。由庭院、主亭、东碑廊、西碑廊四大部分及船舫、落玉轩和六角亭等附属建筑物构成,内中的亭、台、楼、廊、池诸多元素共同点缀景区。
岁末,我从琵琶亭旧址漫步到新址。抬头看见大门悬挂着当代著名女书法家萧娴所作“琵琶亭”金字匾额,大门两旁挂着当代著名的书法家、学者启功撰联并书写的楹联:“红袖夜船孤,虾蟆陵边住事悲欢商妇泪;青衫秋浦别,琵琶筵上一时枨触谪臣心”,精辟地概括了《琵琶行》的诗情画意。
门前的大理石照壁镌刻有毛泽东主席1959年7月手书《琵琶行》。主席摘抄诗中八十二句,笔随情动,情随诗意,起伏跳跃的字迹跃出浓浓的韵律美。白居易汉白玉塑像背倚琵琶亭,立于庭院正中,秀雅俊逸。雕像后的小池看似江南盆景,又似一端方砚,孕育着悠悠诗情,潜藏着浓浓画意。池后平台照壁上镶嵌长6米,高1.5米的“白居易琵琶行诗意图”及“浔阳宴别”巨幅瓷版壁画,以烘托诗人的传世之作。西碑廊长57米,壁嵌线刻白居易石像及名家所书白居易有关江州的诗作碑刻,共55块;东碑廊长37米,有碑26块,刻有现代名家所书唐至清历代文人题写琵琶亭的诗句及捐款功德。
琵琶亭位于景区南北中轴线上,共两层,气势宏伟。外观呈八角形,四面重檐攒尖顶,通高27米。斗拱硕大,出檐深远,古朴雄厚,典型唐代风格。拾级而上,步上平台,进门处左右楹柱挂有著名书法家沙孟海先生所书清代名联:“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天半入云”。 二层亭额悬挂刘海粟先生所书“琵琶亭”金字横匾。亭内,四向平座开敞空间,视线极好。
“江州自古成佳话,亭上于今美大观”( 宋赵公豫,《琵琶亭》), “乌鹊南飞,大江东去;美人何在,佳句长存”(陆伟廉,题九江琵琶亭楹联),现在的琵琶亭是九江著名景点,琵琶亭因《琵琶行》而得名,《琵琶行》因琵琶亭而名更盛。乐天诗句,故事曲折感人,所抒发的伤离别情感引起人们共鸣,语言美而不浮华,精而不晦涩,文学成就很高,“同是天涯沦落人”更是道出多少人的心声。雅俗共赏的诗句引起思想共鸣是必然的,但其情其景在人世间不可能再复制,后人也不愿意再复制。宋朝吴处厚在《青箱杂记》中说:“夜泊浔阳宿酒楼,琵琶亭畔荻花秋.云沉乌沒事已往,月白风清江自流”,清朝江西籍宋鸣珂则云:“布帆无恙且早早,送客聊吟白传诗。月夜有人曾问渡,风骚恨我不合时。江心展练平无迹,柳岸藏星悄未知。一领青衫共沦落,后之来者又伊谁”,南宋诗人喻良能咏《琵琶亭》时说:“琵琶人去几经秋,司马青衫亦故丘,唯有当时亭下水,无情依旧更东流”,访琵琶亭,咏乐天诗,超然物外,观大江东去。
恰巧登亭时天气晴好,冬阳暖照。长江大桥上南来北往的列车呼啸而过,宽阔的江面上东去西来的船舶列队航行,艳阳下江北散居的民宅熠熠生辉,奔流不息的江水发出阵阵涛声,眼前一派生机。院外,滨江路车水马龙,路人穿梭,路网如织。院内,游人如织,人声鼎沸,草木纷呈。人们的脸上洋溢欢乐,眼里流出幸福,此情此景,如果不是碑刻的记载,亭台的提醒,人们是不会记得千年之前司马的伤愁。看孩子高声朗读门前毛主席手书,姑娘小伙照相的美姿,游人认真阅读的劲儿,如今之日,何有忧愁,何诵忧愁?
改定于二0一九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