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末,设计院(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宣沫到西部高原野外考察,从事国家干线铁路选址论证工作,宿在大山农家半个多月。离开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但在那儿一次奇特经历,让宣沫至今不能忘怀。
当时,宣沫负责论证的线路位于两省交界的大山深处。山乡景美,空气新鲜。多民族杂住,民风淳朴,村民以农林为主,靠天吃饭,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对偶尔进山的城里人或旅游者来说,这儿就是天堂。可地处偏僻,乡政府所在地与百余里外的县城之间砂石路,是联系外界的唯一通道,雨季或雪天,经常中断。交通不便,物资运输困难,无奈之下,被城里人当成宝贝的山货,经常大量坏掉或贱卖,制约了山里人发家致富的步伐。
于是,推销农副产品就成了乡、村干部及农户的头等大事,也是检验当地乡村两级干部工作能力的试金石。山区干部是蛮拼的,每年山货收获季节,特别是水果采摘季节,乡村干部几乎倾巢出动,找关系,托人情,跑销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期间,外出推销农产品的政府干部,遇到一个大买家,接到一个大单,对方可以短期内可包销几十万斤山果,而且价格好,付现金。不过买家具有外资背景,是集仓储、加工、批发、零售一体化的大型商业集团,要产地乡政府提交“有机果品专家论证材料”。
如此大事,乡里重视,连夜召开三级干部会议(乡、村、组)布置。房东是村长,从乡里开会回家,兴奋不已,告诉宣沫这一好消息。不过,说着说着,话中带着忧虑。
“买家的“有机果品专家论证材料”就是要提供产地水、空气及土壤无污染、没有使用农药的论证材料,而且必须经专家论证。”
“啷个办嘛,看了不算,尝了也不算,不听人说,死心眼,没有材料就不要货!”
“急死了,到处找人,乡政府电话都打破了!”
虽然隔行如隔山,但听了村长一番话,宣沫明白了事情大概:接一个大单,乡亲们高兴;要一份论证材料,乡村辣手。这事还悬着呢!
当时,绿色产品理念兴起不久,有机食品或绿色食品在大多数人脑海里还只是概念,更何况闭塞的山村。从经营角度看,买家不过分,无非是想确认食用安全性或提高卖点。从技术角度看,编制材料并不难,无非是要证明果树生长环境是安全的,生产过程是安全的。在大城市及发达地区,人才济济,设备设施条件好,短期内可以提供满意材料。但对处在高原深处、还有许多儿童失学的封闭山乡,无异于上天摘星星。不谈别的,山区条件艰苦,年轻人往外跑,外地人不愿意来工作,干部及老师只有采取轮换制,乡村干部、教师严重缺编,哪里会有专家教授来此地工作?
看房东忐忑不安的样子,可以想象乡村两级组织及乡亲们焦急心情。虽与宣沫无关,但心里也不好受,可有什么办法呢?以宣沫的性格,如果不是专业限制,会自告奋勇、义无反顾地帮乡亲。
宣沫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将成为事情的参与者和重要角色,而导演就是乡书记。乡书记是山外来的汉族交流干部,农校毕业后,一直在基层工作。刚过五十,可头发斑白,脸色黝黑,为人随和,可又不失严厉,因此乡亲们就用“书记”和“白毛书记”两个绰号对应他的两种“面目”。其实,在基层风餐露宿,没日没夜,白头发是常事,何况他也不年轻了。
未来很难预测,突发事件更是如此。第三天早晨,宣沫就傻傻地入戏成为角色之一。当时,书记带着几位乡干部突然造访,寒暄让座之后,确认地询问:“前几天市里召开的铁路建设协调会上,发改委、国土局领导介绍你是大教授?”说实话,当天会议规模大,台下尽是人头,宣沫真没有注意到本乡书记、乡长也参加会议了。
“不错”,宣沫带着狐疑眼神看了看他,因为从事的考察选线项目业主是大铁路局,总体单位是大区设计院,技术问题与地方无关。而且专业性强,地方单位即使过问,也无从下手。
他会心一笑,顺势端着宣沫茶杯喝起水来(事后知道,这是白毛书记惯用手法,看似毛糙的的动作,其实是通过与人同杯饮水、同桌吃饭,拉近双方距离,告诉对方咱俩是兄弟、朋友,可以交心)。边喝水,边告知宣沫事情来龙去脉。直到此时,宣沫还在猜测,或许是让找人、或许是让帮忙疏通关系,当然,能帮的还是要帮。
然而,他话锋一转,说:“帮个忙吧,帮乡里张罗这件事。大城市专家请不起,而且不知道哪天能来,等来了,水果都烂了!”
话落音未落,宣沫就从木凳上跳了起来,断然拒绝:“开玩笑吧,所学专业与生物学、农学差之千里,不合适!”心里想,乡干部够呛,专业差别都不知道。
不过,白毛书记有备而来,与同来的乡干部唱起了双簧,软磨硬泡,百般恳求。最后几乎用央求口气说:“好歹也是农校毕业生,哪里不识数?可大山里去哪里去找专家教授呢?过路神仙也是神仙,没有道士和尚凑,把经文念好就成,反正比我们强吧!”
宣沫哭笑不得,心里想,啥逻辑,啥思维?可又不能言语伤人,不好抹掉人家为村民办好事的初衷,只有浑身解数,讲道理,力求推掉这件差事。
能当上基层乡书记,肯定有水平。白毛书记从这笔水果订单的重要意义,说到山村近况,句句实在,件件入心。面对百般说辞,宣沫心中不知不觉地有了愧意,感到如不答应,不止对不起乡亲,甚至对不起国家栽培。最后,硬是被他们连哄带央求地架到政府会议室。
人进了白毛书记的 “套”,就只有按他的指挥棒走。进门一看,齐刷刷地坐了十几位,甚至会议主持人席位上的红纸卡片清晰地写着宣沫的姓名,足见 “蓄谋已久”。更绝的是,刚坐定,茶杯还没有到嘴边,书记就开始隆重介绍,抹掉了宣沫解释机会,断了宣沫打退堂鼓的最后退路:
“教授是外省大专家,乡政府研究,报上级主管部门批准,聘任为本次“有机果品专家论证会”首席专家(组长)。”
还能说什么?只有硬着头皮做着瞧了。就这样,毫无思想准备,宣沫戏剧性成为会议主角,唱戏的干起了绣花的活,内心发虚,缺少底气,十分尴尬。
专家组共七人,其它六人均是乡、县两级农技人员。当然,山区里技术人员很少有高职称的,论职称,宣沫肯定是老大,但他们是行家。然而,他们长期在基层工作,经历有限,不太明白论证材料如何写,至于买方要求提供中英文对照文本,更是无从下手。估计也是被白毛书记连请带拉地请到这儿的,心中肯定也是忐忑不安的。
会议中,有人说这儿未建质量运行体系,有人说人员素质不行,有人说硬件不行,没有检验农药残留的设备,都是实话。加之主观怕担责任,论证难通过,更不用说提交材料了。
乡里很重视,班子人员都参加旁听。听到大家发言,坐在旁听席上的书记不停地揉搓花白的头发,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心里急哦!天不争气,连续阴雨,倘若如大家所言,提供不了材料,大订单就要黄了,山果就有可能烂在农户家中,乡亲们将如何度过春荒,如何获得接踵而来诸如孩子上学费用等日常花销?
看着大家沮丧神情,宣沫再回想起房东家堆集如小山般的李子、桃子,心里不好受,坐立不安。仔细看了材料,心里想,自己虽然不是学农学或生物的,但数理化基础在,技术上不成问题。大家所言,无非是责任问题,眼前这些为乡亲操心到有点憔悴的干部,想承担责任,无奈知识、制度不允许。作为路人,是不是要做点什么?
想了想,宣沫横下心来,准备拉乡亲一把,也不枉为知识分子了。于是说:“乡下偏僻,乡亲们没有学会耍心眼技术,不需要什么ISO质量体系来保证生产质量。果树长在大山里,自然生长,没有用农药,哪里会有残留?还要什么检测设备及人才?再说,人家有没有要求这些,只要实事求是地描述果品生产过程,采集证据,完全可以获得理想结论,提交合适的材料。”
末了,为了活跃气氛,玩笑地说:“再说这么远的路,山村又不通车,真的农药及化肥运到深山,都要盘成金子价钱,谁家会用呢?贩子销售的恐怕都是假的吧,会有残留?”
听罢此言,一直认真记录的乡长,停下笔,脸色先是白,又转红,好大一会儿才转过神来,连忙说:“是的,没有用农药,哪来残留?总不能先推定山里有贼,然后拿着尺子到处找贼吧!”
宣沫的言语起了作用,会议风向转了。大家集思广益,思谋解决问题的办法。会议决定,借鉴历年来国家区域性农林普查、水文调查的分析数据,收集往日农户零星水果检测资料,收集平日农技站果树生长监测资料等等。经资料分析,与会人员信心大增,一致认为,该乡范围内种植或栽培的农产品,普用农家肥或自然生长,未喷施农药化肥,是纯天然、无残留的有机或绿色食品。
会后,考察队同事见状也参与其中,助一臂之力。经与买家交流,确认对方需求、细化资料要求后,在大家努力下,短期内按照买方要求提交论证材料,由乡里急报上级有关部门备案。同时,按照论证会建议,所有农产品均以“山里”牌外销,以乡、村组织及领导信誉作保证 ,包装上不但注明农户详细地址,还注明农户姓名及联系方式,终身责任。并且形成制度,谁家产品有问题,就剥夺以“山里”牌外销的权利,断了心术不正者的后路。乡书记自然决心满满,论证会当天休会用午饭间隙,有意对着政府操场上围观的村民严厉地说,回家仔细检查自家山果,要卖最好的,不能以次充好,昧良心做事。如果谁打了大家的饭碗,大家就拆他家的灶台,断了他家的生路。
买方给力,收到论证材料并确认后,立即派车到乡政府驻地,派车随运,现场兑付山果钱。乡村干部更是当大事来办,协助买家检验分级,装箱打码。乡亲们守信,卖出的都是中上等级山果,在规定的时间内,挑背驮扛,集中运到乡政府所在地。如此之快,乡亲们收到这么多钱,甭说多高兴了,将卖山果的事被演绎成故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揽合同的人、白毛书记自然是主角和“英雄”。谣传说,卖完山果后,白毛书记放自己的假,关起宿舍门,不吃不喝,畅快地睡了一天一夜。考察队也沾喜气,自然得到乡亲敬重,随后野外调查中,村民踊跃免费带路或开路,不肯领取临时工工资,并把平日舍不得吃的腊肉腊鱼送到驻地。邻居小学王老师,竟然在课堂上说,要认真读书,长大后当戴眼镜的教授。
有天晚上,房东特意买肉杀鸡,以自家的名义,备家宴感谢考察队。书记及几个乡干部特意带来平日里舍不得喝的谷酒,赶来作陪。席中,乡干部们露出“蛮狠”劲儿,逼迫喝酒,说是乡亲们给的奖赏和评审费。临散席时,喝高的书记抹着眼泪说,做成这事,比娶老婆还高兴,啥时候乡里、县里有自己专家就好了!
考察工作完成离开之际,书记、乡长带领干部赶来送行。乡长私下对宣沫说:“上报的材料里,把你说成是知名大学(东大)生物系毕业的教授,不介意吧?”宣沫苦笑着,说都说了,还能咋地?可反过来想,这里民风淳朴,天然绿色,山果不会有问题,可以放心。自宣沫安慰,结果是好的就可以。
不过,挡不住好奇,宣沫还是问:“北大是北京大学,南大是南京大学,你说的“东大”是哪所学校呢?”
书记狡黠地耳语道:“费了心思才这么说的,管它呢,没有就好。说日本东京大学也不否认,让别人猜测呗!”看来,乡村干部充满智慧的,为了治民的富裕平安,啥法子都想得出来。
从野外回单位路上,宣沫心里一直很忐忑。用规尺量,这事是过不了关的。说大了叫乱作为,不是职责范围内的事,掺和啥呢?说小了,最少也是职业操守问题,居然胆大,主持与自己所学专业风马牛不相及的专家论证!宣沫一直认为是笑话,预料将来可能要被扩散当笑料,或被某些知情人当作为不良行为予以告发。
不过,宣沫多虑了。善良同事及乡亲一直缄默,偶尔谈及,话里话外都充满赞赏之意。也许,大家认为宣沫虽是外行,但结论是对的,心术是正的,就如同遇见老人跌倒在地、紧急施以援手一样,是做人本能。
很欣慰,这件事续篇很完美。买家当年就赚了不少钱,随后几年都采办了当地山果。“一炮打响”后,客商主动上门收货,乡亲们少了许多推销的苦楚。如今当地山货销路很好,供不应求。山货收入、旅游开发收入,让乡里脱贫致富,不少乡亲过上富裕生活。
早已时过境迁,但宣沫还时常想起,自认为这是一次“荒唐”的经历,也是一次签字后不做噩梦的论证,更是这辈子难忘的一件趣事,值得回味。每每想起此事时,既有做好事的舒坦和惬意,又有对这事本身的担心和忧虑。宣沫多次悄悄问自己,如果放在今天,会不会成为笑料,惹祸上身?每当看到做好事被误解的消息时,常常打冷噤!
改定于二0一九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