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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显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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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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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林寺佛影

江西庐山剪刀峡曲折成线,娓娓西来。虎溪蜿蜒如龙,盘踞于峡谷之中。峡谷开口处、瑞龙衔珠的地方,坐落两座古刹。东侧一座金碧辉煌、香客和旅者络绎不绝的庙宇,就是汉传佛教全国重点寺院、净土宗祖庭庐山东林寺。

(一)

东林寺位于市区边缘、庐山虎溪北侧。进山门前,必跨虎溪桥,过桥就是虎溪亭。虎溪亭又叫“三笑亭”,亭联为清代九江关督唐英(公元1682-1756年)所题:“桥跨虎溪,三教三源流,三人三笑语;莲开僧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两联六句,概括了“虎溪三笑”的故事。其实,宋以前,李白、孟浩然等骚人墨客吟咏诗作时,记载慧远送客不过虎溪桥。可到了宋代,却传出了慧远与陆修静、陶渊明相见甚欢,畅谈竟日,兴犹未尽,慧远送客不知不觉地过了虎溪桥。“神虎”警觉吼叫,三人大笑而别。宋代画家石恪据此作“三笑图”,苏东坡及黄庭坚留下“三笑图赞”等等。想起来,事本乌有,编成故事却很生动,反映了人们祈求儒释道相互交融的愿望,至今仍盛传不衰。

故事虽然有添枝加叶之嫌,但慧远结交贤士是实。慧远与陶渊明是忘年交,谈山水之瑰丽,愿景之美好。慧远欣赏陶渊明孤介、自然、知足和仁厚的性情,尽管二人哲学观点相与牴牾,可人性相互投缘。慧远甚至以破戒允许喝酒为条件,吸引陶渊明加入白莲社。可惜,种种原因,陶渊明还是攒眉而去。慧远所写《庐山记》,虽有多种版本流传,但记载大同小异,内容是一位叫匡俗的高士隐居在庐山的故事。如果将其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相比较,两文作者写作目的及憧憬,似有异曲同工之妙。相反,同为文人,尽管谢灵运才华横溢,但因其自小养成了豪华奢侈的习惯和放荡不羁的性格,为慧远拒于莲社之外,足可见慧远的品行。

历史上,陆修静确有其人,是道教宗师。他清理道教经典,总括“三洞”典籍,振兴天师道灵宝派,既是旧道教的集大成者,也是新道教奠基人之一。生卒年为公元406-477年,与慧远倒是有俗世时间交集,但他于公元461年(慧远圆寂后若干年)才到庐山,在庐山东南马尾瀑下,构筑太虚观(简寂观)修道。因此故事中描述与慧远为邻,来往甚密,几无门庭之见,宗派之争,相交相投等等,也只是传说罢了。

进山门,过虎溪樟,就是青莲塔及莲池了。如今的莲池分为三池,相互贯通,成品字形环绕青莲塔。莲池波光粼粼,莲叶茂盛,是当年(元兴元年,公元402年)慧远与刘遗民等百余同道在庐山东林寺创立白莲社、结社修佛的标志。据记载,白莲社专以净土念佛为修行法门,共期往生西方净土。当年,凿池种莲花,在水中立十二品莲叶,随波旋转,分刻昼夜作为行道的节制,称为“莲漏”。结社之际,刘遗民撰写的《莲社发愿文》仅仅432字,行文流畅,言简义丰,以和美的赋体展示了净土信仰的心路历程,是古老的印度净土教与本土文化碰撞融合后的第一篇净土宗文献。

(二)

远公塔院,位于大雄宝殿以西、寺院围墙外的东林山坡上,供奉慧远墓塔。小院简陋静谧,一栋红墙黄瓦的塔楼,罩着八边形花岗岩慧远墓塔。塔楼的内墙壁上镶嵌着重修碑记以及谢灵运、张野撰写的《庐山法师碑》(宋陈瑜《庐山记》)。碑文记载了慧远出身与求学、出道经历、道别恩师道安、抗衡朝廷重臣、出版译经、撰《法性论》及遗言露骸松林等生平及事迹。

史料记载,慧远(公元334—416年),山西雁门郡人。自幼好学,13岁游学洛阳,习儒家典籍及老庄之学。21岁到太行山参见道安并出家。从此,弃儒弘佛,昼夜研习,勤诵精思,深受器重。后因北方战乱,拟转广东罗浮山修行。公元381年,途经浔阳,见庐山闲旷,足以息心,停留下来,在吴障古道旁,与同仁150人共筑龙泉精舍(今庐山龙泉寺)以居,后慧远率弟子从龙泉寺移居同门师兄慧永住锡的西林寺习佛。期间,慧永大师积极向江州刺史桓伊推荐,赞赏慧远佛学造诣:“足为一代人天师表”,力请为慧远新建珈蓝。桓伊允诺,拨出府库白银,于东晋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年,一说为384年)建寺于西林寺东,遂称东林寺。

自此后,慧远住锡东林寺直至圆寂。在东林寺,慧远广交朋友,吸收百家之长,开佛教中国本土化之先河,创净土宗。文献记载,慧远讲《涅槃经》时,广引老庄。幼年习儒,儒家思想在其心中打下深深烙印。例如,净土宗简化修行方式,净土经典《观无量寿经》中,将孝养父母、奉侍师长置于弥陀静业正因之首,以及净土宗提倡为逝去的亲人,追荐冥福和祈愿往生等等,与儒家孝文化思想高度相符。此外,净土信仰与中国传统的乐土理念、大同思想相契合,可以看成是诗经中所述愿景:“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爱得我所”的佛学解译。

慧远的彻悟及净土宗的诞生也彰显了中国特色。故事说,东晋义熙十二年(公元416年)七月底的一个夜晚,在般若台东侧的佛塔里,慧远大师刚从禅定中出定,见到阿弥陀佛。他告诉慧远说:“我以本愿力的缘故,来安慰你,你在七日后,当生我国极乐世界”,于是诞生了净土宗。慧远认为只要一心专念“阿弥陀佛”,便可入“往生安乐净土”,大家都可以修行到家。不必繁文缛节,不必堂皇庙宇,有心有意就成,适应了当时中国生产力发展现状,从此净土佛学走向民间,广为流传。

远公塔院视线极好,可以鸟瞰东林寺全貌。东北山坡筑有谢灵运译经堂,文佛塔。东林山南麓山谷中,山门,虎溪樟,莲池,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楼,方丈楼,远公书院等形成近南北向的院落,为东林寺主体建筑。虎溪,虎溪桥及虎溪亭位于寺南,近年建筑的香光讲堂,大念佛堂,上客堂,闭关中心等宏大建筑,紧邻寺西院墙。

塔院内一颗手形樟树称“佛手樟”,平出九枝,如同佛手,据传为慧远所栽,并神化为“慧远”化身。“慧远”在此居高临下,不但能守望东林寺,还能眺望和陪伴西林寺。当年,师兄慧永收留慧远,甘当人梯,推荐师弟。慧远成名后,尊重师兄,不离不弃。兄弟二人相互守望,相依相扶。“永师禅幢远师净幢禅净相融不一不二,西林塔光东林池光塔池相映如影如随”(西林寺中门楹联),似乎说的不是佛界的故事,而是展现人间的手足亲情。

(三)

当初,东林寺建成不久,就成为中国佛教净土宗发祥地,南方佛教中心,隋朝以后为全国佛教八大道场之一。然而,在历史长河里,辉煌短暂,落寞有加,心酸向谁诉说?

唐时,东林寺香火最旺。鉴真大师第五次东渡扶桑失败后,于唐天宝九年,经大庾岭至江西虔州、吉州,北行至江州,慕名经停东林寺。鉴真大师六次东渡时,邀东林寺僧人智恩法师同行,从此净土教义传入日本。中日建交20周年时,日本佛教净土宗组团来华,返赠莲籽和莲藕植于莲池中。时至今日,东林寺还时常接待来自东瀛的拜谒者,不少日籍佛教徒,视参拜东林寺为人生幸事。

唐以后,世人混淆和误解白莲宗(净土宗流派之一,南宋茅子元开创白莲宗,元代东林寺普度法师复兴白莲宗,东林寺获“白莲宗主”之称)与反抗当权者白莲教的关系,加之江州位居要冲,东林寺历经沧桑,数遭兵燹,屡建屡毁。宋高宗绍兴元年(1131年),净土高僧茅子元被放逐到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但仍可随方劝化。元时,元延祐七年(1320年),东林寺失火焚毁。元英宗至治二年(1322年),元廷下诏“禁白莲佛事”,白莲宗再次被禁,东林寺普度法师(优昙和尚)回原籍江苏丹阳,元至顺元年(1330年)示寂。明时,尽管白莲教助力朱元璋得天下,但他即位后仍下诏:“妄称弥勒佛、白莲社、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禁白莲教同时,祸及白莲宗。客观上,白莲宗结社念佛活动与白莲教民间聚众活动难以区分,真假难辨。“白莲宗主”受到严重冲击,日渐衰败,失去了佛教信仰中心的地位。满人进关后,推崇佛教,但世人仍然将白莲教与白莲宗视为近同。而清时,白莲教如火如荼,与白莲宗有复杂渊源关系的东林寺,境况又能好到哪里?说到其中坎坷沧桑,世人都用晚明诗人陈昂的诗概之:“欲寻神运殿,一径尽莓苔。钟响日先落,溪荒月少来。大都身后事,难免劫余灰。千载相逢晚,白莲不再开。”

民国年代,随着社会发展,以及有识之士正本清源,人们逐步认识到白莲教蔓延与白莲宗结社并不关联。可是,当时社会动荡,以及随之而来的日寇入侵,东林寺无法修复,荒芜和萧条。至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仅存坏屋四五间,薄田三亩,门庭冷落。1959年7月7日,周恩来总理视察东林寺,指示保护文物,复修东林寺。至1965年已初具规模。文革时,殿堂被改建药厂,僧人流失。文革后,再造东林。如今,东林寺建筑总面积为一万八千余平方米,植树三百余亩,已经成为中国佛教重点对外开放寺庙,江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九江重点旅游景点,是江西佛学院所在地,是净土文化研究中心,国内外享有盛名。

(四)

仔细想来,净土佛学因其中国化而得以流传,也因中国化而随历史沉浮,几乎命悬一线,如今恰逢盛世,得到光大。东林寺,命运多舛,历经沧桑,因慧远人性光辉,数度绝处逢生,从落寞中走出。然而,而慧远从一名普通僧人到佛法大师的嬗变过程中,慧远“金身”的获得,固原有其佛学的造诣与魅力,但传统文化氛围的氤氲及历代文人的关注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慧远的思想和人性是经后人定影和美化而来的。梁时律学大师、佛教史学家僧祐(公元445—518年),在《庐山法师碑》基础上,于《慧远法师传》(出三藏記集 下卷第十五)文中,增加了许多内容,给慧远一个包容、仁慈和睿智的大师形象。南朝梁代僧人慧皎法师(公元497—554年)所撰《高僧传》中,慧远生平事迹更为丰富,情节也趋于曲折,细节描绘也更加生动,对话、书信等多种体裁被运用其中,神话传说、轶闻佚事也被收录进来,慧远的形象日渐成熟完美。因上述文中总结的慧远普度思维及结社习佛的理念,佛学净土一宗吸引了众多门徒,而门徒的广为传播,使得慧远成为神化了的祖师。

历代参谒东林寺的文人,用诗文为净土宗及东林寺立身扬名,为慧远塑造“金身”。白居易被贬江州后,“拟近东林寺,溪边结一庐”,在香炉峰下,筑草堂而居,自赋《草堂记》。在江州期间,白居易吟咏东林诗、文及碑铭,占其作品的三分之一。即使离开江州,仍念念不忘东林寺,《春忆二林寺旧游》中写道:“一别东林三度春,每春常似忆情亲。头陀会里为逋客,供奉班中作老臣。清净久辞香火伴,尘劳难索幻泡身。最惭僧社题桥处,十八人名空一人。”东林寺成了白居易精神寄托地之一,随着其诗文的流传,将褒扬慧远及东林寺之意散播在文人和百姓心间。

东林寺位于剪刀峡口,背倚庐山,风景优美,是历代文人游历庐山必到且必赋之地,而诗赋的中心就是慧远及其功绩。苏轼多次拜谒东林寺,留下脍炙人口的诗句。《题西林壁》中“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名句,看似颂庐山美景,实为赞叹东、西林寺比肩修行之情义。夜宿东林时,以“无情”为题:“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法净身?”视慧远大师舍身的寂静山陵(脉)为佛的本身。黄庭坚与苏轼邂逅东、西林寺,也留下“胜地东林十八公,庐山千古一清风。渊明岂是难拘束,正与莲花出处同”的诗句。明代《徐霞客游记》记载东林寺:“寺南面庐山,北倚东林山,山不甚高,为庐山之外廓。中有大溪,自南而西。驿道界其间,为九江之建昌(今永修县)孔道。寺前临溪,入门为虎溪桥”,一付山中古寺的模样。

东林寺虽然处在尘嚣边缘,但也超然,历代豪杰在此寻找慰藉,将情怀托付给东林寺。慧远及东林寺因此与英雄相关联,无形中提高了他们在世人心中的地位。诗人陆游,一生坎坷。首次到东林,写下《游庐山东西二林记》,第二次宿东林,作七律《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看尽江湖千万峰,不嫌云梦芥吾胸。戏招西寨山前月,来听东林寺里钟。” 庐山风景再美,也无法排遣诗人压抑心情,但来到东林寺,可以忘却暂时的烦恼,内心得到慰藉。岳飞安家庐山东林寺旁,时常入寺拜谒。绍兴十年,在大举北伐前夕,写下《寄东林慧海上人》:“湓浦庐山几度秋,长江万折向东流。男儿立志扶王室,圣主专征灭土酋。功业要刊燕石上,归休终伴赤松游。叮咛寄语东林老,莲社从今着力修。”向老友表达“扶王室,灭土酋” 的抱负,嘱咐挚友慧海,把东林寺修建好,把莲社建兴好,期待到东林寺归隐,成为莲社的新成员,自由自在地渡过晚年。

而文人诗文的暗示及文化路标的导向,慧远的民间形象也日益丰满挺拔,慧远兴建东林寺,东林寺有慧远,二者浑然一体,密不可分。“出木池”典故来源于建东林寺之初,天降大雨,洪水将急需的木头送至殿前池塘里,解决了缺木料之急。玉佛楼后,有一泓四季不涸的“聪明泉”,出自慧远称赞东晋名将殷仲:“将军之辩,如此泉涌,君侯聪明,若斯泉矣!”后唐太宗曾手书“聪明泉”三字,晚唐诗人皮日休亦有诗云:“一勺如琼液,将愚拟圣贤。欲知心不变,还似饮贪泉。”直到现在,到东林寺览胜的游客都要饮上一勺“聪明泉”,寄托人们追求智慧的美好愿望。最有灵性的当是远公书院前名为“六朝松”的罗汉松,都说是慧远亲手所植,已有1600多年历史,因此誉为“庐山第一松”。家乡人都说此松有灵性,寺兴树则荣,寺衰树则枯。如今新时代,“六朝松”虬枝盘结,树影婆娑,枝繁叶茂,寓意东林道场中兴,国家繁荣昌盛。

回看东林寺,慧远已化身为东林寺,东林寺散发着大师的光辉。千年之前,慧远熔释儒道于一炉,创立净土宗,是对佛教本身,也是对祖国文化的巨大贡献。然而,多数人为界外之人,并不懂佛,也不信佛,但笃信和熟知有关慧远大师的故事和传说,认为慧远与陶渊明无异,只不过是以佛教的视角,注解了乡亲们的愿望及憧憬。乡亲们为家乡有东林寺、东林寺出净土宗而骄傲。脑海中,慧远本人虽生于山西,但与匡庐山中、长江岸边的老叟并无二致,早就视为乡邻,与先辈们重影。也是,净土宗为何诞生在庐山?而庐山为何五教共存?想必是家乡人朴素品德影响、浸润了历代高僧的心灵,氤氲了东林佛堂;慧远及历代僧人以佛学的形式、历代文人以慧远和东林寺为切入点,诠释、展示家乡乃至国家的山美水美人性美,这也许是庐山能出净土信仰,东林寺历经劫难仍能重生,慧远圆寂千年身影犹在的根本原因。

 

草于二0一八年初,定稿于二0一九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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