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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显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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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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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队长

吃完村年终总结平伙(AA)饭,山湾村一组长(生产队长)张大懒懒地躺在自家屋前摇椅上,不是醉酒,而是闹心。最近,张大心里有个坎,敏感地思忖自己组长当不长久了。组长不是什么官,可当可不当,但联想起自己当组长的初衷,满腹心酸和委屈,历历在目。

(一)

张大未完成高中学业就回乡务农,是父母的主意,也是自己所愿。原因很简单,成绩中不溜,与大学、中专无缘,不如回家务农、成家来得实在。

张大的名字看起来气势,其实正好相反。张大并不大,个子矮,力气也小。在生产队干活,遇到抗洪抢险、挑土做坝等重体力事儿或需要爆发力的活儿,总是轮不上,自己也不敢上,经常被安排打杂或者干轻活,因而只能评到女村民一样的工分值(大集体评价劳动能力的一种办法,男人高,女人低,干一天活,最高十分)。

如此一来,张大觉得无奈,自然想学手艺。可当时力气小,单手举不起一块二十多斤的土砖,只有放弃学泥瓦匠的机会。铁匠整天操铁锤打铁,耗费体力,不愿意学。试学木工,觉得挺复杂,没有信心箍(做)圆木桶,当逃兵。选来选去,学理发手艺轻松,于是成了“剃头佬”。

剃头手艺好学,而且“拐子”(瘸子)表叔教得尽心,不足一年就出师了。学成后,每月上门剃头一次,年末按人头收取剃头费用。大集体时,集中几天剃头,大部分时间下田地干活。尽管每年工分不高,但剃头收入可以弥补他与壮劳力之间差距,日子不差,比那些纯农户日子还要好过些。当时张大心想,如此下去,讨老婆、过平常日子应该没有问题。

可是,入行不久,张大就觉得憋屈,应了那句古话:“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首先是称呼,乡亲不叫师傅而叫“剃头佬”,连张大的名字也免叫了。“佬”来“佬”去的,闹心。“佬”带贬义,指重复做某种事情的人。例如,小孩子好啼哭,称其为“好哭佬”,把穿着不整齐的人视同叫花子,也冠以鄙视的称呼“××佬”,以及流鼻涕的“鼻涕佬”等等。将“佬”称呼手艺人,歧视之意不言而喻。村小学民办教师老单(shàn ),还从古书里弄出个“九佬十八匠”的说法,说“九佬”是指阄猪、杀猪、骟牛、打墙、打榨、剃头、补锅修脚吹鼓手这九个行当,是旧日社会底层,话外之音,如今也好不了多少。

单老师是书呆子,喜欢人前人后卖弄学问,常当着张大面,向乡亲详细解释“佬”与“匠”的区别。说“佬”们从事的是“法多于技”行当,重在方法,没有什么高深理论支撑,只要肯吃苦,勤锻炼就可以成“佬”。“佬”从事的行当只是“匠”的一部分。例如,打墙只是泥工活儿的一种,补锅是最容易的铁匠活。“佬”是做不成大事的,而且正宗匠人不愿意干“佬”们干的活儿,如阄猪、骟牛、鏾(xiàn)鸡等。历史上,没有听说哪个“佬”成大事,就是成大事发达以后,也十分忌讳这段历史,《三国演义》中的刘备、张飞不就是这样?而“匠”就不一样了,“匠”能成“师”,进而“师”能成“神”,如鲁班等,千古流芳,万人敬仰。言外之意,要教化引导乡邻,孩子长大要学“匠”而不能学“佬”。

平心而论,单老师所言有理,可张大认为受到奚落,心中不适,想到报复,要给言必称“剃头佬”的人颜色看。为此,硬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借故延长村里几位当面直呼“剃头佬”的村民理发间隔时间,出他们洋相。还逮住机会,搪塞将要出差的单老师,让他长发蓬头到市里开会,消消心头之火。一来二去,大家都知道张大的痛点,不敢当面直呼“剃头佬”,人前都改口称张师傅了。

可又有什么用呢?不公正待遇更刺激张大的内心。村里人起新房奠基、上梁时,会隆重设宴款待泥工、木工师傅;做家具时,主家在木匠进场出场当天,都会专门备酒宴请木工。而被称为“佬”的手艺人就没有这样待遇,工钱低不说,阉猪、骟牛、鏾鸡佬上门时,不会提供餐食,即使遇到吃饭时间或者主家客气,最多也就是混几次家常便饭。而且农家许多禁忌,有意无意地冲着叫“佬”的手艺人,例如杀猪佬进门,饭可以吃,但不能坐上席,而且还有“杀猪佬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了”等迷信传说;专门承办白喜事的唢呐鼓手,无事不乱串门,担心撞了乡邻的“运气”,破了邻里的“禁忌”,坏了大家的“好事”。一些杀生、见血的手艺人一般也不会出现在结婚、建房等农家喜庆场面,以免“冲喜”,等等。无形中,将“佬”的地位置于普通人之下。“剃头佬”毕竟牵涉人们“尊贵脑袋”及形象问题,待遇要好点,例如给初生婴儿首次理发时,可以得到主家红包,但也仅仅如此,很少有将“剃头佬”当座上宾招待的。

张大心中愤愤不平,窝着无名火气,可又很无奈,怪谁?找谁?邻居罗木匠倒霉,经常受到张大的冷嘲热讽。罗木匠通情达理,知道他的病根子,不计较。其实,罗木匠也无奈,经常委屈地说,乡风乡俗是约定俗成的,咋扭转?是的,“匠”“佬”都是手艺,都需要,本没有贵贱之分。少了“佬”,生活就有许多不便。牛大了,长“势”不长力;猪大了,生“骚”不长肉;公鸡多了,消耗粮食,疯长柴肉,而且公鸡肉带“发”,有病的人不能吃;实在不明白,大家都需要、连皇帝“项首”都敢摸的剃头手艺也不受待见。曾在“三线”工地干过几年民工队长的老曹点破说,古时削发为刑,短人发者谁喜欢?剃头收入不高,收的都是零碎钱,有点等同于吃百家饭的叫花子,而且历来学剃头的都是残疾人或体力较弱者,无形中人们将“剃头佬”等同残疾人、无用之人看待。

如果说老曹击中了张大的心结,而张大婚事则彻底击溃其内心尚存的自尊。到了结婚年纪,托媒人说媒,但女家听说是“剃头佬”,都婉转拒绝见面。大家心目中,剃头佬不算匠人,剃头不是正当养家手艺。到了后来,连张大自己都很悲观,认为自己入错了行,女人嫁他肯定就是嫁错了郎。难怪表婶是童养媳,原来他父母亲料到拐子表叔成家难,早早养个童养媳。

可张大的父母就没有这样的远见了。眼看张大近三十岁没有成家,无奈之下,父母只得决定张大兄妹与邻乡费家兄妹换亲,免得耽误了。妹妹与张大是连胎生,漂亮大方,已有意中人,但为了张大,不得不割爱换亲。当时,换亲不是稀罕事,但也不是好事或者可四处张扬的光彩事儿,大凡换亲的家庭,双方家庭或当事人都面临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在人前有抬不起头的感觉。看着妹妹伤心的模样,张大心里苦得很,听着妹妹离家时撕心裂肺的哭声,张大连死的心都有了。自此以后,神情变得呆滞木讷,自卑自责之情溢于言表,不再是人前人后笑嘻嘻的后生了。每每醉酒后,经常莫名痛哭,沮丧心情到了极点。张大固执认为,当初如果能吃苦,坚持学泥工木工等手艺,或者务农打鱼,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落到如此地步的原因就是进错了行,而进错了行,就没有地位,遭人轻视。

(二)

沉沦一段日子后,张大开始为身份而挣扎,认为解决了身份问题,啥都解决了,自己心中的不快和乡亲的歧视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电视上的城里人将理发称为“发艺”,相应手艺人称之为“理发师”或“美容师”了,成为“艺术家”了,地位高得很,心想自己与他们同行,稍稍学学不就成了?于是,到城里学美发手艺,心里盘算,城里女人做次头发几百元,要顶他好多次剃头,有了钱,还会被人瞧不起?

可是,现实条件在那儿,年龄大、文化低,学不精。而且这行是吃青春饭,不说别的,张大用一双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侍弄顾客的头发,肯定不受欢迎,折腾几个月,只得罢了。无奈之下,只有在老家坚持下来。平日里,莳弄庄稼,隔三差五地到村民家中理发。加之包产到户,自己干自己的,少了大集体时体弱受白眼的心里压力,身心自由多了,身体慢慢强壮起来,从一个不善于做农活的人,变成一个做庄稼好把式,并且随着儿女陆续长大,日子逐渐见好。

就在张大的心被憋屈情绪碾压的时候,村庄里的一切也在悄然变化着。青壮年乡亲仿佛一夜之间都走了,到沿海或大城市做工了,算张大在内,留在村里五十岁以下的男劳力,不足十人,村里变得寂静起来。而且,这些打工的乡亲很少回家,多数只是过年回家一趟,就连清明都无法回家,只有委托亲属代为扫墓。不少房屋因没有人照料,逐渐破旧。田地没有人耕种,逐渐抛荒,一遍落寞的景象。

村庄逐渐冷清了,可张大的境况却逐渐好起来。张大个子虽小,可怎么也是男人,能做老人及妇孺不能及的事儿。例如,乡邻做房子帮工,购买大件时搭把手,来重要客人时陪客等等,不知不觉,乡亲的称呼也发生变化,叫剃头佬的人少了,直呼其名或冠以尊称的人多了。其中,让张大心里最畅快的就是做“八仙”。所谓“八仙”即是出殡时抬棺之人,说是八仙,其实是十六位男丁。八仙待遇很高,不但主家好吃好喝连续招待数日,而且发衣服、鞋子及香烟,更重要的是接受孝子孙叩拜。以前,村里人多,轮不到张大,张大只能当看客,现在张大不但上场,而且是主力。连邻村老人仙逝办白喜事时,有时也会找他做八仙。因为八仙是有义务与责任的,轮到哪家出男丁做八仙时,不能拒绝。如果家中男人远在外面或恰好有事回不了家,就必须请人代劳,张大因此经常替人当八仙。每每当八仙,在主家最后一次答谢宴席上,张大喝酒必定过量,酒后必然嘴刁香烟,口中哼着自己才能听懂的歌儿,绕村走几趟,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又做了八仙,喝了大酒,接受了孝子孙的跪拜。

精明的张大还发现了商机。青壮年打工去了,不少家庭留下老弱病残。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可到公办的敬老院养老,儿女外出不能照顾的老人就只能自己扛了。张大长期在家,于是许多人请他帮忙,平日里买菜买米,有病时送医院或陪床照顾。当初,张大心里犯嘀咕,担心做照顾老人的事,让人瞧不起,本来好好的,又弄出什么说法来。开始悄悄做,后来乡亲需求拉动,以及他想做好事、赢口碑的愿望推动,也就公开了。于是,他照顾了许多儿女不在家的老人,做了老人儿女都做不到的事。不少外出做工的人,将家中老小托付给他,少了牵挂,感激不尽,见面必谢。张大更是高兴,钱赚到了,还受到从未有过的尊重。

就这样,张大过了几年好日子,但心里还是念念不忘要出人头地。几年前突发奇想,报名参加组长(生产队长)竞选。心想,要整就整个大动作,不是看不起我吗?当上组长还要领导你们!真的当选了,不就彻底翻身了?张大所在的村民小组历史沿革下来就是大组,九十多户居民,户籍人口三百多人,是村委会驻地。选举时,乡村都重视,派员全程监督选举。结果出乎意料,在乡村两级视线之外的张大竟然被大多数村民无记名选举为组长,弄得现场监督选举的乡村干部愣住了,大吃一惊。

选票反复检查了好几次,确认无误。结果必须承认,而且也当场宣布选举结果。会后,乡村干部私下或公开询问了许多村民,弄清楚了张大当选的缘由及其参选的动机。应该说张大当选组长,是村民所向。首先,张大长期在家,不会外出务工,一心不会二用,有事能找到人。其次,张大乐于助人,照顾老弱,虽然收了被服务的村民费用,例如医院看护病人的误工费、买东西时交通费用、集中送小孩子上学的车费等等,但解决了大家后顾之忧。至于张大动机吗,不能说高尚,但也说得过去,每个人都会有点私心,只要工作干好了,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当选后的张大心里美得很,剃头佬当“官”,以前想都不用想。自此之后,模范执行乡村指令,组织村民生产,有模有样,每年总会评上或这或那的先进,乡、村领导为此多次在大会上表扬他,以至于期间又选举过一次,大家还选他。乡亲平日言谈里,很尊敬他,有称呼(生产)队长的,有称呼张大或张叔。但外村人还如从前,多半直呼“剃头佬”或“剃头队长”。不过,张大此时心境高了,没有觉得“剃头佬”刺耳,声叫声应。有时乡里大会领奖,宣读张大大名时,大家不习惯,还以为是他人。

当了组长之后的张大,似乎像变了个人样的,红光满面,昂头走路。因为勤劳、心情好、干活有劲,张大收入高了,做新屋了,日子过得滋润。特别是与单老师比较,张大心里舒坦,有时还偷着乐。原来,老单因年龄大没有转成公办教师,被学校辞退了,做不成民办老师,回乡务农。可老单不善农事,不善家务,没有手艺,日子过得相对窘迫,不如张大。张大倒是不计前嫌,经常推荐老单到组里帮忙或到乡村抄写文案,混点补助。老单因此感激不尽,言必称队长,恭敬有加。有次酒多失言,恨当初咋就没有学剃头、杀猪的手艺谋个好生活,会读会写有什么用,又换不到钱!

(三)

想到这儿,张大自己觉得好笑。什么年代了,组长有什么当头,还为这事纠结?如今大家都忙着赚钱,谁有闲心“钉”在家中?组长不是官,但责任大,贯彻乡村指示,维持小组稳定,上报各类数据,组织村民参加选举等活动。实在的利益就是每年相当于误工补贴的丁点收入,抵不上自己每年理发收入,而且现在管得紧,每笔账都要上墙公示,就连原来习以为常的免费吃喝都没有了,嘴馋还得自己出钱。这不,中午的年终总结会聚餐都是打平伙。

可反过来一想,想当不想当是一回事,未来能不能胜任又是一回事。近几年,组里没有出什么乱子不假,但大家还是一如从前外出务工,村民在家仍然赚不到钱。上面领导说要造血是对的,否则只能代代走外出务工的路了。农民会干啥?还不是种植或养殖。可会议布置规模养猪、绿色蔬菜种植等任务,自己连听都费劲,何谈说组织农户实施。再说,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如今工作什么都要留痕迹、有根据,写几句话、加减上报数据还可以,但要操作电脑就不可能了,至于用手机上报材料的事,几乎就是神话。而这些事,对于年轻、有文化的后生来说,就不是问题,分分钟搞定。

这么一想,张大躺不住了,不由坐了起来。还好,现在没有到任期末,也没有人不让干。不过,按现在趋势,估计下次当选难度大。如果落选,岂不更尴尬、丢人?如其落选,还不如主动辞职。自己当组长,本就是冲着脸皮去的,自尊心作祟。没想什么利益,如今那点组长补贴还真看不上眼,怕只怕还原到以往不受待见的日子。

会不会呢?张大想得头都要炸裂了。喝了几口浓茶,静下心来,左右分析,觉得不会。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张大了,不当组长,除了务农,自己还有手艺。照顾老人的事还可以做,那些留守老人及小孩少不了自己。剃头收入不多,但擅长理“平头”及“分头”的手艺,是城里美发大师不可及的,小有名气,固定客户少不了;护理老人手艺及耐心连专业养老院都夸好,许多家庭也少不了自己。如今社会风气转向了,“剃头佬”成大师,“修脚佬”开全国连锁公司,只要做得好,不会有人嚼舌头。再说,如今自己生活好了,帮自己换亲的妹妹日子过得也好,觉得没有什么亏欠或被人看不起的地方,倒是有人羡慕自己理发及护理老人的手艺,想拜师学艺,自己还在考虑呢。

如此想来,张大释然了,意识到自己以往的行为幼稚又好笑。扪心自问,说大了,没有必要怄气,气坏了身子没有人报销医药费,不划算;说小了,耽误自己赚钱机会,如果不当组长,一门心思赚钱的话,估计年收入要高好多。对,辞职让贤,让年轻、有能力人干。左思右想,张大乐了,又犯老毛病了,自我感觉良好,认为即将辞职行为是“大事”或“壮举”,而这一“壮举”将会赢得乡村领导、乡亲的美言和尊重!

 

0一九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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