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显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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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仙李白多次到江州（今九江，旧日又称寻阳（浔阳）及柴桑），或游玩访友，或隐居读书，或避难落魄，留下不朽的诗文和动人的故事，至今其身形和笑声还长留在江州山水之中。
唐开元十四年（公元726），李白春游岳荆，秋游江州、登庐山，时年26岁。李白此次到江州，一为看望在江州做生意的兄长，二为慕名游览庐山。此时的李白，经过少年苦学，已是才华初现。也许是因家庭出身为商贾（《唐六典》规定刑家之子，工商殊类不预（科举考试）），也许是李白眼界高、不愿从小官低位逐级升迁，没有选择走科举升迁之路，而是循“终南捷径”（通过游历增长见识、结交权贵而被举荐）出仕。因此，自开元十三年（725年）始，李白出蜀，“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江州只是其游历途中一处驿站。
未到之前，江州在李白心中份量犹未可知。然而，江州山水点燃了李白心中的豪情，写有《望庐山瀑布二首》《望庐山五老峰》等诗篇。前二首描绘出庐山瀑布银河泄地的气势及紫烟袅袅的空灵，后一首描绘自然（天）的力量及对庐山美景的向往。其中，“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绝句，无论是从气势还是从内涵，无人能及。中唐诗人徐凝到庐山，观瀑并写《庐山瀑布》：“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不过，场景、气势、形神都难与李白比肩。后来，宋苏轼两游庐山，面对壮丽的瀑布景观，留下：“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戏徐凝瀑布诗》）的诗句，奚落调侃徐凝好事。从此，很少人敢以庐山瀑布为题赋诗。
当然，如何解读此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友人说，李白写瀑布目的在于抒发情怀，而不是为写景而写诗。李白四句话描绘的是“袅袅升起的东来紫气”“悬挂天空的寒光宝剑”“勇往直前的千军万马”，那么，作者李白是谁？是“身着道袍的仙人”，是“行侠仗义的侠客”，也是“羽扇纶巾的儒生”，集儒道侠于一身，立于天际之间，胸怀鸿鹄之志，了然天地灵气，才写出“清新飘逸”“豪迈奔放”“气势磅礴”的诗句。仔细想来，不无道理，也许李白初心正是如此？
唐天宝九年（公元750年），李白第二次到江州，时年50岁，与第一次游江州时隔二十四年。期间，十六年壮游，三年为官，罢官后四处漂泊。地方走了不少，诗文写了不少，豪气发了不少，自荐文写了不少，诗名满天下，但实现抱负的知音很少、知遇很少、知心更少，最后还是经道士吴筠推荐，被召至长安，供奉翰林。可该位其事与李白建功立业、治国平天下的热切愿望不符，与愤世嫉俗、行侠仗义的初心不符，因而不得志。加之常常冒犯权贵，长安做官三年（公元742～744年）后，被赐金放还，再次踏上壮游之路，寻仙访道，挥斥内心的忧愤。
是年秋天，李白到浔阳（九江），留诗《寻阳紫极宫感秋作》。此次来江州，性情大变，与第一次的踌躇满志、志在必得的性情形成鲜明对比。道观感秋，心情可知。感受的是光阴飞逝的落寞、秋到人间的凄凉以及世道变化的凄苦、回归田园的自嘲。再登庐山，留诗《庐山东林寺夜怀》。以名寺“东林寺”为题，表明不再参与政治、一心隐居的决心：“霜清东林钟，水白虎溪月”，享受“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的乐趣，并以“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之信念，静坐修佛，求往生，不问今生。并断言，只要“湛然”不动、冥合真心，就能跳出“生死轮回”。
李白如何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尚道修佛的书生？是其复杂经历及社会造成的。李白一生，涉猎甚多，思想不集焦专一，形神挣扎于出世和入世的门缝之中。一方面接受儒家“兼善天下”思想，有着建功立业、治国平天下的强烈愿望；另一方面，又接受道家尤其是庄子遗世独立的思想，有着反抗束缚、追求绝对自由的思想理念；同时，也受侠义思想熏陶，曾隐居岷山，身携宝剑，期待“托生白刃里 ，杀人红尘中。当朝揖高义，举世钦英风”，游侠思想贯穿一生。加之盛唐虽然社会经济繁荣，可皇帝颓废、官员不思进取，导致李白之类的人怀才不遇、备受挤压，助力李白形成了自信与自负、热情与天真、叛逆与狂放、循世又入世的立体性格。因此，二到江州，神情低落，思谋出世，实在情理之中。
至德元年（公元756年），李白携宗氏夫人，为躲避“安史之乱”，第三次到江州，时年57岁。在庐山屏风叠修建草堂读书，隐居达半年之久。如今，庐山的“青莲谷”，谷中的小溪“青莲涧”因此而得名。期间，李白写有《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一诗。借叙述与王判官的交往行迹，抒发自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愤懑，鞭挞安禄山的叛变行径，暗讽唐军软弱不力的颓废。昭告世人“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向朝廷表达“中夜天中望，忆君思见君”的忠心，无奈地发出“明朝拂衣去，永与海鸥群”的哀叹。
面对乱世，李白心潮澎湃，期待持才平乱济世。当时，永王李璘企图割据江东，数下聘书给李白，并遣韦子春赴庐山相邀。几经犹豫，李白决定下山入其幕府。写诗《赠韦秘书子春》两首，为自己下山辅佐李璘寻找理由，为实现抱负而畅谈，表达理想实施后“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的做法；留诗《别东林寺僧》，言踌躇满志心情，赋诗《别内赴征三首》，谈功成名就的遐想。次年正月，在永王军营，作组诗《永王东巡歌》《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在水军宴韦司马楼船观妓》，极尽歌颂之。如此等等，与刚到庐山屏风叠、隐居避难时心情两样。
可以理解李白急于出世济苍生的心情，但他一介书生，缺少政治家睿智老练，多的是文人幼稚天真，为自己行为付出沉痛代价。次年二月，永王兵败丹阳，李白也沿长江水道西（南）逃。途中，留诗《南奔书怀》言明参加永王李璘幕府的初衷乃在“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并非有逆志。《独漉篇》中说，幻想自己为搏击九天之鹏的神鹰，一击成功，歼灭叛军，为国家做贡献，极言为辅李璘之事辩解。至安庆留诗《避地司空原言怀》，借司空山气势磅礴的山云图，表面赞美山景之情，其实是被现实愚弄之后，又动了出世求仙之念。至（江西）彭泽时被捕，旋被收入江州（寻阳）狱中，留诗《在浔阳非所寄内》，鸣冤叫屈，呼吁相救。狱中，李白写《狱中上崔相涣》《系浔阳上崔相涣三首》《上崔相百忧章》《中丞宋公军次浔阳》，笔伐安禄山，陈述到永王帐下的原因，为自己被捕而忧愤，请求崔涣等权贵相救自己，祈求皇恩浩荡饶恕自己，上呈《与贾少公书》，再次说明随永王的原因：“严期迫切，难以固辞”，以求解脱。
李白入狱后，妻宗氏四处奔走相救。江南宣慰使崔涣与御史中丞宋若思极力救之，乃获释。并且宋若思聘李白为军幕参谋，带至武昌（今湖北省鄂州市），掌管军中文书事务。期间留诗《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代宋若思起草《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为宋中丞祭九江文》等。《为宋中丞自荐表》一文推测为江州出狱时所作，是李白以宋若思名义写的上奏朝廷自荐表。表中回顾天宝初年，唐玄宗召见供奉翰林倍受优宠的荣耀历史，以及“遇永王东巡胁行”之经过，再为附李璘一事开脱。同时，不忘宣扬自己“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的才能。文中，充满了对唐肃宗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收其为“希世之英，以光朝列”。急于报国之情、热衷致仕之心，溢于言表。
然而，唐肃宗并没有完全宽恕他。当年秋天，自寻阳（江州）出发，开始长流夜郎。离开前后，留有《流夜郎永华寺寄寻阳群官》《流夜郎题葵叶》《流夜郎赠辛判官》等诗，身心沉重，情绪低落，以为此生前途渺茫。哪知，第二年关内大旱，唐肃宗下旨：“天下现禁囚徒，死罪从流，流罪之下一切赦免”。李白行至巫山途中遇大赦，意料之外，欣喜若狂，写下“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句，以表达如释重负的愉快心情。遇赦后，李白并没有回四川老家，而是到处游历。在湖北湖南游历一年之后到豫章（今江西南昌）。唐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携宗氏夫人第五次到江州。秋至寻阳，再登庐山，时年六十岁。此次到庐山，李白决意游仙学道以度余年，并送宗夫人出家。李白写《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一诗，盛赞经历风雨沧桑后与夫人坚贞美好的感情，羡慕道观清幽的居住环境和闲适的修道生活，流露出因不能实现理想而向往出世的想法。
然而，被肉身包裹的理想抱负还是不经意流露出来。《庐山谣 寄卢侍御虚舟》中，李白以行踪开笔，用庐山秀丽雄奇的景色为背景，道出因政治失意而避世求仙的愤世之情，流露了诗人一方面想摆脱世俗的羁绊，进入飘渺虚幻的仙境；一方面又留恋现实，热爱人间的美好风物的矛盾复杂的内心世界。此诗描写庐山景色部分气势恢宏，深得后人喜爱，也引得伟人毛泽东的青睐。1961年9月中旬，庐山当地领导恳请在庐山开会的毛泽东主席为庐山题词，毛泽东欣然答应，书写了其中的四句诗“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并题：“李白庐山谣一诗中的几句。登庐山，望长江，书此以赠庐山党委诸同志。”
写完此诗后，李白告别江州，流落金陵、当涂等地，靠人赈济为生。临终之前，写“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临终（路）歌》），以明志，让人唏嘘。其实也是必然，从其到江州留存的若干诗文及五到江州的轨迹，可以完整窥见其立体性格和坎坷人生，洞察其心中豪情及远大抱负。初次壮游到江州，恰意气风发少年，踌躇满志，指点江山；第二次失意到江州，已是知天命年纪，虽然心灰意冷、尚道礼佛，可转身写诗讨伐权贵们穷兵黩武、劳民伤财的卑劣行径；第三次避难到江州，虽际遇不佳，可雄心尚存，写诗鞭挞叛将的杀戮及唐军的颓废，热切盼望为国效力；第四次落难到江州，为实现理想而被现实愚弄，虽处境狼狈，但不忘抗争，引得世人同情；五次告别到江州，已是风烛残年，身陷贫困但豪情仍然不减，居无定所但希望依然不灭。
如今看来，江州因李白到来增色不少，庐山因李白吟唱而名更盛，特别是诗人那种心中有梦、理想不灭的浪漫主义情怀以及忠于内心、坚持不懈地追求理想的热情，永远受到尊崇！
二0一九年六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