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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显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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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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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抢的记忆

从小开始,就知道“双抢”这个日历上没有标注、但每年都有的一段日子。“双抢”,字面意思就是“抢收抢种”,是系列农事活动,也是一个季节,是家乡全年天气最热的季节,也是农人最期待、最繁忙、最辛苦的季节。

双抢到了,全村动员,父母及家人忙得很,天不亮出门,天黑才能回家。最忙的几天,连回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只得自带或送到田头地埂、圩堤工地。留在家中,就只有长幼不一的幼儿或半大的孩子。相比之下,“双抢”没有人管了,是未成年孩子“放羊”的季节。大的领小的,饿了找点冷饭吃,渴了喝井水,困了在树阴下的“竹床”上睡一觉。天黑了,到湖里洗澡,实在等不急父母,就随便吃点,找个地方“摊”起来就行。至于父母家人啥时回家,谁抱自己到床上睡觉,就不知道了。

当然,尽力做家务是本分。早晒、晚收,给父母家人送饭送茶,雷雨来时抢收谷子。然而,玩耍还是主要的,三五个凑在一起,打弹子,做“音响”,摘瓜解馋,搬罾捕虾,踩藕摘菱,找一些时令蔬菜和河湖珍品,丰富餐桌,慰劳辛苦的父母。至于做暑假作业,看鸡喂猪等就随性了,反正开学时间还早,那么急干嘛?鸡鸭吃谷子?随便,吃饱了不就不吃了?猪嘛,饿了去田边地头,哪里没有猪草?

读高中时,是大变革前夜,农村依然实行集体经济。当时,提倡高中生暑期参加双抢,一方面为毕业回乡做准备,一方面解决双抢劳动力不足的问题。因为还是孩子,所以可以干几天,也可以干全程,完全自愿。于是,成年之前,有了“双抢”的一次际遇,人生多了一次经历。

看双抢,辛苦情景留在眼里。亲身经历,苦与累的滋味铭记在心里。双抢其实就是抢时间和节气,为此,尽量拉长劳作时间,压缩休息时间,恨不得一天当几天用。每天分成三个时段,五点至七点半称早晨,出早工;七点半至八点半为吃早饭时间,村民要在这简短时间内,准备餐食、晾晒谷子。大家不是走路,而是小跑,吃早饭将就,能饱就成。中午十二点前叫上午,出上午工。十二点至两点,吃午饭和午休,男人们可以稍事休息,母亲们则要翻晒稻谷、洗衣做饭。下午两点直至天黑(约八点)称下午,出下午工。

因为抢,做事就要快,而快速、机械性的重复劳作,让人身体感到十分疲乏。第一次上早工,东方刚发白,天蒙蒙亮。母亲把我从梦乡中摇醒。其实,还未真醒,闭着眼睛穿衣服,双手摸索扣衣扣,脚探几次才穿上凉鞋,拿着水壶、镰刀,随着人声,跟着感觉到稻田。

准备开镰干活时候,才算真正醒来。割稻简单,左手握住禾秆,右手拿着镰刀对准一拉,放在身侧即可。然而,做好做快,很难。例如,稻茬高了不易平田,且少了耕牛的草料;割稻方向是顺着禾秆倒伏方向,而不是相反;下镰刀要准,拉镰刀要稳,搁稻要横,等等。集体干活,大家一字排开,我夹在壮劳力之间。成年男人负责割稻5-8兜,而学生仅负责割3-5兜。即使这样,如果不努力,就会落在后面,在田中留下孤岛,影响收稻及下步工序。偶尔落后是可以的,多了就有闲话,就要打发到女人及老年组干活,对一个即将奔向社会的男人来说,是极大的奚落和鄙视。所以,拼小命往前赶,不能让人看扁了。

几乎每样活儿都有时限,插田也要抢时间。拔起的秧苗经不住晒,要尽快插完。插秧动作简单,左手持秧,大拇指与食指、无名指配合搓动分秧,右手拿秧,食指及中指带着秧苗插入泥土中即可。活儿不重,但长时间90°弯腰,脸朝水面背朝天,坚持不易。每当腰痛难受时,堂姐就安慰说:“蛤蟆没有腰,小孩也没有腰,回家伸伸就好了”。活儿简单,可干好不易,不但要与左邻右舍的插秧速度同步,还要与左右行列对直,间距一致,深度一致。插秧倒着走,如果落脚起脚动作太大,脚印就会太大太深,会淹没秧苗,成活率低。站在田埂一看,谁的标准,谁的差,一目了然。那时,每天晚广播都要聊一聊当天双抢进度及第二天活儿,如果上了黑榜,下半年评“工分值”时就会低,收成就会少。

稻谷脱粒方法有两种,一种是用上口为3.5×3.5尺(市尺)、下口3×3尺、深两尺左右、有木板底的禾盆,一种是用脚踩滚筒式脱粒机。前者方法原始,双手抡起小把稻穗,击打禾盆四周的板壁而脱粒。后者简单,滚筒铁丝环撞击稻穗而脱粒。无论哪种方法,时间长了,都难受。抡稻穗次数多了,虎口及手臂震得生痛;踩踏板时间长了,腿会麻木,晚上睡觉时,小腿会抽筋。

至于犁田、耙田、平田等要使用牛及铁制农具的活儿,技术含量高且有受伤危险,要待正式成为农民后才能参与。看乡亲赶着牛,扶着犁或踩着耙,来回在田里转圈,人像泥猴一样,就知道活儿也不轻松。有时候,连耕牛都受不了,不肯走,必须有人在前拉着牛才能耕田。每晚下工,钻到湖水里呆半个小时,类似“牛浴水”,待体温下降到正常后,洗掉衣服的汗渍,快速吃饭,找地方睡觉。有几次端着碗,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可见辛苦到了极限。

累是肯定的,但在高温酷暑天气下,几乎没有防护措施情况下干活,耐力更重要。“双抢”介于小暑、立秋之间,是一年之中气温最高、湿度较大的酷暑季节。太阳露面早,不到七点,阳光就闪眼睛,气温高过30℃。出早工不久,汗水就成线了,顺着脸颊、脖子、胸前流到裤腰,再将内裤及外裤浸润湿了,除了裤腿及领口外,全身几乎没有干燥地方。

上午,是一天辛苦的开始。高悬的太阳,似乎洒落的不是一道道光线,而是一颗颗划着的火柴棒,残忍地灼烧人的皮肤。十点左右,稻田水开始升温,并高过体温,水汽氤氲,桑拿模式开始了。此时,被衣服包裹的身体湿热难受,内心有一万个念头要把衣服扒掉(俗称扒皮),可又不能脱,否则会被晒伤或患日光性皮炎。开始,汗水“吧嗒”往下滴;后来,满身缀满细密汗珠;最后,汗水蒸发了,衣服不是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而是变成布满白白盐霜的硬壳,硌得皮肤生痛。临近中午,是最难挨的时候,也是容易中暑的时段,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汗水少、头晕、恶心等中暑症状。

下午,是一天之中最长的劳作时段,是“汗蒸”时光。人感觉到的不只是阳光热灼,而是身处在大闷罐里:热浪滚滚,扑面而来,人透不过气来,细密的汗珠从每个毛孔里蹦了出来。太阳实在毒,空气实在闷,稻穗、树梢都会萎靡地低下头来,试图躲避热浪袭扰,浅水田里的泥鳅,因找不到避暑降温的地方,经常被温水烫得泛白而死亡。旷野里,青蛙躲在草丛里,知了躲在树阴里,鱼儿躲在深水里,惟有人在劳作,在战天斗地,在收获果实和播种希望。

夕阳西下时,温度会稍稍下降,可蚊子出动了,脸、手和脚被咬出无数疱块和疹子,奇痒难忍。可恶的牛虻,竟然可以隔着衣服刺人,防不胜防。至于遇到蚂蟥吸血就更平常了,处理方法也简单,顺手从腿上拔起,丢到路上晒死。至于伤口,用手一抹,泥巴一糊,听之任之,根本没有时间或心思侍弄创口。

如果按照现时标准,双抢季节,酷暑之下,人有千个不宜出工的道理,有百种不适症状让自己停歇。与此相反,当年每到双抢,村卫生室就会关门。一方面医生要双抢,另外一方面没有病人,赵姓医生苦笑说,“忙得没有功夫生病”。确实如此,生活所迫,没有办法停歇,任务所在,没有空闲生病。应急情况下,人极大发挥了潜能,而忙碌遮盖或淡化了本身疾病症状,这也许就是当年乡亲普遍寿命不高的原因。

酷暑可以忍耐,劳累可以坚持,可不期而至的雷雨和洪水经常弄得人身心疲惫,人们应对的不是“双抢”,而是“多抢”,要在洪水中抢粮食,要在雷雨中抢收获。可有啥法子呢?多年后,听专家分析说,双抢季节,地面湿度大,蒸发量大,多雷雨。可晚稻需要雷雨提供充足的水源,湿热气候有利于秧苗生长等等。看来,这是宿命,是上天要磨练乡亲,也许历经风雨的稻谷,才会有更好的收成、更香的味道?雷雨多半下午到来,来时急促,去时了了,没有定势。有时,雷雨来得太快,无法覆盖或收拢晾晒的稻谷,只有任骤雨淋湿;而放在田间准备脱粒的稻谷,全部变成湿漉漉的,增加了稻谷保管难度。如此折腾,稍不注意,高温环境下的湿谷子就会霉变或发芽,好端端的大米变成“沤米”或“发芽米”,丰收果实打折扣。

洪水最可恨,会让收获瞬间成泡影。双抢季节,“川水”下泄、内涝顶托,长江与鄱阳湖相互顶牛,湖田收成只有天定。如果洪水水位不高或者洪峰到来晚,已经灌浆的早稻未没顶或倒伏,就有收成。否则只有望水兴叹了。当年双抢,就是涨水年份,部分低洼湖田,水深及腰,人只有推着木盆,在水下摸索着收割稻子。记忆里,洪水经常不请自到,让乡亲欲哭无泪。可防洪大于天、双抢高过天,双抢时本就劳力紧张,还要轮番派人到圩堤巡查抗洪,成年劳动力要兼顾两头,日夜连轴转,消耗身体,以命相搏。

当然,双抢辛苦不意味生活苦难,人们也没有如今时髦的“苦逼”心态。出工几天后,习惯了,苦就那样子,不可怕;有经验了,知道巧用力,身体轻松了。例如,量少多次喝水解渴防中暑防水中毒,轻握(禾)重拉(镰)割稻谷,慢搓(秧)快点(秧)插秧苗,高举(稻穗)低摔脱谷粒等等。久而久之,觉得“唰唰”割稻声、“叮叮”插秧声、“嘭嘭”脱粒声、“哎哎”赶牛声、“一二”号子声,是悦耳悦心的“田歌”。当时,想到自己身在其中,即将成年自立,特别激动和自豪。

劳动絮语和恬淡氛围感染人。乡亲边劳动,边聊着家庭轶事、邻里故事和市镇新货,在金黄稻穗及青青秧苗的诱惑下,满脸荡漾着丰收笑意和生活期待。估计产量是时兴话题,计算人均收获更是大家期待。至今想起来都神奇,读书不多的乡亲,看看即将开镰的稻田能准确估算产量,望望刚刚栽好的秧田能大致预测产量,估计或预测的产量误差竟然在几十斤之内。想起来,有熟能生巧的成分,更多还是对土地的热爱和关注。

来自心底的欢乐激动人。夕阳西下、天渐凉爽时,特别是担谷子、车水或拔秧时,就会有人唱起家乡独特的三声腔山歌,隔湖对唱,邻里合唱,此起彼伏,婉转悠扬,诉说的不是身体疲倦和辛苦,流露的是内心憧憬和欢乐。“自从盘古分三皇,三皇五帝定家帮,风调雨顺民安乐,太平天子坐朝堂,唱支山歌解心肠”,一展心中的憧憬;胆大的年轻人心里发痒:“天上乌云涌起波,那有山水不落河,那有情哥不想姐,那有情姐不恋哥,二人心思差不多”,至于唱歌谁听,就只有“那个人”知道,自己知道。长几岁桂哥懂事多,将唱山歌称之为“叫春”。也是,丰收在望,人们那会不激动?壮男靓女那会不怀春?

双抢磨练人,塑造人。双抢结束时,再看镜中影像,与之前的自己判若两人。皮肤黝黑,身形单薄但结实。小腿上密密的汗毛不见了(被湖泥拔掉),脚气病好了,饭量大增,一顿能吃几碗。体能增强了,挑百余斤担子不在话下,单手能轻松提起重物。心态也变了,遇到负重乡亲,主动让路并不时搭把手。吃饭速度快,办事往前赶,走路迅捷如风,出门不带帽子和雨伞,不把烈日及雷雨当回事。

如今,因政策变化(分田地到户)、膳食结构变化,以及国家出台退田环湖、取消农业税等一列惠民措施,乡亲生活及耕作方式发生巨变,劳动强度小了,劳作环境也日趋变好。不但“双抢”、做“粑”(年节用的米粑)、糊“豆粑”(一种风俗杂粮食品)等重要季节或农事活动成为故事,就连日常的炊烟、放牛、捡柴、挑井水等生活场景都成了传奇。离开家乡多年,后来也未参加真正意义上的“双抢”,可双抢之于我,是永远的记忆。忘不了那“日出而作,日落不歇”的辛苦、“忍耐坚持”的精神,忘不了那忙碌火热的场面、充满憧憬和希望的欢乐,以至于每每处在高兴和沮丧状态时,就会提醒自己,哪样的活儿比双抢更累?哪个时段比双抢更苦?哪个季节有双抢那么多的期待、憧憬和欢乐?

二〇一九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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