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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显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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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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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出来的友谊和亲情

汉语博大精深,方言五彩缤纷。不少方言里,有一些看似“粗鄙”,其实温馨的口头禅。九江方言中带有“磕”的俚语就是如此。诸如“磕(死)你”“磕脑壳”“磕栗子”“磕几下”等等,其中“磕(死)你”用得最多最广,字面意思是“磕打”“死磕”,但几乎不用,而广泛使用它的外延,结合语境,可以表达喜怒哀乐等情绪,等于将“磕”换成诸如“爱”“恨”“打”“想”等心中所想之词。退万步说,即使说话者表达就是字面意思,也不是真要“磕打”“死磕”,更不是“弄死你”,因为家乡人习惯用“死”做(夸张的)程度副词,例如“渴死了”等,真正要表达“死”意时,忌讳直说,而用“西游”“上路”等词替代。因此,“磕(死)你”是典型心口不一的俚语。

其实,带“磕”的口头禅出现时间不长,大致在外国人开发庐山、建立租界前后,约百余年时间。它源于英文的“KO”(knick out),是典型的“洋泾浜”。它的流行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洋人懂得“(KO)磕”的意思,对洋人说“磕(死)你”“磕你”,可以稍解心头痛恨洋人之意;二是“(KO)磕”隐晦,比土语“做(bēi)”洋气,可以用于表达心情。曾经,一些有识之士基于其“粗鄙”的面貌和让人误解的字面意思,想去掉难听的“死”,变成“嗑你”“壳你”。可普通百姓还是觉得“磕(死)你”用起来便当,潜意识里就没有想真的“磕死你”,只是作为表达日常情绪、心迹及做人的态度,所以延续至今,并且与本土文化融合,赋予更丰富的内涵。

我们都是在“磕(死)你”的声音中长大的,不知道被“磕死”多少次,也“磕死”过好多人。以前的孩子,无论是淘气了、跑远了引起家长恼怒,还是听话、考试得好成绩获得父母鼓励,都会得到父母几句“磕(死)你”的礼遇。大家对“磕(死)你”的“威胁”习以为常,而且心里明白,即使母亲真恼怒了,也不是真“磕”。母亲打人时,手掌多半是拱起来的,响声大,但不痛。发小“疤子”调皮,经常挨打。他介绍经验说,真要被“磕”的时候,要死劲叫唤,这样母亲手掌不但拱起来打,而且末尾几下,几乎是抓痒!

不过,带“磕”的俚语有严格应用范围和语境,一是不能用于正规场合或作为书面用语,仅仅是口头俚语。正规场合,九江人操着“官话”一板一眼地与人交流,不带“磕”的;二是说话者把听话者当成朋友,可以“玩在一起”“说到一处”,或所论之事本就是“小事一桩”,而不是怀有戒心;三是听话者是平辈、晚辈或陌生人,长辈是万万不可的。如果哪天嘴贱,对着长辈来一句“磕(死)你”,那就是犯上,估计真要被“磕死”了。平辈之人或朋友之间,一起玩耍,无论高兴或恼怒,都要“磕死”对方。有时候也真的来几下“磕栗子包”,多半是孩子们打弹珠、滚钢圈时,胜者对输者的“奖励”。成年人之间,常常你“磕死”我,我“磕死”你,发誓就说“如果夸白(说瞎话),磕死我好不!”如果某天女人对心仪的男人说“磕(死)你”,听话者真要被“磕死”了,当然那是心甘情愿的“死”。搓麻将时更是如此,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大家相互“磕”,如果突然安静,那就要小心了,有人要和大牌,真要“磕死”大家了。

平日居民间小冲突时,口头禅也是“磕(死)你”,敞亮而不失温和,亮出态度,但并非要置对方于死地,而是口头,也仅仅是口头“斗狠”,其内涵与字面意思相差甚远。九江人性子相对温和,是上江的“火爆脾气”与下江的“洋泾浜做派”中和的产物。以前,长江通行客船时,经常乘江轮读书或到沿江城市出差,排队买票、上下船免不了相互之间磕碰或踩脚,不同地域被踩者或被撞者表现明显不同,至今想起来还让人忍俊不住。在重庆,被踩者会高声咋呼:“哎哟,脚断了嘛,咋子嘛,……”,唠叨不停,不管过失方道歉与否,一直喊叫到不见人影方才罢休,图的就是个热闹。武汉,如果男性被踩了,就有点麻烦,先是高声粗气吼叫:“做么事!做么事!”尔后,瞅准机会报复一下,甚至不言语就报复。末了,瞪着眼睛看着你,大有“不服就来”的气势!上海,十六铺码头踩了上海人,就要受教育了。上海人嘴里先念叨:“没事体,……”弄得过失方好感动,心想大城市人就是不一样。不过,上海人会紧随其后,和颜悦色地打听从哪儿来,到哪里去。一旦弄清你不是上海人,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时,就开始拿着腔调,从个人卫生到文明礼貌,都要讲一遍。末了,假惺惺地问,到上海来有地方吃饭、睡觉吗?撩得过错方觉得道歉已经不能解决问题,惟有跳到黄浦江才能谢罪。

而九江人被踩了后,不管在本埠,还是外埠,被踩者脸上多半露着笑容,来一句:“做(bēi)么事”。如果气急了、痛极了,大多会来一句“磕(死)你”。其实没有什么动作,原本没有、根本就没有准备进一步动作,已经原谅了,貌似凶狠的外表包含和气的内涵。当然,也包含着以柔克刚、精明算计的成分,因为不知道是哪家客人或哪路财神,说这么一句,既解恨又不跌面子。如果过失方不识相,也会斗狠,不会再说“磕(死)你”这样授之以柄的俚语,而是说:“有种你莫走”,即使这样,也多不发生正面冲突,走人算了。有时双方都有过错,人前当面下战书,发誓“互磕”,但背后却多半找人说和,双方出个“价码”,借坡下驴,握手言和。

就是这么个态度,对外地人或不明就里的人是有杀伤力的。不知道“磕(死)你”是真还是假,再加上“有种你别走”的死磕后话,以为九江人记仇,担心祸事临头。即使在自家地盘得罪了远道而来的九江人,心里也不安生。因为九江是交通要道,不可能不去或不经过。想来想去,背地里称九江人为“九剥皮”来解恨和壮胆。湖北人与九江人交往多,鄂东人几乎把九江当成家,许多人到九江安家落户。外来户融入九江要有时日,经常自嘲地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三个湖北佬抵不住一个九江佬”。后来被外人利用,沿长江一线流传,成了江湖名言。事实并非如此,不然咋有那么多的湖北人在九江安家?其实,是外人挑拨并贬损两地人,暗示两地人都不是什么好“鸟”,一些傻子还把它当歌唱。

说“磕(死)你”的口头禅地域不大,也就是九江城区及周边地区,大致是古代德化县(包括今鄂东一部分)、解放前的九江县范围,也就是旧日江州城及附近地区,沿江城市的人都听得懂,但说不好。因此,多不把“磕(死)你”当回事,而且经常来往九江的外地朋友,不时会冒出“做(bēi)么事”“磕(死)你”等典型的九江方言,与当地人拉近乎,期待获得“市民待遇”,买点便宜特产、混混登庐山旅游的门票。当然,也有人不理解,特别是本省吴语或赣语区的人,好烦九江人“磕(死)你”的口头禅,多有嫌弃或恐惧之意。其实大可不必,九江历史上书院多,儒家“中庸之道”盛行,受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举世无争生活态度影响大,崇尚平和恬静。近现代,二者与商业文化、西洋文化融合,形成了独特的码头文化,几乎浸润了中下层人士,特别是市井小民的生活。而码头文化特色就是包容,为人处世秉承“来的都是客,相聚图发财,交往图朋友”的理念,从来不“磕死”谁。九江人与人为善、善待来客,当然也包括失意者、落魄者。例如,失意的李白、白居易等在江州调理心情,写下的诗文都是绝唱。不被朝廷待见的岳飞,安家江州,北伐抗金的事迹至今传诵。

不少人,甚至连九江人都弄不懂咋就“干磕”而不动手呢?其实,是九江人的无奈之举。九江(古称江州、柴桑)是“吴头楚尾”“七省通衢”,“四大米市茶市之一”“天下眉目之地”,交通便利,富甲一方。然而,这些光环下掩盖的无奈和心酸,只有九江人自己知道。九江不是省城或大区域中心城市,不被重视,距那儿都不远,但就是有距离,实际角色就是“吴楚之尾”“赣鄱下游”。交通方便,但聚集不了钱财,顶多是赚点来往客商餐费旅费,收下往来粮船留下的几升米罢了。况且,一旦有其它捷径,客商都跑了。京广线开通,沿江高铁北移,再加上黄金水道衰落,九江慢慢被边缘化。如此境地之下,锤炼了家乡人的包容性,深知只有靠自己,只有谦逊做人处事,才能引来各方贤士,才能安身立命,安居乐业。因此,与他人冲突时,只过嘴瘾,不来真的,但又不能输气节,所以时不时会冒出诸如“磕(死)你”的俚语。从中不难看出,九江人身上既有旧时上江人斗狠逞强的影子,也有昔日下江江湖大佬“讲理协商”的痕迹。

如今,因交往扩大、人的素质提高以及黄金水道衰落等原因,已经很难听到类似“磕(死)你”等难登大雅之堂的俚语,但码头文化及其习俗影响还在。所以,如果朋友来九江,听到九江人言谈之中的“磕(死)你”,或被九江人“磕死”时,不要受到惊吓,大可也“磕死”九江人,因为九江人把你当成自己人或朋友看待了,说不定未来日子里,彼此会“磕”出心灵的火花,“磕”成一生一世的朋友呢!

                        二〇一九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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