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乡亲泪长流
从小至今,我的梦里总是浮现出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那人那事,如在昨天,十分真切。曾经在炊烟袅袅的那个小山村里,我的前辈们在干旱的土地上耕耘劳作,在平凡的日子里喜怒哀乐。他们很少有人出远门,几乎一辈子就居住在这里,生活虽然简单,可是每个人都是快快乐乐,时常能听到从山坡沟洼传来的山曲或爬山调,人们见面谈笑风生,没有忧愁哀叹,这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场景一直令我心驰神往。
可是时过境迁,一代代先辈相继逝去,后辈的人们在改革开放带来的大迁徙中陆续离开了这里,如今的故乡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活气息,一度时期,竟然留下了荒草悠悠、窑洞破败、人烟稀少的孤寂景象。于是,我只能在梦中去回味曾经的过往,每每大梦初醒,我总是泪水长流,沉浸在无尽的乡愁里不能自已。多少次,我好想把故乡的先辈们那童话般的生活画面呈现出来,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再三思索,我试着从几位先辈的点点滴滴入手,以期回望那段让我魂牵梦系的乡村历史。
陈永贵式的支书
从建国之初到改革开放前,老党员折方清一直担任村大队长直至支部书记,带领社员埋头苦干,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发展种、养、加多种产业,提高粮食产量,把家乡折家寨建设成为当时神木县的模范生产大队,是全县的五面红旗之一,折方清被干部群众誉为“神木县的陈永贵”,群众习惯性地称呼他为老书记。
老书记出生在民国四年正月,身处那个动荡的年代里,他从幼儿时起就缺吃少穿,饥寒交迫,艰难度日。他没有上过一天学,从十几岁开始就给王川村的地主张秉银、阴寨村的地主张生富揽工受苦,一直到一九四九年解放。在他十四岁时,因人诬告,差点被乡国民党别动队杀害,在刑场被人搭救,于一九四六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后不久,他担任了村大队长,后来担任了村支部书记。他没有忘记在旧社会所遭受的苦难,怀着对党的无限感恩,下定决心,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老书记深知土地是农业增收农民致富的基础,于是从上任那天起,就带领群众利用农闲时分,在中洼沟、前沟、阴寨川等河道里围堤造地。在大冬天里,人们常常被冻伤,没有工资只记工分,但是在他的动员和鼓励下,人们干劲十足。他脾气暴躁,不苟言笑,铁面无私,公道正派,群众对他十分敬畏。他和群众干一样的活儿,还不耽误他督促每一个人的工程进度。白天干活儿,晚上他还要组织大家上政治夜校,识字扫盲,背诵毛主席语录,学习上级文件。那是一个精神富足的年代,物质条件虽然不比现在,但是人们精神抖擞,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几年下来,共新修园子地近三百亩,为农业的发展打下了基础。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园子地要想产量高,就必须有水,于是老书记又组织群众,马不停蹄的铺开了打通阴寨川到前阴塔五华里的引水道工程。受自然条件的限制,这条水道要途经悬崖峭壁和深沟,当时正处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机械设备奇缺,只能靠人力,施工难度特别大。但这并没有难倒老书记,他号召大家要拿出红旗渠的战斗精神,突破这个制约农业发展的瓶颈。他向公社申请支援,筹集了雷管、导火线、炸药、水泥等物资,准备了钢钎、铁锹以及石匠用的铁楔子、撬棍、錾子、手锤、大锤等,工程在匆忙中终于开工了。
无论如何,农业生产不能耽误,只有从秋收完到冬天里直至春耕前开展施工建设。大队劳力全部参与到工程建设中,同样没有工资只挣工分,但是大家干劲冲天,有的在出土,有的在钻炮眼,有的在碎石,有的在砌墙,分工负责,密切配合。好多人的手磨出了血,起了水泡,手脚在寒风刺骨中又被冻伤,钻心的疼痛,可当大家看到老书记在工地拼命地干活儿,谁也就没有了怨言,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热血沸腾,全然忘却了疼痛。
每当遇到峭壁,就用炸药炸开一个至少有一人多高的口子,再在炸开的口子上硬生生地凿出一条水道。遇到深沟,便用石头砌成一座拱桥,水道在桥面上通过。在冰雪和寒风的陪伴下,前后跨三个年头,阴寨川清澈的河水终于流进了前阴塔的园子里,选出来的几位劳动英雄带上了大红花,在社员们的掌声和泪水中,老书记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脸。水道带着那份初心和使命,欢畅地在峭壁上奔涌着,曾经润泽了那段被湮没在历史风尘中的峥嵘岁月,诉说着激情燃烧的沧桑。
老书记还带领社员植树造林一百多亩,种植柠条一千多亩,创办了养猪场、豆腐坊、缝纫社,建了学校。在村寨则梁、脑畔梁、张家梁、老君山、月儿梁、石级峁、尖草梁等地修梯田八百余亩。在他的带领下,不仅解决了群众的温饱问题,而且村大队每年向国家上交公购粮近三万斤,被评为县里的红旗生产大队。他作为县党员代表两次赴西安参加全省代表大会。一九七三年,他赶赴榆林当面聆听了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的陈永贵同志关于推广昔阳县干部参加集体生产劳动的“一、二、三”经验的重要讲话,亲眼见到自己的偶像,他倍受鼓舞,对发展村集体经济更加充满了信心。
他在村大队任职数十年,率先垂范,大公无私,不仅带领社员战天斗地,推动村各项建设的发展,还善于调处各类民事纠纷,以实际行动赢得了群众的爱戴。一九九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老书记因病离开了这个他曾经战斗过的世界,从此长眠在让他无比留恋的家乡这块土地上。他为党为群众辛劳了一生,在乡亲们的心中,他是永远的老书记。
多才多艺的乡医
我的大爷爷是一位乡村医生,他名叫大来宝。大爷爷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他从小就跟着自己的父亲学医,禀赋极高,十多岁时就会背诵《汤头歌》《药性赋》。他坚持揣摩学习中医望闻问切,能够分辨中医虚湿寒热,号脉精准,并且掌握了针灸技能,逐步成长为一名杰出的乡村中医。他背负行囊,爬坡下洼,走村入户,为四面八方的百姓解除病痛,深受百姓爱戴。
有一次,苏家圪台村苏匡的妻子高烧不退,伴有间隙性昏迷,病得奄奄一息,家人已经打算给她准备后事了,这时,苏匡想到了我的大爷爷,他立马翻山越岭,将大爷爷请到家,经过诊断,大爷爷发现病人脉缓,腹部现红斑,原来病人得了严重的伤寒。让苏匡一家人大感意外的是,大爷爷解开随身携带的行囊,只给病人抓了一剂中药便走了,后来,苏匡的妻子服了药后渐渐地好转了起来,很快就恢复了健康。苏匡逢人便夸,说大爷爷是救命的“一剂神医”。西寨村村民史某得了肠梗阻,肚子胀得像一面锅,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这可是要命的病,史某的家人把大爷爷请到家,大爷爷采用针灸的办法,只给病人扎了一针,就把病人救了回来,于是,大爷爷“一针救命”的故事便传了开来。
大爷爷一生救了多少人的命,已经无从知晓,但在民不聊生的民国时期,以及刚刚解放时积贫积弱的年代里,大爷爷怀揣一颗大仁大义的心,凭借一己之力驱除病魔,为一方百姓送来了光明,给苦难中的人们带来了希望,他就像矗立在天地间的一座丰碑,让人敬仰。后来,大爷爷年事已高,注意力不那么集中,便不再给人看病,又当起了纸火匠,为丧葬事务糊制纸房、纸人马、摇钱树、纸幡等祭祀用品,直到他最终干不动为止。
大爷爷一生多才多艺,是村里人喜爱的开心果。每年正月里农闲时刻,他主动来到人们常常聚集的圪塄上,充满激情地给大伙说书,题目有《左连城告御状》《金镯玉环记》《薛仁贵征东》等,还有许多民间小故事。大爷爷摇头晃脑,指手画脚,嘻笑怒骂,扮男装女,表情夸张。声音时而粗犷豪放,如临其境;时而和风细雨,生动逼真。说到动情处,他还扮演起书中的人物纵情演唱。故事被他演绎得引人入胜,听得人津津有味。可谓道尽古今说端详,奸臣祸国终灭亡;七侠五义谁常在,世间恩怨梦一场。
每逢过大年,大爷爷和村里的折六八、折茂林、王兴院等人自发组织成一个演出班子,给群众唱戏,他会吹枚,弹三弦,二人台《刮大风》《种洋烟》《跳粉墙》是他的拿手演唱曲目,他还会表演快板书《黑小子和黑女子》《胖老虎》等,常常逗得大家开怀大笑,给闭塞的小山村带来了无穷的欢乐。进入垂暮之年的他依然在自己的菜园子里忙碌着,我记得他种植得金针是村里数量最多的。
他在照看自己的孙子亚禄和外孙张慧时,嘴里不停地哼唱着一句摇篮曲:“亚禄是个好小小,张慧也是好小小”,我记得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从未改变,可就是这样一句平淡的语言,却直击我的心灵,直至今日,这句话总在我的耳旁萦绕,我被大爷爷的豁达、乐观、淡泊、朴素所感动,他的故事带给人一种力量,也呈现给人一份清静,值得我永远的学习和怀念。
一生清平的干部
我的二爷爷折茂林生前是一名乡干部,他出生于民国二十一年,三岁丧母,十七岁丧父,在无尽的苦难中成长为解放以来家族里第一个知识分子。他一生清平,像一块纯洁的玉石,一直在激励着我。
看着桌子上的《折家寨家谱简史》,里面略显沉重的家族脉络,仿佛瞬间让我穿越到了宋元明清时代。折氏家族威震边关、固守府州近三百年后,在大金国的迫害之下,折氏先人拖家带口,辗转迁徙,绝处逢生,保住了血脉。到了明朝初期,折氏的一支折元梅、折元福迁来神木定居,一路血泪欢歌,峥嵘岁月,折氏家族延续进入了新中国的怀抱,真的是感天动地。《折家寨家谱简史》借鉴他人的研究成果,结合当代家族谱系,内容详实,弥足珍贵。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部家谱是我的二爷爷折茂林以年届八十之高龄,在身患恶性肿瘤的情况下编撰而成。回想起二爷爷采写家谱的艰难历程,我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感动。
他不顾车马劳顿,曾经多次从县城回到近百里之遥的故乡,徒步到祖坟前记录、拍摄先祖碑文,走访乡亲,搜集基础资料。由于年龄的原因,加之病情肆虐,他的注意力很不集中,时而模糊,时而清醒,写作起来异常吃力。那时候,他已经察觉到老天留给自己的时日有限,于是怀着十分迫切地心情加班加点地写作,不顾家人的劝阻常常要熬到深夜,经过近一年的努力,这部凝聚了他老人家最后心血的家谱终于出版了,受到了社会各界和乡亲们的赞誉。写作加重了病情的发展,第二年腊月里二爷爷就去世了。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二爷爷曾经一边种地,一边当私塾老师,数年之后,成为了一名乡镇干部,足迹踏遍了他工作过的栏杆堡、贺川等乡镇的每一个田间地头,直到一九九二年退休。他的廉洁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他给西寨村申请了国家水利建设项目资金,打坝造地,项目成功后,西寨村专门杀了一只羊给他送到家,以表示感谢,他当即严厉训斥了村干部,鉴于羊已杀不便退回,他只能以当时市场价给村里支付了羊肉价款,群众感慨地说:“老折真是一尘不染的好人!”
二爷爷一生酷爱劳动,当干部几十年,每每在休假时,和家里人一起下地干农活,从不嫌累。他常常教导我们,做人一定要自力更生,干干净净,不要爱人家的钱,要靠自己勤勤恳恳地去挣。他退休后进入县城居住,为了改善一家人拮据的生活局面,他起早贪黑,摆摊卖过羊杂、爆米花,制作过挂面,受雇于人当过大厨,他从没有抱怨过生活的艰辛,对未来却一直充满了信心。他总是勤俭节约,反对铺张浪费,就在他病世的那一年秋天,他看着院子里满树的大黄梨家里人吃不了,便蹬着三轮车拉着沿街叫卖。他总给我们讲一些生活常识,记得有一次我爬上正在行进中的拖拉机,他当场训斥我说:“快下来,小孩子要远离机器,机器是不长眼睛的!”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靠近车辆是有危险的。他喜欢画画,曾经给我画了一只老虎,我至今印象深刻。他还会弹三弦,常常在逢年过节时给村里的群众表演节目。在二爷爷的身上,我看到了一名老共产党员廉洁自律、热心为民、乐观豁达的崇高风范。
二爷爷的一生,无论外表,还是做事,始终干净坦荡,是我一生的榜样。
爱唱山曲的木匠
记得在我上小学时的一天晚上,父亲带着我到邻居忠伟叔家串门,我第一次看到了录音机。只见一台崭新的长方形黑色录音机摆放在躺柜上,忠伟叔介绍说这台录音机是双卡双声道,播放音乐是卡座的磁带。录音机共有六个功能键,有一个键是不能碰的,否则会把里面的声音都消掉。当时村里没有通电,用的是干电池,用磁带播放音乐时,录音机的两孔齿轮一圈圈转动着,显示声音节奏的频谱起伏跌宕,清晰可见。我常常去蹭着听音乐,时间在清脆的晋剧或流行歌曲声中缓缓流逝,就是这台录音机,激起了我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于是,我不得不提买回村里第一台录音机的这位能人,他就是忠伟叔的父亲,他名叫长仁。作为同宗族的长辈,我一直叫他长仁爷爷,这可能不太礼貌,但是已经习惯了,姑且就这样叫吧。长仁爷爷生于一九四三年,从小吃的苦头自不必说。他没有念过书,在繁重的农活儿中慢慢地长大。他十分开朗,思维超前,到了十几岁时去服兵役,后来就在外地打工流落他乡,受尽了奔波之苦。
头脑灵活的他,接受了外面的新思想,下定决心吃苦学艺,以艺谋生,他又回到了家乡选择了当木匠。跟着师傅刻苦学习木匠工艺,几年下来,勤快的他木艺水平早已超过了师傅,于是他自立门户,带着自己收的徒弟走村串户,给顾主做家具、门窗、寿木,产品斗榫合缝,工艺精湛,深得人们喜爱。他亲手雕刻打造的门窗工艺“龟背”“松板云”“查罗镜”“马蹬万”“挂钱眼”“勾连万”“单双钉字”“鱼脊鳞”“斜角眼”等,精妙绝伦,赏心悦目。由于活儿多,他和徒弟往往要干到深夜才休息,这严重地透支了他的健康,可他用自己的努力给家人带来了相对富裕的生活,因此他没有丝毫怨言,总是乐呵呵的。每每赶集回来,他都要给家人买些麻花和月饼,过年时会把好多的礼花摆在院子里同时燃放,他喜欢和孩子们打扑克,在他的世界里好像永远没有忧愁。
在干木匠活儿时或者在红白事务酒席中,他常常用洪亮的嗓音唱酒曲或爬山调,他唱到:“二茬茬韭菜(那)整把把,好不容易咱们遇到(那)一搭搭。这杯杯烧酒(呀)你接下,接下这烧酒咱好(呀)好拉话。一杯杯烧酒(那)几碟碟(那个)菜,感谢老主家的好招待。我唱的(那)不好嗓子赖,我请(那)主人家你多担待……”唱腔优美,给大伙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使人印象深刻。
长仁爷爷一辈子为人正派,心底善良,笑对苦难,积极乐观,看似平凡,却感天动地。他和自己的妻子用无私的大爱把三个儿女抚育成人,自己却因积劳成疾,在他六十七岁时英年早逝,让人扼腕叹息!在送别他的那一刻,他的儿女们长跪不起,撕心裂肺的哀嚎,几近晕厥,让在场的乡亲们无不为之动容。苍天是公道的,长仁爷爷一辈子没有享过多少福,但他培养的儿子忠伟叔如今已是国企的一名领导干部,他的儿和女都过上了幸福的日子,长仁爷爷一生的辛劳得到了补偿。
此刻,我的耳旁仿佛又响起了当年那台录音机播放的罗大佑那首《明天会更好》: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的转个不停。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当然,乡亲们的故事还有很多,单靠我笨拙的文笔,一时难以完整叙述。每当静下心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思索,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面对艰苦朴素的农村生活,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会让先辈们表现得是那样的积极乐观,勤奋向上,我想,几千年灿烂的历史在这片古老的黄土地里积淀,培育了和谐自然的人文情怀和天人合一的道统思想。敬畏天地,知恩图报,安贫乐道,积极阳光,处下不争,乐善好施,真诚友爱等,就是他们的人生态度,原来,他们的善良渗透在骨子里,他们的快乐根植在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