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们快一百天了,多少次想写一写关于母亲的文字,可我在巨大的悲痛中走不出来,一直没有勇气动笔。母亲走了,我的心好空,坐卧不安,每每触景生情,总是在绝望的情境中掩面哭泣,在淹心的血泪中绝望不已。多少次我跪在母亲坟头那冰冷的黄土上,呼啸的寒风刺入了我的心扉,我拼命地抠着黄土,和母亲说说话,在自言自语中,我如大山压身般沉重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些点点滴滴的往事中……
从记事起,父母亲一边下地干活,一边还要照看我们兄弟几人,有的时候他们忙不过来,就由奶奶照料。我和弟弟在家里、院里爬来爬去,在满身泥土中享受着童年的快乐与幸福。父母亲总是天不亮就赶着牛下地去了,大中午才回来,匆匆忙忙吃上一口饭,又去了地里干活,直到太阳落山。母亲常常是从地里干活回来还要生火做饭,我就帮着拉风箱。母亲做的一手好饭,她用质朴的爱哺育我们姊妹四个长大成人。虽然母亲一直身体不太好,可手里的农活一样都少不了。每到地里干活,有时候父亲忙不过来,母亲就挎着几十斤重的粪筐,徒手抓粪(把粪均匀地洒在耕地上),一抓就是一两亩地,这种活儿很吃力。每当父亲吆牛犁地,母亲就跟在后面播撒籽种,有时我也会跟着母亲打土疙瘩。
等庄稼出了苗,锄草是母亲的主业,尤其是糜子刚出苗时,母亲要跪在地里,用小锄锄草,俗称小锄糜子,给糜子、谷子锄草,算是难度较大、苦力较重的活儿,母亲常常累得腰疼得站不起来。等到绿豆成熟,我跟着母亲徒手摘绿豆。在汗水的浸泡下,痛得人睁不开眼。每每临近中午或者晚上,干完地里的农活,父母亲还要给牛割草,给猪挖苦菜,拿着锄头、镰刀,背着一大捆草,或者背着的是苦菜,回到家还不能休息,母亲紧接着生火做饭,匆匆吃上一口,再把背回来的草或菜用刀铡碎。给牛喂草的同时,母亲还要把铡碎的菜和着玉米面、谷糠在锅里煮熟了,凉一会儿再喂猪。天上的星星见证了父母亲起早贪黑受苦受累的艰辛历程。
春天的播种,夏天的耕耘,换来了金秋收获的喜悦。记得小时候,跟着大人秋收劳动,剜糜子、割谷子、刨土豆、掰玉米,打场。我亲眼目睹了母亲埋头苦干的情景。那沉甸甸的糜穗、谷头,饱满的豆荚,黄灿灿的玉米,我看着总感觉发愁,可母亲却总是信心满满。记得那时天还不亮,母亲第一个起床,生火做饭,准备一天的干粮,一家人匆匆吃上一口饭,赶着牛车,在月光的陪伴下,赶往了庄稼地,便开始了一天的劳动。我一个小伙子干活的速度却比不上母亲,一整天的收割,母亲的手上磨出了血,起了血泡,她却从不说累。临近中午,一家人围坐在空地上,烧一些土豆,烤上几个红薯,把家里带来的小米粥和南瓜等放在火上热一热,香在嘴上,甜在心里,这美食也是母亲辛苦准备的。唉!现在如果还能吃到母亲做的饭,该有多好。
那时候庄稼收割完了,父母亲还要用牛车拉或者人力背,把庄稼集中到打谷场上,堆得跟小山丘一样。每遇打谷子,母亲要做蒸发的软油糕,香喷喷得油糕味弥漫着整个村庄。脱粒的方式有打连枷,父母亲和村里互相帮忙的几个老乡分成两排面对面,一起一落,很有节奏感;有的时候,父母亲天不亮就赶着牛到场里踩糜子,我帮着把碌碡绳索在牛身上拴好,我便蜷缩在糜垛里,在朦胧的月色中,我无数次地看到母亲作为一个女人,干着和男人一样的重体力活儿,她那急匆匆的背影,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心好疼。
最让我难忘的是,过新年母亲给我们准备的美食。过了腊月二十三,母亲就要赶着牛拉着石磨压糕面,有时使用磨的人多,母亲偶尔也在碓子里捣米,这时,到处弥漫着的是浓浓的米香味。母亲还要在炕头生上一小瓮黄豆芽或者绿豆芽,顺便做上一小坛黄酒(米酒),再做上一锅豆腐。等到小雪时各家各户杀一只羊,大雪时再杀一头猪,母亲把猪羊的头蹄去毛煮熟,忙乎半天,各种吃的总算是准备的差不多了。尽管日子过得不是很宽裕,可母亲每到过年总要给我准备一套新衣服,蓝色涤卡中山装,我穿在身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喜悦,甚至舍不得用手摸一摸。母亲亲手给我缝制的布鞋穿在脚上非常的舒适。可是从来不记得父母亲给自己换过新衣服,为儿为女操劳一辈子,却忘记了善待自己,这就是父母亲高天厚土般的血肉浓情。
大年夜里,一家人兴高采烈、和和美美的背后,是母亲没日没夜的辛苦劳作!母亲炖的猪肉羊肉,亲手酿制的那甜蜜醇香的黄酒,那白生生的豆芽,油煎的蒸发糕,压的那细长的土豆粉条,母亲跪在炕上亲手擀的豆面,都是我这一生吃到的最好的人间美食,在那让我无比幸福的年夜饭里,我感受到了母亲如大海般深深的爱。
母亲生为受苦人,就注定了这一辈子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年复一年的辛苦劳作中,每一天总把太阳从东背到西,风吹、日晒、雨淋,在贫瘠的土地上,看着老天爷的脸色,与命运抗争着。手上磨起了老茧,腰累弯了,背也不平了,脸上的皱纹也渐渐地多了起来。解决了穿衣吃饭,父母亲还要尽力改善一家人的居住条件,用母亲的话来说,是为我娶婆姨做准备。我十多岁时,父母亲在冬天里,赶着驴车,从一个大山沟里徒手把石头搬到平板车子里,拉回家来,然后徒手卸下,历时一个冬天,备足了石料。
到了春天,请来石匠和村里人帮忙,盖了两孔石窑,于是我们从土窑搬到了新家。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新窑洞早已陈旧不堪。近几年来,父母亲一直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盼望能够把这两孔窑洞修葺一下,对此,亲戚朋友认为翻新老窑洞没有实际意义,因为不再可能有人回去居住利用,但我考虑到父母亲这一生不容易,当年盖这两孔窑洞时,他们倾注了巨大的心血和汗水,为了满足他们的愿望,我从平时一点一滴节俭攒钱,二零一四年终于凑够了几万块钱。请来了工人师傅,在两个弟弟的协助下,历时两个多月,把老宅整修一新,圆了二老的心愿。
每每回想起母亲的善良,我真是心疼不已。有一次我放学回家,顺便在乡里买了两个小甜瓜,给母亲送到她干活的地头,虽然烈日当头,口渴难耐,可是母亲没舍得吃,硬是给我留着。母亲一辈子从来不和别人争执,但凡听到我们和别人争长论短,她就及时教导我们不要计较,不谈论别人的短,常记别人的好,做人要大气些才长久。
人常说,我们的生日就是母难日,这话用在我的母亲身上再合适不过。母亲在生育我妹妹的时候,真可谓九死一生。十月怀胎期间,整个人消瘦得变了模样,在生育那一天不幸大出血,赤脚医生折茂彪想尽办法,才救了母亲一命,历经两个多月母亲才真正脱离了生命危险。从那时候起,母亲就疾病缠身,在痛苦中走完了她可怜的一生。
母亲四十来岁,就把牙齿拔了个精光,吃饭对她来说成了负担。因为母亲患病失去了劳动能力,从九十年代起,举家搬回神木县城打工谋生。有一次,母亲受雇于人照看小孩,小孩哭闹不已,母亲急燥得昏死过去,经抢救得以脱险。后来,又搬至内蒙古达旗,父母亲受尽了流落与奔波之苦。直到二零零四年搬回府谷定居,生活总算熬出了头。
二零零五年初,我陪着母亲到西安看病,母亲被确诊为系统性红斑狼疮,当时母亲几乎不能站立,人也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母亲对我说:“咱回吧,要不就回不去了。”说的我痛心不已。我暗自下定决心,即使变卖家产,也一定要救母亲的命。从那时起直到二零二一年五月份母亲去逝,她一天三顿至少服用五六种药,十六年来天天坚持从没有间断。
每一年,我都要陪着母亲去西安或者北京复查,一年至少一次,有时要去好几次。药物的副作用,加上无数次的复查,母亲被折磨得苦不堪言。长期大量服用激素,严重摧毁了母亲身体的免疫系统,二零二零年三月检查出患癌后,我们一家人几乎在泪水与绝望中熬过每一天。前后在西安、府谷住院十余次,累计达五个多月,母亲经历了刀山火海般痛苦的治疗,仍然是回天无力。
二零二零年底,母亲的眼睛几近失明,为了在母亲最后的岁月里,能尽可能的给予她更多的关照,我带母亲去西安做了白内障手术,虽然她基础疾病太多,但是手术还是奇迹般地成功了。看着母亲重见光明后高兴的样子,我的心里得到了些许的慰藉。为了减轻心理压力,一直对母亲隐瞒着病情,可怜的母亲还总是盼着她的病能够好转,时常表现得信心十足。越是这样,我的心越痛,使得我常常夜不能寐。听说猕猴桃根能治疗癌症,我托朋友从关中的两个县运来二三十斤,由于母亲胃病严重,一直未能试用。我曾经求神拜佛,祈求神灵降福护佑,给母亲讨来神药。在一次占卜后,卦辞说母亲活不过年底,我一边开车一边痛哭,在泪水的浸泡中返回家。也许是苍天怜悯的缘故,母亲不但活过了年底,一直坚持到第二年即二零二一年的农历四月初八。
我陪母亲治病的过程中,我看到了母亲的不容易,更感受到了母亲坚强的个性,她从不悲观从不叫苦,她那种骨子里的善良,成了一块压在我心头的巨石。我救不了母亲的命,但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我尽可能想办法为母亲做更多的事情。就在二零二零年春上,母亲在西安住院治疗期间,待病情平稳后,我抽身回家,把母亲住的房子改成了套间,历时一个多月,加班加点,重新装修一新。母亲经首次三个月治疗回来,看到新家高兴得像个孩子,我觉得自己办了一件最成功的事情,由衷地感到欣慰。
也许是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我纵有万千哀求,还是未能把母亲留住。二零二一年农历四月初八下午一时十分,我伟大的可怜的母亲走了,我的心在流血,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独和悲凉涌上心头。母亲留下了我们,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心想母亲一定是去了天堂,她已经无法承受各种病痛的折磨,可我仍然跪求苍天能把母亲还给我,我没有握够母亲的手,没有看够母亲的脸,我还要给母亲买药,我还想给母亲揉脚。每天回家,我还想叫一声妈妈,还想让母亲用手摸着我的脸,陪我说说话……
母亲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但在她的操持下,一家人和睦相处,充满了浓浓暖意和一片深情。回想母亲的一生,她真的是一个苦命人。我的外婆从小受战乱所迫,四处讨饭,乞讨途中流落到了外公家,五十七岁英年早逝。二零零七年,我的外公因村里打坝被迫迁居,一时无法适应而产生厌世情绪,以九十二岁高龄在家自尽。亲人的离去,病痛的折磨,母亲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在府谷居住的近十八年里,母亲总算是过得比较平稳,但是却深受疾病之苦。可无论如何,母亲只有七十一岁,年纪尚轻,按常理我还能照顾十多年,可是苍天不给我这样的机会。千言万语,说不尽我对母亲的怀念。母亲出殡的那一天,我守在母亲的灵前,扶着棺木,陪着母亲,回到了故乡。一路上,我不断地呼唤着母亲:“妈妈,不要害怕,有我陪着你,咱们回家。”
如今,母亲和我阴阳两隔,我再也见不到我那受罪的母亲了,只有在无情的秋风里,我默默地流着眼泪。
写于二零二一年八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