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湖淌过的碧石上刻有一抹春色,雨夜溶溶。少女站在木桥头上,睫毛上落入几枚旧世纪的莹魄,月升月落之间,她好像可以看见怀抱焦铜色皮箱的太婆正搀扶着湖面上的水汽,踉跄归来。
梦回钟陵的早春,欠缺分寸,卷着烟暖的微风撩起少女的衣襟,她沉浸在旧忆里不断咀嚼着太婆的华丽。华丽唯那一次,再也不可能复制,就像填满古旧色调的杏花楼只有在淅淅红雨中才格外不同,属于太婆的记忆总要加入少许的传奇移镜才值得追溯。
那位叫做陈新桐的太婆将少女拉回到民国十五年的寅时夜,此刻还未到寅时,敲击铜鼓的两三声响隐约洒落进帘外的湿雾里,蜀弦熙熙。新桐夜不能寐,她整理好包裹隔着灰墙望见摇红对侧的绮筵,觥筹换盏间有香袖舞动。这样的良辰美景与她无关,因为她正计划着逃离这场莫名其妙的婚礼。
记得听先生摇头晃脑的日子是一片平原,偶尔升起几缕炊烟,新桐手中的木钢笔是这寂寞惯了的生活里开出的香樟花,在稿纸上肆意挥墨,无畏表达。新桐背包里扎眼的小香蕊花纷纷洒洒,像禅房花木深处飘出的酒香,那久违的味道迷乱路人的神经,这禁忌的气味危险又神秘,在咫尺天涯之前忍不住喝饱周围的空气。随着同窗之间口口而传,这些超前悠扬的文字立刻被封存了起来,新桐也被迫终止在学堂的生活,待字家中,等待命运的安排。
焦灼数月,时间转至仲夏,一场濯枝雨送来了同窗熊安祈的信,信上说她已经在报社工作许久,闻悉了新桐的才华天赋还有当下的境遇,若有机会可报社一聚。接到熊安祈的信之后,不知前路在何方的新桐终于看到了丝丝希望,她重新梳理了自己的理想与思路,看着满满一屋子的书,她实在不忍跌落了心气,她是比任何人都更要了解自己。花开双色,命运并非只有这一层,她是可以活两次的人。
父母亲与媒人的交谈声穿透屏风,暮夏的雨瞬时变成冰月的寒风,汹涌刮来。风高之夜,新桐书桌上的稿纸垒成晚明的长城,不安的标点符号不断在新桐的心上跳接摇移。新桐的思绪空白一片,此时灵敏的只有嗅觉,竹质书架里挥放沉甸甸的霉味,那是书信在弥留之际的缠语,即将成为乱世书香的不毛之地。
蓦然,躲在巷口里的新桐借着微光看见一行队伍缓缓而行,她听见自己急促微弱的心跳,眼看狭路相逢,她本能向相反方向跑去。迎亲的队伍里没有一个人没有注意到仓皇失措的新桐,谁会想象到她便是即将要坐上新轿的女子呢。
逃离的过程比新桐想象的要顺利,她与熊安祈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一巴掌的距离,惊魂未定的新桐把自身藏匿于包容万象的赣水山河,等待与飘忽不定的青春浸染静谧的月色。
新桐很快与同窗会和,经过一番考察也随即进入了报社。在报社供稿的生活并非新桐以为的纸面上的青春, 因为加入了责任感的因素,她的理想要比从前有份量。她向报社的前辈提出要设立有关女学生的衣着穿搭专栏,同仁们觉得倒也新鲜。不久,新桐收到了许多同龄女学生寄来的信件,她依旧用笔和她们对谈,同她们交换心事,仿若回到数着戒尺过日子的时间里。
日夜光转,眼看快入肇秋了,太阳光也比往日慵懒,某天一早,新桐照例前往报社,不知为何风里似有草木皆兵的气息。她自小细致敏感,顿觉一颗心被人抛向了蓝紫色的深海,脚也不听使唤,跨过街角撞在了一个糖糕摊子上,买了一份白糖糕,细细嚼着,暂时想不起紧张的情绪,一路小跑回到了报社。
果然还是不见熊安祈的身影,“这人是去哪了?是她叫我来的,怎么自己反倒倦怠了。”
新桐的担忧持续数日,常常在梦里与安祈相遇,直到子夜的梦里窜出一股浓重的火药味,新桐快要窒息,急忙推开窗子却发现推也推不开,她呼喊邻居的名字,但是竟然完全张不开嘴巴,她的瞳孔里出现火光,即将迈开腿冲向门的时候,新桐终于在沙发上醒过来。原来梦里的声音是默片演员的台词。
可是那似乎不是梦境,街面上的警报声漫过了新桐的心跳声,她握不住手中的杯子推开窗户,看见黑压压的男女老少都没有目标的跑来跑去。还未等新桐冲出房间便注意到街面上的慌乱好像被制止了,人群中的嘈杂声越发微弱,逐渐平静起来,或许最混乱的场面在刚刚与新桐的噩梦同步了。
不知究竟发生何事的新桐半倚在椅子上,好像有劫后余生的错觉,除了透过灰漆漆的玻璃祈盼日出之外,她没有额外的想法。这一夜好似半路出家僧人的修行,百无聊赖,房间角落的空气巴不得枯萎而死。新桐没有拨通报社的电话,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报社的位置在三道桥附近。
清脆的电话铃声把新桐拉回到现实,主编说报社是一定要补登昨日的新闻,新桐翻开日历薄,是民国十六年的八月一日。放下电话后,新桐打开衣柜,找到安祈送的法式小方巾,系在白纱衣领上,她拥开门径直向报社的路走去。
在整理昨日新闻事件的照片时,熙攘的人群里有一条和新桐相同款式的小方巾,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新桐唇角微扬,依旧编织着纸上的文字。是同一条河流中,各司其职的船家,无需多余的解释。
“后来呢?太婆怎么样了?她和熊小姐又见面了吗?”少女自桥头跑到桥尾追着问妈妈。
后来的陈新桐伴着旧痕与新念,废寝忘食般的日夜书写,小院里的小香蕊也渐渐变成夕曛下的香樟,远远望去,幽香阵阵,帘幕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