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湖,是个极赋纯情而梦幻的名字,在中国的版土上叫沙湖的很多,如宁夏有沙湖,陕西有沙湖,武汉有沙湖,黄冈也有沙湖。
其中最具胜名的当数宁夏沙湖,它的唯美在于塞北苍茫黄沙与江南水乡风情的独特融合。黄冈沙湖并非名胜,而它借苏轼而胜名,苏轼贬官黄州闲遐去了黄州东南三十里的沙湖置地,隅遇故人写下了《游沙湖》,其中山下兰芽绿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的诗句自然流畅,情韵悠长,可惜今日黄冈已无沙湖,想必是消失于大跃进围湖造田的年代。
武汉的沙湖是我们最熟悉的,它是武汉第二大城中湖,与第一大城中湖东湖称为武汉的姊妹湖,汉街旁的楚河又将两湖连通,是自然与人工的完美臻尽。沙湖已今非昔比,政府斥资将沙湖修建成沙湖公园,园内三区十景,很有大观园风范。沙湖公园原名琴园,是清湖北道员任桐的极爱之地,当政对沙湖的修建就是以任桐设计的琴园为蓝本的。前年我在武汉沙湖边买了一套房子,真的是冲着沙湖来的,也许是对故土的一种眷恋情怀吧,因为这里也叫沙湖。
我似乎说了一些题外话,其实是想证明我的故乡叫沙湖也是一种荣耀。我们的沙湖与其它的沙湖一样,也是具有悠久历史的。人们传说古镇始建于明,在我看来也许始建于唐。我以李白《游沙湖》留墨为鉴。据《嘉靖沔阳志》,沔阳考古人姚高才曾往沙湖实考,李白游太白湖(当时太白湖隶属沔明,现属汉南,现沙湖的五湖就是当时太白湖的一部分,太白湖已不复存在)顺便西行至沙湖即赋《游沙湖》,后人将此诗镌刻于沙湖奎星阁中。可叹这一史证毁于一场龙卷风,阁倒文消,李白的风骚也随风而去。李白在这首诗中对沙湖并无多少赞许,尤以最后两句“缺少高楼台阁,未见墨客留连”让我不悦。
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为沙湖赋待填词的人其实很多,先圣们为故乡作笔的诗词我就读过几篇,如明朝沔阳知州李廉的《咏沙湖四首》、明朝翰林董承叙的《沙湖别史生》、明景泰元年沔阳县令胡宝田的《题沙湖梦园》。尤以李濂的《沙湖歌四首》为佳,笔下其水、其鸟、其草、其鱼、其人、其趣、其情、其感,描述得极为亲切,仿佛身临其境。如诗中所描述的:岸柳溪桃春可怜,沙村漠漠浸湖天。鱼罾斜挂洲前月,贾舶遥炊日暮烟。汉江涛翻楚泽东,沙湖迢递宅鱼龙。九真山下桃花月,三汊河边芦叶风。娇女兰舟桂你桡,水光颜色不胜娇。寻珠窈窕临流照,忽堕钗头双凤翘。水月江云鸣鹤莺,浦蓠岸芷睡交青。萧条独有千里客,怨绿愁红无限情。文中所提九真山就是现在蔡甸的九真山,三汊河就是现在四方河口,通顺河与下纳河的相交处,这熟悉的山,熟悉的河,真让人有亲历其景之感。
我已年过耄耋,但沙湖儿时的情景还依稀展现于心。蓝天下,大雁悠然成行,发着吱吱的叫声,我们还来不及数清雁群的数量,它们却渐行渐远。通顺河的水啊,清泽见底,连河底砖头瓦砾都清晰可见。我们每天都能听到从河边传来的轮笛声,那是孩子们的最爱,洋船来了!他们奔走呼唤,向河边跑去,也许那洋船的气笛声带给孩子们未来与期望。
下雨了,街上不时传来叮叮的响声,那是木履钉钉在青石板发出的碰击声,仿佛是纲琴演奏的名曲“在雨中”,如今这声音早已作古,变成历史的记忆。清晨,我们也许会去绞蜘缦,去扑虰虰、娘娘婆,娘娘婆一般都会躲过我们的抓扑,摇着宽大的翅膀,落荒而逃,今天的孩子们恐怕还没见过娘娘婆的真容。
晚上,我们经常跑向河边,望着布满繁星的夜空,寻找着北斗和银河。星期天,我们常去河南岸砍柴,或摘蓠蒿,扯野菜,那碧波万顷的漂草,那纷纷扬扬的芦花,还有落荒飞向天空的野鸭,这些都是上天赐予故乡的精华。我们没有忘记,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就是这片沃土延续了我们的生命。谁能想到,七十年后的今天,这一切都成为一种奢望。
我们这代老沙湖人,总以他曾经的辉煌自栩。听前辈们讲,古镇繁荣经历了两次劫乱才衰敗的,一次是人祸之乱,1938年日本飞机的狂轰烂炸,让古镇断壁残垣,大伤元气,没有了昔日的规模与臃华,但精气尚存。再一次则是天灾之乱,这是我亲身其历。1954年沔阳遭受了至1931年以来的特大洪水,毫无防汛能力的沙湖,只有承受洪水的任意肆疟,古镇的房子倒了近九层,一片狼藉,古镇仅存的一点生机都随水而去,最让沙湖人引以自豪的河街也消失在茫茫大水中,戏楼没了,安华寺没了,天主教堂没了,娘娘沟也没了,古镇的一切秀美都随那洪水而逝。
然而,古镇的不幸并没有结束,水灾之后所承受的磨难更多,在扫四旧中扫掉了数百年的古迹和文物,在围湖造田中造掉了浩浩湖泊,造掉了茫茫芦花,造掉了大雁南归,在追求产值中求掉了净水白云。特别是通顺河水的严重污染已危急到居民的日常生活。而今古镇还剩下什么?饮一口洁净水本是一个基本的生存条件,可在家乡却成为一种奢望。七十年的变迁,古镇日渐贫困与荒落。唯一显得家乡“富有”的恐怕就是用矿泉水做饭吧!这种无奈的奢华只能留给后人去评说。
说起沙湖一定要说到大码头,因为它是沙湖曾经繁荣的缩影。大码头其实很小,仅是一个巷子,十米来宽的青石板鋪就。巷子里一共九户人家,家家都是生意人。有粮行、鱼行、绸缎铺、广货铺、糕点铺、还有诊所,仅此九户把小巷闹得风生水响,好一派繁荣景象。
可是随后开展工商业改造运动让大码头的商户们相继关张,各家老板们都去了国营单位工作。之后的成份评定工作中大码头的人家也是吃了亏的,几乎都戴上了一顶不轻不重的帽子。唐、戚两家定成镇上最大的资本家,其它人家青一色小商。每每想起这件事我总会自嘲,这也许就是马克思在他的资本论中提到的土地极差理论,像唐、戚两家在武汉恐怕只能定个小贩,既然身处沙湖只有认命了。经历了这场工商业改造运动后,私人经济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大码头也从此沉静了。
文革以后,大码头的几户人家相继去了外地,我是1976年离开大码头的,此后再没有回过老屋,直到今年清明祭祖专门去了一次大码头,我震惊了,眼前的大码头如此衰落,我家老屋已不存在,宽宽的青石板街不见了,新的主人争占街道建房,街道已成一米来宽的小巷,房子参差不齐破旧不堪,我站在原来的老屋前好久没看到一个人,每家的门都紧锁着,满目酸楚没落。大码头谢幕了,永久的谢幕。它昔日的辉煌永远淹没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我们只能用记忆去纪念它。
我离开小镇已四十余年了,但我对他的那份情爱,那份伤感与遗憾从没淡薄,反而随着垂暮之身与日俱增。看着眼下的沙湖,我在思考:解放快七十年了,为什么同在一个地球上的阳光照不到沙湖?七十年来善良的沙湖城民总是期待着哪一天家乡会好起来,他们承受一切而默默忍受。我想到了一个词叫沧海桑田,什么叫沧海桑田?由衰至兴是之,由兴至衰亦是之,而家乡偏偏是后者。历来都是依水而兴,沙湖本来是有水的,一个水洪口闸却人为地断了沙湖的活水,所以逐渐被边缘化,似乎在情理中。给一缕阳光沙湖吧!听说当地政府准备引汉江水到沙湖,以解决沙湖人民的饮水问题,但愿这事早日促成。我已是杖围之人,无力去改变什么,我只能怀着对家乡的眷恋之情慢慢的走向天国,在世界的另一边为家乡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