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八宝

高中时，每次乘车去八宝上学，都路过杨柳井的老路。

走杨柳井老路，车辆起初从山脚开始攀升，穿越连绵群山的腰际上多不胜数的弯道直至山顶，又从山顶缓缓寻回山脚。路途崎岖多折。清晨或傍晚，整条山脉开始笼罩在白雾之下，而且绝不轻易地消散。白蒙蒙的雾里，地面潮湿，公路被浸得通透又乌黑，像一条若隐若现的巨蟒蜿蜒地穿行山林之中。一路上，光线渐渐转暗，树木却格外笔直坚挺，每一棵都枝条繁荣，浓郁的翠绿色仿佛要溢流出来，融入山中阴湿的雾。我想，这里雾海翻腾，空气湿凉，树木既然要忍受凛冽寒气，怎能不长得粗壮些。连人进到这里的深山腹地，若是迎头被灌进一口冷风，一路颠簸施加的晕车之感顷刻间荡然全无，个个变得精神抖擞。

走杨柳井老路去八宝，不得不说是使人对目的地心怀期待。延绵的山，崎岖的路，茂密的林，神秘的雾……一路上如探险般穿越重重秘境方才抵达，像极了乐章华丽的铺垫，水墨画写意的起笔。一切指向终点，指向不凡。

八宝镇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其临近广西百色，地境靠东，几乎摆脱高原山地的束缚，土地豁然平坦，看若空荡无垠。即使遇山，也是一座一座的小山丘，零星地散落各处，且相隔甚远。倘若八宝大地是偌大的棋盘，在历经激烈厮杀后熬到决胜时刻的棋子，便是那些山丘。

兴许，这也是大自然的有意为之。云南毕竟素以山多闻名，怒山山脉、云岭山脉、乌蒙山脉等几大山脉环绕，延绵不绝。造物者稍加挑拨，它们便各不相让，或以险峻，或以巍峨，或以磅礴……总之非得分出高低，于是一路由西向东、由北向南层层拦截拼比，大动干戈，乃至滇东南大门时人仰马翻，溃逃四散，兀自缩小成丘，最终造就这寥若残棋的奇特景象。似这里地比山多的奇观，八宝难以不鹤立鸡群。

八宝的山，还须攀登才能见到另一番奇景。

读书时，周末闲暇，时常三三两两相约登高。常去两座山，一座在校门西南向。出门后，直行至坝龙村岔路，沿着爬满藤蔓的墙面，一路踩着叶丛间漏下的斑驳光影，不多时就来到山脚下。一条幽静的山路，也就出现在眼前。这条山石自然铺成的小径不宽，两人并行就稍显拥挤，好在路面颇为平整。走这样的路，同行之人必然要一前一后。如此，有两个好处：一是彼此都有自由的空间去感受自然的美好光景，或抚摸岩壁，或摩挲树干，绝无干扰和阻碍；二是使人平和，倘若前行之人忽被奇异景观吸引，顿足驻留，紧随其后的人也不敢冒着危险跻身而过，那也只好继续观览身边的景与物，时间久了，竟变得不骄不躁。

石山状小，却十分陡峭。起初，我们一步三眺望，欲将各处景色尽收眼底，可随着路面变成石板垒砌的石阶，一阶一阶地循着峭壁勾连，目光落在脚下的次数渐多起来，甚至不敢偏移半分。不仅如此，还需手脚并用来进行真正意义上的“爬”山，才觉有些着落。顺利登顶的一刻，心仍是忐忑。

山顶很空，灌木低矮，岩石裸露。这些岩石表面被风霜吹蚀而留下蜂窝似的孔洞，其上覆满干枯灰黑的青苔，像大地瘦骨嶙峋的脊背，透着苍凉古意。一座小巧的凉亭躲在灌木后面，静等登山的人发现它——这是八宝的山上常见的特色，既能让人歇脚，又能做观景台，贴心又应景。此时登高远望，目光已然畅通无阻，将天地之广尽收眼底。天空湛蓝，看起来高远，飘浮着朵朵白云，即使目光以白云作舟，也不能流到最高最远处。云下是一座又一座矮小的山丘，像笋拔立，形成一片独特的喀斯特地貌石峰林，呈现在宽广的大地上。云和山丘相互应和，仿佛使天空和大地层叠起来，使人深觉渺小。

站在山上，行人还可以欣赏另一盛景。先前说过八宝地势平坦，因而田地尤多。山上望去，这片广袤的大地上阡陌交通，稻田交错纵横，一路追随人眺望的目光肆意延展到远方的天空脚下，给人以一种天空有多辽阔，稻田就有多广阔的震撼视觉感受。稻田间，幽蓝的八宝河蜿蜒而行，流过一块块稻田，流过一排排柔柳，流过一座座村寨，绕过每一个山脚，将大地上每一处的景组成一幅富有诗意的山水田园画。

四季轮转，寻常景物在岁月的织机上不断更换新衣，唯有八宝河始终如一，不改初心。春天，在移苗插秧的时节，勤劳的壮家人民为稻田披上翠绿的春衣，充满柔情的八宝河便化作玉带缠腰，勾勒出稻田曼妙的身姿，展现大地的黄金分割比例。秋天，西风吹黄了稻田，掀起阵阵金色波浪，八宝河仍是碧波一条。只是更澄净、更鲜亮。她化作一面明镜镶在田野山间，让稻穗低头顾盼，叫白云垂影自怜，也让满地的清新稻香流溢远方。

世间万物，过犹不及，山峦叠嶂则显繁复，稻田广袤则觉稠密。八宝河静伏大地，无声地编织着这片土地的经纬，让嶙峋石山与蜿蜒稻田自然罗列而不凌乱，彰显一种和谐的美感。古诗所云：“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其中景观，大抵如此。

不只是山川稻田受益于此，八宝河畔的居民亦沐浴着其恩泽，依水而栖。小镇里，石桥横跨，两岸人家错落、鳞次栉比。岸边，绿柳依依，随风轻摆。水中，鸭群悠然嬉戏，水草荡漾。一景一物，平添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温婉与恬静，韵味悠长。

在八宝河有一段特殊的地带，名为三腊瀑布。听闻那里的河水自山崖冲出，一道水帘跌落三台，如素银飞空，声响交叠，震撼人心。不过，三腊村离学校太远，我曾多次欲往而未能成行，既见不到瀑布真貌，也无缘一睹贡米产地的芳容。所幸，曾走过的八宝小镇也有诸多美好，使我对此虽然觉得有些惋惜，却也未生缺憾。

直到现在，我仍对八宝情有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