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康宝
家乡有习俗,大年初一早上要喝头杯茶,这是新年的首要大事,寓意喝了头杯茶,一年诸事都顺意。
初一凌晨的鞭炮声渐渐隐去,每到此时都是入梦的最佳时刻。对我而言,醒来之后是不是新的一年,或者这一年到底能新成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承受了一夜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耳根终于在黎明前得以清静,没有什么能比在温暖的被窝里美美睡上一觉更为惬意。
我的美梦并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就在同一时刻,我听到楼下传来父亲长呼短唤的声音,他在喊家人起床喝茶,语气里夹杂着些许焦灼,生怕我们错过什么似的。父亲生性稳静,此刻却如同换了一个人,像是我们再不起来,他就要撵上楼掀被子了。
那些年里,我一直怀疑新年的头杯茶跟父亲嗜茶如命的习性有关,因为家中其他人并不喜饮茶。茶与水的交融在我尝来滋味苦涩,实在难以入口。父亲却不同,他喝茶的频率和浓度超越任何人。母亲每年春天买来的茶叶,大半都被父亲包揽,他后来还特意叮嘱母亲:无须买细茶,选些粗梗的茶就好,粗梗茶泡起来口感更好。父亲在说谎,谁都知道细茶有味,他怎能说粗茶更入口?多年之后我才顿悟,当时父亲是怕花钱。细茶和粗茶价位天差地别,倘若全用细茶,一年下来,茶叶费便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清贫之家,怎能承受得起?
母亲是个聪明人,对于父亲的提请并不反对,她选择了折中的方式,粗茶细茶都买一些,两者混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父亲的忧虑。
在我的记忆中,很多年的大年初一,无论刮风下雪,天寒地冻,清晨早早起床,为家人煮头杯茶成为父亲雷打不动的事儿,反复催促我们起床喝茶更是他坚定不移的使命。我们不满好梦被惊扰,对他的固执颇有怨言,他却笑言,初一早上开门前,起床喝杯茶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饭可少食,头杯茶万万不能缺,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茶是观音菩萨赠予凡间的宝物,喝了新年的头杯茶,一日顺了,一月就顺了,一季顺了,一年就顺了,诸事大吉,事事顺意。
对于头杯茶,父亲真是很执拗。
我并不知晓,每年初一清晨,父亲是几点起床煮茶的,但能想象得出,他煮茶的情形:他点燃灶膛里的柴草,将锅反复洗刷,有油气的锅烧不出能泡头杯茶的开水,因此他必须要把锅洗的没有半点油渍,这才开始烧第一锅水。从点火、洗锅、倒水到泡茶,父亲的心情一定是愉悦的,因为躺在床上,朦胧之中,来自楼下灶间的那些烟火气息,携带着一种别样的滋味,穿过板壁的缝隙,在我的房间里弥漫时,我的梦境也充满了温馨和暖意。父亲点燃的烟火,开启了新春的第一天,也扫却了我过往的所有不开心。
在我看来,头杯茶之所以令人难忘,皆因茶里的甜味。初一早上,来自白砂糖的甜催促我们起床,为我们增添了满心的欢喜。在乡村,白砂糖实属稀罕之物,家中但凡有客来访,在母亲煮荷包蛋或汤圆时,才能见得着,更别提品尝了。我们冲下楼的时候,父亲已经在家中的圆桌上摆好了几杯头杯茶,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让我们自行选择,他还特别提醒说,谁能选到最甜的那杯,谁的新年运气就最好。我们因此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反复甄选,最终才敢选定认准的那一杯茶,茶水入喉的刹那,我们都坚信自己的那杯最甜,为此欢呼雀跃。
父亲总是最后一个喝头杯茶的人,他端起边上的一杯,细细品饮,看那表情好生陶醉,有几次,我一直都怀疑父亲的那杯才是最甜的,却因胆怯没敢询问。
新年的头杯茶糅合了糖的甜、茶的苦。初入口,说不出什么滋味,但是片刻之后,就有清香和甘甜开始在肺腑之间荡漾,无数的欢喜和甜蜜,成为我少年时代里的一份刻骨铭心的滋味。
记不清楚父亲坚持煮茶有多少年了,每每想起,总是无比感慨。我甚至多次和母亲交流过这事,直到后来一次,母亲才轻声告诉我:“其实你们喝得都是最甜的,唯独你父亲喝的茶里没放白砂糖,糖太金贵了,他想节省下来,让你们的头杯茶更甜,当时再三嘱咐我,不要告诉你们,新年的第一天,要让你们高兴,要让你们一年到头都开心。”
转眼父亲去世多年,他曾经煮的头杯茶却静静地置放于我的记忆深处,每当回想,心中总是茶香萦绕,甘之如饴。
有一年大年初一清晨,尚卧床上,隐约之间,听得楼下传来呼声,似是在喊我起来喝头杯茶,内心掠过一阵惊喜,迫不及待地翻身起床下楼,却发现原来听觉有误,楼下不见煮茶的父亲,唯见母亲在厅头生好的那盆炭火,熊熊火焰,正在向我送来阵阵暖意。
那一刻,我是多么的难过,那个曾经不厌其烦、初一早上坚持为我们煮茶,而后耐心地反复催促我们下楼喝茶,总是想要把无尽的祝福送给我们的人,已经真的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