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康宝
村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榅杉,一棵是枫香。它们高大挺拔,互相呼应。
如果还算上一棵,那就是父亲。
回村庄的道路拐上那个叫竹林头的坡地,远远就可以看见山坳里的两棵树了。榅杉永远郁郁葱葱,深沉暗绿,稳重如一位长者。枫香活泼跃动好像一个孩童,春天新芽鲜嫩,夏秋树冠葱茏,托住了一个村庄的生机。遥望它们的时候,它们是沉默的,但我相信,私底下它们一定在交流。树的话语我们从来都不懂,就好像年少时,不懂得父亲的爱。
少年时代,周末从学校步行30里山路回家,爬上高高的竹林头,瞧见远处山坳里榅杉和枫香巨大的树冠,我知道家近了,内心充满激动,跋涉的步伐也轻松起来,恨不得立刻就能到家,因为家里有父母的呵护,有为我留存的美食……成年后外出漂泊,偶尔回家一次,每每到了竹林头,远眺两棵树,内心占据的却是胆怯和沧桑,极力把在外面的种种不好,尽快地抛弃坡地上,不把半点辛酸带回家中。
看见了两棵树,村庄就近了。父亲肯定已经早早守候在村口。没有手机和微信的年代,所有的联络靠口信或之前的约定。父亲的期盼是焦灼的。在估算好我们归来的日子,便早早守候在村口。那时乡下交通不便,班车车况更差,车速或紧或慢,或半途抛锚,抵达村庄,从来没个准时。父亲静静地守候在那里,从来不烦不怨。
陪伴父亲守候的还有两棵树——一棵是榅杉,一棵是枫香。父亲说,自打他懂事起,两棵树就在村口了。到底是父亲看着树长大,还是树看着父亲老去,对父亲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归来,总能让父亲的眉宇间,升腾起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直到后来,我也当了父亲,也开始翘首企盼在外的孩子归来,才深深明白,父亲当年为何要早早地守候在村口,要在我们下车的那一刻,亲自迎接我们归来。
两棵树是村庄的地标,有了它,村庄的存在似乎就有了依靠,生活在村庄里的人们就有了底气。这么多年下来,两棵树的位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我的记忆里,曾经树在村口,周围是田垟、石路,所有民居依山而建,树显得特别显眼,每个进村的人首先看到的是两棵树。后来乡村发展,垟田变路,树从村口渐渐成为村中心,它们就像是两面巨大的旗帜,一年四季的更迭中,呼啦啦地在风中日夜飘扬。据说,那些外出的游子,梦中时常会梦到它们,有它们相伴,无数个梦总是那么香甜,那么宁静。
父亲在村口下等候我们,在两棵树下等我们。
时隔多年,我的记忆仍然清晰。父亲站在两棵树下,不停地探头,朝着班车开来的方向张望。我透过车窗一眼就发现了他,他却始终没能看见我,目光不停地搜索,猛然四目相对,刹那间,他欣喜万分,车没停稳,他就一路小跑着撵在车后,从车门口拥挤的人群中,伸进双手接过我们的行李。
孩子的回家对于父母是件大事,迎接我们,父亲从来都是风雨无阻,毫无理由。
对于两棵树,村里很多人都与父亲一样,充满了深厚的情感,每逢外出归来,都会在树的四周走上一圈,或者是零距离眺望葱茏的树冠和曲折的枝干,这种探望极具情感色彩,每次只有巡视了一番,内心太久的牵挂才会落地,像是总算完成了一件事情。看树时,很多人都不会多说什么,很多事情靠注视和默契便能完成。
父亲不在的20多年里,村口还是三棵树,一棵是榅杉,一棵是枫香,一棵是母亲的背影。
母亲开始接替父亲,在村口迎接我们。好几次车子到了村口,远远就看到了母亲焦灼的神情,每每此时,我的眼睛都会禁不住湿润。这个时候已经有了手机,一路上,母亲都在不停地询问,车子到了什么地方。记得一次信号不好,没接通,车子在半路上抛锚。寒风中,母亲竟然在村口苦苦地等候了两个多小时,直到车子出现,我们下车。我们成年后从未训斥过我们的母亲迎上,朝我们发了一通火,说她都急死了,半天没看见车,打不通电话,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那些年母亲接替父亲,在村口守望的日子里,这是她唯一对我发的一次火。后来母亲腿脚不便,患了眩晕症,再也无法迎接我们,可我依然感觉,村口照旧还有三棵树在迎接我们,另外那棵树便是亲人的爱。
曾经厮守乡村,依偎在父母的膝盖下,以为永远都不会离开他们,却不想年纪增长,为了生计,所有的离别都成了必然。我们与村庄有了距离,与父母的维系,只能依靠思念。这种心境何止父母亲有,村中其他老人也都有。
每次班车归来,守望在大树下的老人们都热切地迎上来,期望在下车的人流中,发现自家的亲人,然而有时候失望又多过了期望,他们却照旧经常守候在两棵树下……
村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榅杉,一棵是枫香。每次离开乡村,车到竹林头再回首,两棵树依然远远地站在山坳里,它们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它们,互不言语,默默守望。车下岭坡,树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但从来都不曾消失在我们的心中。无论我们走多远,从来都不曾走出它们的目光。
村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榅杉,一棵是枫香。
如果还算上一棵,那就是所有守候在村口的亲人们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