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一个油头桂花香， 脸上擦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 唱完这段戏词儿，“二小姐”坐上“新郎”的花轿出嫁了。这是儿时一段过家家游戏。 “二小姐”就是我。“新郎”就是亮子哥。

在那条老街上，我不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只是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女儿。小时候比较文静、腼腆，一说话脸就红，羞答答的，像擦了胭脂似地。再加上排行老二，邻居就给我起了绰号“二小姐”。 亮子哥姓祝，长我几岁，瘦瘦的、高高的，黑黝黝的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最有趣的是他那两只扇风耳，谁要是敢欺负我，他的耳朵好像会发怒一样，立刻支愣起来，吓得小鬼们落荒而逃。 那时我们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娶亲”。

小伙伴们先石头剪子布选出新娘和新郎。再给新娘穿上艳丽的衣服，把红纱巾当红盖头披在头上。鬓角上插一朵从菜园子里摘下的小红花。新郎胸前斜系上一条红纱巾，衣襟上也别一朵小红花。然后几个男孩子的手搭在一起蹲下来，等新娘坐上去就起轿了。抬轿人一步三摇，伴郎伴娘呼啦啦地跟在后面，走街窜巷，喊上几首牛马不相及的童谣，娶亲的队伍浩浩荡荡。 说来也巧，我和亮子哥搭档的次数最多。常常惹得男孩子们酸溜溜的，弄得女孩子们醋唧唧的。 亮子哥很有“大丈夫”的范儿，戏里戏外对我一样好。 亮子哥知道我喜欢养小猫。有一次，家里养的小猫嘴太馋，不知道跑到哪个有钱人家享福去了?我一连哭了好多天。亮子哥看我哭得那样伤心，就哄着我,“二小姐，你别哭了，这几天我给你抓一只更漂亮的。”他说到做到，那天晚上，他怀里抱着一只狸花小猫，兴冲冲地跑来,“二小姐，你看这只怎么样?比你那只好看多了吧。”啊，好可爱的一只小猫！我抱着小猫笑了。再看亮子哥满身都是豆角叶和泥土。原来为了给我抓这只小猫，他在豆角架里蹲了一个下午。 亮子哥知道我喜欢吃菇茑。每年让他母亲在园子里种上一大片。到了秋天，亮子哥用他的衣襟兜着一大堆黄澄澄的菇茑，笑嘻嘻地跑到我家，“二小姐，这些都是给你的。”我矜持地摆着小手，“不要，我家园子里有呢。”他却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你家的没有我家的好。”有时他还拿着针和线教我把菇茑穿成串儿，挂在屋子里通风的墙上，一直留到冬天，还能吃到甜滋滋的菇茑。 亮子哥知道我羡慕别人戴眼镜。等高粱成熟的时候，他就用高粱杆给我做眼镜。把高粱杆上的皮用牙齿小心翼翼地劈开做眼镜框，用小刀把里面的瓤切成一段一段做衔接镜框的小零件。亮子哥做的眼镜各式各样，宽的、窄的 、方的、圆的，无论我戴上哪一副眼镜，亮子哥都拍着手叫好，“二小姐真好看!” 亮子哥、亮子哥，我在一次次惊喜中记住了“亮子”。可仅仅是记住，我永远也看不见他了......

那是一个秋天，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园子里的花眼看就要落光了，小伙伴们说再不玩“娶亲”游戏，只能在家里等着猫冬了。那天上午，我们拿着道具一起去找亮子哥。可刚走到胡同口，迎面就看见一群人从亮子哥家出来。两个人抬着担架在前面跑，其余的人在后面跟着跑。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担架在我身旁划过时，亮子哥脸色煞白，眼睛紧闭着，他的一只脚从白被单里露出来了，来回晃动着。还没等我缓过神来，人群就跑远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妈妈.......妈妈......亮子哥被人抬走了。”妈妈一脸疑惑地跑去亮子家。十多分钟后又跑了回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叮嘱着，“你在家好好呆着，妈妈去趟医院。”还没等我问个究竟，妈妈已经走出家门了。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空空荡荡的。 天快黑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母亲一脸的沮丧，我亟不可待地跑过去，“妈妈，亮子哥怎么了，他怎么了......”母亲叹了口气，“他得了急性脑炎，走了......”那时我还不理解“走了”的意思。眨着眼睛问，“走了，啥时回来呀？”母亲似乎想掩饰什么，勉强地笑了笑，“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了。” 那些日子，小街异常的安静，我们这些爱玩的孩子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一连好多天，我都没有见到亮子哥。

有一天，我看见他母亲-----祝婶婶坐在门前拆着一堆旧衣裳，看上去老了许多，整个人比以前瘦了一大圈。我抱着枕巾娃娃,手里拎着红纱巾走了过去，“婶婶，亮子哥回来吗？”祝婶婶知道亮子哥喜欢我，抱住我，笑了笑，“二小姐，亮子快回来了。”那天她的笑容让我无法形容，嘴角无论如何都翘不上去。她的拥抱和以往也不同，手指头捏得我每一根肋骨生疼。 我乖乖地坐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她用锥子一下一下拆着那些旧衣服，不住地问，“婶婶，我亮子哥啥时能回来啊？我想和他一起玩儿‘娶亲’。”婶婶手中的锥子停了一下，也就是那一瞬间的停顿，我看见她的手指扎出了血，她把手指放在嘴里使劲地吮吸着，“二小姐，别急。等你长大了，亮子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就是他的新媳妇喽。”她一边说一边用衣襟拭了拭眼角。 年幼无知的我，对大人们的喜怒哀乐是茫然的。听了婶婶的话，竟然有些掩饰不住喜悦，抱着娃娃喊着，“等我长大了，亮子哥就回来喽。”我一蹦一跳地往家跑，又唱起那段戏词: “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一个油头桂花香， 脸上擦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 一失手，红纱巾随风飘上天空,越飘越远，我怎么追都没有追上。等我长大了，亮子哥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