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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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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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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花

父亲走后二十年,棚户区改造,母亲从平房搬迁到楼房。这一年,母亲六十八岁。年近古稀的母亲,矮矮的,原本一米六五的个子,背驼得像个问号,头发白花花的,像愈下愈厚的雪。

记得搬家那天,在我们的劝说下,母亲舍弃了一些陈旧的东西,却怎么也舍不得窗台上那几盆有些年头的花,再三嘱咐着:“别落下它们啊!”

望着那几盆花,许多往事涌上我的心头……

那年夏天,父亲患肺癌去世了,母亲心里没着没落的,时常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呆。一个下午,母亲抱回来一大盆兰草,我吃惊地问:“妈,您从哪儿弄这么大一盆花?”母亲苦笑了一下:“隔壁的小两口吵架了,要把这么好的花扔到垃圾堆去,还说什么兰草,烂吵,我就抱回来了。”

从那天起,母亲天天用淘米水浇灌它。不久,兰草开出了粉色的喇叭花。有好几次,夜里我听见母亲对着兰草喃喃自语:“兰草,烂吵,有个人吵吵架多好……”而后,母亲悄悄开一下灯,抬头看一眼墙上父亲的照片,眼里噙满了泪水。

为了我们,母亲没有改嫁。她每天都挑着筐去养鸡场批发两筐鸡蛋,再挑到市里走街串巷地叫卖。

一个雨天,母亲披着湿淋淋的雨衣很晚才回家,她进门就兴冲冲地从筐里抱出一盆花。那花剑一样的绿叶子中间,开出三朵娇艳的红花,看上去很喜庆。母亲哑着嗓子,咧嘴笑着:“这花叫鸿运当头,我用一斤鸡蛋和人家换的。”一斤鸡蛋有八个啊!平日我们只有生病和过生日才能吃上两个鸡蛋,母亲居然用一斤鸡蛋换一盆花!母亲的指尖轻触花瓣,目光转向我:“春子,过些日子你就高考了,妈送你一盆花打打气。”

事后,我从邻居卖鸡蛋的田叔那里得知,听卖花地不停地吆喝“鸿运当头,好事临头”,母亲就动了心思。可这大雨天好不容易卖点鸡蛋,不想掏现钱买,就和卖花的磨了好半天,用剩下的鸡蛋换走了这盆花。也许母亲的“鸿运当头”感动了上苍,那年我考进省里一所不错的院校。一向低调的母亲,逢人便说这件事。看到别人羡慕的样子,母亲的头微微上扬,腰杆挺得溜直。

没过两年,姐姐要出嫁了。母亲用卖鸡蛋攒下的钱,给姐姐买了一台威力牌洗衣机,这在当时算是很拿得出手的嫁妆。母亲说:“你姐帮我拉石头、盖房子、脱土坯、打猪草,连高中都没能上,妈对不起她啊!”也不知母亲从哪儿听来的,女孩子出嫁后,娘家养盆吉祥的花,到了婆家会越过越有的。母亲就前后街的打听,从一户郭姓人家花五元钱买回这盆花,密密麻麻的枝丫间,挂着一串一串橙色的小花,像噼里啪啦炸开的爆竹。母亲每次去浇花都叨咕着:“爆竹花啊!我大姑娘跟着我受苦了,让她过上好日子吧!”母亲背对着我们,花叶“吧嗒、吧嗒”地往下滴着水,分不清是水还是母亲的泪。

姐姐结婚第三年,母亲的颈椎病重了,挑不动鸡蛋了。姐姐怕母亲上火,便把自家的门房收拾出来,帮她开了一家小卖店。一个飘雪的上午,妹妹去上货,母亲坐在店里看店。这时,一个女的用围脖裹着脸,进门就问:“有烧鸡吗?”一只烧鸡能卖二十元钱,母亲高兴地接过一百元钱,看也没看就给人找了钱。晚上妹妹拢账时,一摸这钱不对劲,是张假币。母亲自责了一宿:“大雪天本来就卖不动货,我却收了张假钱。”以至第二天心脏难受去诊所输了液。诊所的各个窗台上都摆着几盆一样的花,嫩绿的四个小叶片,像四颗小心。母亲问是什么花,医生说这花叫幸运草,有这花护着,啥坏事也不会遇上的。母亲信以为真,就压了一棵放在卖店里,并下令烧掉那张假钱,不许再拿出去坑人。

花开花落,直到我和妹妹参加了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母亲才把小店关了。我们曾多次想接母亲来城里住,母亲却总是说:“咱们生活习惯不一样,不去给你们添乱了。”

母亲住进楼房,我们松了一口气,这回不用生火、烧炕、种菜,她可以清闲一些。谁知母亲闲不住,不是发面蒸馒头、包豆包,就是剁馅子包馄饨、饺子。然后挨个给我们打电话让回家去取。我们每天忙于工作和自己的家事,电话里时常说着回不去的理由。母亲听了毫无怨言,只是不舍马上放下电话,怯怯地问:“现在忙不?我想再说会儿。”只要我们那两个字“您说”一出口,母亲就像爆豆子一样,发出一连串的询问:这个身体好吗,那个工作忙吗,孩子学习进步了吗……

把每个人的状况问过一遍,最后还情不自禁地说起她的花:“你贺大娘给我一盆芙蓉,你李姨给我一盆长寿花,你王婶给我一盆三角梅,开得可带劲哩!快回来看看吧!”我们连连应着:“好,好,这两天抽时间回去看。” 然后,她便进入尾声:“那就到这里吧!”

终于,我们有时间回家了。一走进母亲简朴的小屋,就看到窗台上挨挨挤挤的全是花。我们嘟囔着:“妈,瞧你摆的,一种花养那么多干嘛?”

“花多了热闹啊!”母亲抚弄着那些花,指着最老的那盆,“瞧瞧,你们这些日子没来,花都老得做爷爷奶奶喽!”

有一次我回家,母亲竟然在大花盆里栽下一棵香椿树,细细的枝干上分出几根细小的枝杈,几排绿色的小叶子,看上去那么单薄,像剔去鱼肉的刺。母亲是山东人,我从小就知道她爱吃香椿芽,但也不至于栽一棵树吧!我噘着嘴,抚摸着那小叶子:“妈,在花盆里栽香椿树是长不大的,这叶子太小不能吃。”母亲叹了口气:“我知道不能吃,就是为了看它长着。”

“看它长着?”

母亲垂下头,声音有些哽咽:“你姥姥走的那年,就坐在香椿树下等我,等啊等,等她闭上眼睛,我也没能回去,她就靠着香椿树走了。”母亲来回重复着,“她就靠着香椿树走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那双长满老年斑的手背上。

我的心一揪,抱住母亲的肩膀:“妈,别哭,今晚我不走了……”

母亲的眼睛先是一亮,霎那又暗了下来:“你回去吧,这离你单位太远了。”

“妈,没事的,我明天早点起。”

晚上,月光穿过云层,透过窗落在床上,母亲换了一条新床单,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新的纯棉睡衣:“你姐买的,我没舍得穿,你穿上,省得睡不着觉。”我和母亲依偎在一起,望着月亮,母亲的记忆力好得出奇:“你六岁那年穿着一件粉色条绒上衣,嫩得能掐出水来;你十岁那年梳着一条又长又粗的大辫子,有点像京剧里的李铁梅;你十三岁那年我给你剪了个学生头有点愣,你哭得不成样子;你十七岁那年头上戴着一个白色的发卡,那个俊俏啊……”半夜,起风了,风吹得窗户“呼呼”作响,母亲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瘦弱的身子贴近我。我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妈,你怕刮大风?”

“怕得很哟!尤其那几年你们都出嫁了,有时夜里那风刮得啊……”母亲说出这些似乎有点后悔,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把手从我手里抽出去,“妈说着玩呢,我多大岁数的人了,怕什么风啊,不早了,快睡吧!”

当我一觉醒来,餐桌上早已摆好了饭菜。也许我留下的这一夜,给母亲带来莫大的满足。她脸上泛起红晕,唱着那首熟悉的老歌:“大红花开满地,小朋友们拍手来游戏……” 看到母亲这般快乐,我内心无比愧疚:天天忙啊忙,时间都哪去了?

母亲的窗,两面冲着离家的路。那个早晨看着我渐行渐远,母亲从这面窗跑到那面窗,我回一次头,她挥一下手。隔着窗户上的玻璃,我看到母亲和她的那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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