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路

周末回家，一进家门，母亲就拉着我的手去看她的衣柜。母亲从衣柜里抱出五六件打底衫，一件一件抖开，在身上左右比量着，笑眯眯地问我：“这件好看吗？那这件呢？”为了哄她开心，我一边点着头，一边竖起大拇指:“老妈穿啥都好看!”听到我的夸赞，母亲笑得满脸的褶子开了花。

事实上，母亲的衣柜里从这几年才有了几件像样的衣服。如今我们条件好了，逢年过节给她买几件；平日塞给她一些零花钱，她逛街遇上可心的买几件。空落落的衣柜，总算找到了用武之地。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个不爱美的女人。但她会把她的孩子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早些年，我们年纪还小，家境不是很好，一家6口人，只有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家子人。母亲精打细算，要供我们上学读书，还要让我们出去体体面面的，真是难为她了。

记得我家以东有一个叫“宝山”的地方，那里每个星期都会有一次大集。集市上货品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物美价廉，引得各个区域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那时坐一趟火车要几毛钱的车票，母亲不舍得，每到这一天，她步行十多里，到集市上买些家里需要的东西。

想着母亲去集市上买东西了，我们几个待在家里，心里像长了野草似的，左顾右盼。看着母亲汗流浃背、满载而归，年幼无知的我们顾不上母亲的疲惫，花蝴蝶一样扑过去，在这些廉价的商品里找寻自己的稀罕之物。大到一件衣服，小到一个蝴蝶结，母亲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那时“宝山”在我们眼里是一块聚宝盆，只要母亲走上一趟，我们就会收获一份惊喜。

那年暑假，我对母亲说:“妈，我们学校开学要举行诗歌朗诵会。”母亲听后，淡淡地回了一句:“好啊。”就再也没作声。我有些惴惴不安，明明人家的潜台词是站在台上要穿得好看一些嘛，母亲为什么没听出来呢？

就在开学的前几天，母亲早早跑到我的房间，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闺女啊，起床喽，妈带你去买新衣服。”一听要去赶集买新衣服，我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了，从床上骨碌爬了起来。

“妈，您没忘记我说的事儿呀？”

“你的事，妈怎么能忘呢？快点起来，这就去买!”

我不知道十多里的路程，步行要走多长时间？

只见母亲用父亲喝过的酒瓶儿灌了一瓶凉开水，去小菜园摘了几根黄瓜，又从干粮筐里拿出两个父亲单位发放的保健面包，装进一个挎包里，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就出发了。

母亲拉着我的手沿着火车轨道走着。母亲说这条路线相对近些，这样省下来两个人的来回路费，可以买些别的东西。也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她再三叮嘱着:你自己可不能走这条路啊，车来车往的，太危险啦!

八月的北方余热未尽，我们踏着枕木一步一步前行，阳光一米一米刺过来，没走出去多远，我就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母亲时而掏出手绢给我擦汗；时而拿起水瓶给我喝水；时而举起挎包为我遮挡阳光。远远听到火车的汽笛声，母亲让我用双手捂住耳朵，拉着我迅速躲到一旁，然后将我紧紧揽进怀里。一路上，母亲怕我累得耍赖，还绘声绘色地讲起许多她小时候的故事。那些故事新鲜而有趣，我缠着母亲讲个没完。

十里路，我不会用脚丈量，只在数学题里换算过。一里等于500米，十里等于5公里，5公里等于5000米。这5000多米，说起来容易，走起来难。若不是有母亲的故事支撑着，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也许母亲走习惯了，她没有丝毫的怨言，拉着我的手走走停停，我们步行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到了那个大集市。

集市上人山人海，应有尽有，叫卖声、讨价声、吵闹声……不绝于耳。我像刘姥姥逛大观园似地，东瞅瞅、西看看，摸摸这儿、动动那儿。母亲把我带到卖布匹的摊床前，让我自己挑选喜欢的布料和颜色。没深没浅的我，不知当家柴米油盐贵，见到好东西就两眼放光。本来想买一件外衣料子，又加了一件衬衫料子。就在母亲要付钱的时候，女售货员热情地拍着一匹碎花布，笑着对母亲说:“您也买一块吧，这块料子很适合您的。”母亲连连摆着手:“不，不了，家里有新衣服。”我心想:原来妈也会撒谎啊。便口无遮拦地说了一句:“妈，您哪有新衣服啊？”母亲自我解嘲地说:“妈都老了，买那么多衣服干嘛，穿在我身上浪费。”说着，母亲匆匆付完款，拉起我的手就走了。

回家之后，心灵手巧的母亲，亲自为我量衣体裁，用家里那台老缝纫机连夜缝制，两三天的功夫，就完成了她的杰作----焦糖色小西装搭配白衬衫。不知道是我亲自体会到十里路的艰辛，还是母亲的“作品”太引人注目了，那次诗歌朗诵会上，我饱含深情地朗诵了作家冰心的诗歌《纸船》，竟然获得了第一名。母亲捧着获奖证书，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努力啊，等你考上大学，妈多给你做几件衣服。”我把头一昂:“等我考上大学，和您一起去集市上多买几块布，您给我设计更漂亮的衣服!”

然而诗歌朗诵会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让我难堪的事情。那天放学回家，我和同学路过街口小卖部，一个熟悉的叫卖声飘进了我的耳朵，“豆角、茄子、辣椒嘞……”我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山东味和北方味混杂的口音，是母亲，一定是母亲!我偷偷瞟了一眼小卖部门口，只见母亲跟前放着两筐菜，几个人围着她叽叽喳喳讨价还价。我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生怕前后左右的同学看到母亲喊我的场景，用书包挡着脸快速跑了过去，。

吃晚饭的时候，我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妈，你干嘛去卖菜啊？”母亲不以为然:“都是自家园子里的东西，也不费啥力气，妈就当解闷了。”母亲吃完饭又去弄她的宝贝菜园子了。

想到母亲蹲在我上学的必经之路卖菜，同学会向我投异样的目光，我小小的虚荣心在蠢蠢欲动，坐在饭桌前自言自语:卖菜、卖菜，不卖不行吗？姐姐听我嘟嘟囔囔，忍不住了:“你还好意思说呢，就因为给你买两件衣服，这个月咱家紧衣缩食的，妈去卖菜是为了给你攒学费！”姐姐一摔门出去了。听了姐姐的话，我愣了半天，放下饭碗，噔噔向屋后的菜园子跑去。夕阳西下，火红的晚霞裹护着菜园子， 落日的余晖倾其所有地落在母亲的后背上。母亲端着个瓷盆儿、猫着腰，正在豆角地里摘豆角。她忽而抬头，忽而弯腰，仔仔细细地搜寻，头发和身上沾了好多片豆角叶。我知道母亲是在为明天的生计做准备。可是已经秋天了，豆角架上哪有那么多豆角啊，望着她瘦小的身影在豆角架里来回穿梭，我的眼眶渐渐潮湿了。

时光飞逝，往事走远，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望着年过花甲的母亲，站在我面前美滋滋地试穿着这些红花绿叶的衣服，我知道天下的女人都是爱美的，母亲也不例外。倘若母亲年轻一些多好，真想拉着她的手再走一回那十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