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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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陪朋友去美甲店，总会想起从前，想起年少时居住过的街道，和房前屋后的那些凤仙花。
“夜捣守宫金凤蕊,十指尽换红鸦嘴。闲来一曲鼓瑶琴,数点桃花泛流水”,元朝杨维祯的诗少有的细腻，不仅写出中国古代女性用凤仙花染甲的记录，还描绘出爱美姑娘们用凤仙花染甲之后的喜悦心情。
凤仙花，俗称指甲花。在儿时那条长长的老街上，家家房前屋后都有菜园子。园子里除了种一些蔬菜，就是种一些花儿。每年春天，母亲在菜园子的栅栏旁，用花籽撒成一个圆形的大花坛，里面种上各种各样的花:鸡冠花、步步高、苕帚梅、凤仙花、美人蕉、串串红、石柱子……这些花草中种得最多的就是凤仙花。用母亲的话而言，我家有三个小妮子呢，种少了哪儿够用哟!
同样，假如你夏天来到老街，若想知道谁家的女儿多，看看他们家菜园子里种的凤仙花便知道了。
到了夏天，一场雨接一场雨，凤仙花陆陆续续开了。远远地飘过来一股淡淡的清香。悄悄走近，细长的叶子微微向上翘起，边缘长着一排排整齐的小齿，好像一根根小锯条。花朵开在叶片的根处，粉的、红的、深红的、紫红的……五颜六色，瑰丽至极。花瓣呈椭圆型，有四个花瓣，也有六个花瓣的。一片片花瓣明净、圆润、饱满，真的有点像染过的漂亮小指甲!
正是暑假，我们几个端着瓷碗去园子里摘花。采摘大半碗后，捧着自己的花瓣回到屋子里自觉地排成队，等着母亲给我们染指甲。母亲从来不嫌染指甲费事儿，去厨房取来一只蒜缸，把花瓣冲洗干净倒进去，用捣蒜锤轻轻把花瓣捣成花泥。为了让颜色在指甲上停留得长一些，还要在花泥里放一些盐、明矾，少加点水。一刻钟左右，“天然指甲油”就做成了。母亲跑到篱笆前，从豆角的藤蔓上选摘一些大点的豆角叶，把花泥敷在我们十个指甲上，然后用豆角叶把指甲一个一个包好，缠上线绳打好结，染的过程就完成了。剩下的是着色了，母亲再三嘱咐着我们:“睡觉的时候，把两只手放在肚子上，不许乱动啊。”等次日早晨醒来，我们举起双手左看右看，母亲挨个帮我们把线绳解开，摘掉豆角叶，除去上面的花泥，让我们在脸盆儿里冲洗干净，红红的指甲鲜艳可人。
偶尔也有失误的时候，夏天的夜晚闷热，手指被捆扎得胀乎乎的，夜里做了噩梦，好像被谁追杀在撸自己的手指头，就稀里糊涂的自己把包裹的叶子拽掉两三只。掉了包裹的指甲一半红一半白，母亲赶紧让我们去园子里再摘一些花瓣及时补上。直到看到我们十个指甲颜色统一，她好像完成了一件艺术作品，笑呵呵地拍拍我们的小手:“妮子们，这回好了，可以给别人看去了。”
染了指甲的姑娘们，在家里是待不住的，穿上漂亮的花裙子不约而同跑到街上聚集在一起，围成个大圈儿，伸出手来互相比着指甲。那一刻，我们不再羞怯，争先恐后嚷着:“我的指甲最好看，我的指甲最好看!”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即便做着编花篮的游戏，盘起腿、转着圈，也故意把双手举得高高的。红红的指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好像镶嵌在手指上的颗颗红宝石。我们使劲地拍啊，欢快地喊着:“编、编、编花篮儿……”好像花篮里装满了凤仙花，这花儿是送给我们的。
一个暑假，我们能染上二三次。母亲往往能掌控好时间，开学之前准保让我们手指干干净净的。母亲说:“上学归上学，玩儿归玩儿，学生染着指甲不合适。”而我们呢常常意犹未尽。
有一次，母亲回山东老家去看姥姥了。我们几个在家偷偷多染了一回。我们跑到园子里把凤仙花几乎摘光了，按着母亲给我们染甲的程序，彼此给彼此染了指甲。母亲回来看到，脸一沉:“我不在家，你们就上房揭瓦了是吧？都快开学了，还把指甲弄得红艳艳的成何体统!上学之前必须把红指甲给我弄掉,否则就别去上学了!”那时没有谁提过“洗甲水”这个词儿，眼看就要开学了，红指甲还有一多半没有褪掉，怎么办啊？我们几个急得团团转，天天用剪刀剪、用锉刀磨、用棉花擦，最后我们把手指都剪出血来，指甲被我们折腾得像掉了漆的小瓷片，残迹斑斑。母亲又气又疼:“你说说你们，我年年给你们种指甲花，这一夏天染了好几次，怎么就染不够呢？”
是啊，怎么就染不够呢？当时我们没有闲钱买指甲油，买一瓶指甲油于我们而言是件多么奢侈的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凤仙花给我们这些爱美的小姑娘带来了小小的满足。
到了晚秋时节，看着凤仙花瓣飘落在泥土上，我们会忍不住发出叹息:凤仙花落了，再染就得等到来年了!我们如黛玉葬花一般，拿着母亲教我们折的纸船，把花瓣捡进小小的船舱，往篱笆前的水沟里一放，看着一只只纸船载着花瓣顺流而下，心里一遍一遍地嘱托:凤仙花啊，记得明年回来哟。有时甚至喊出声来:凤仙花，明年你可要早点回来，我们还等着你染红指甲呢。”
就这样年复一年，花开花落，凤仙花伴着我们成长，觉得世上有一种花为我们开着很快乐；觉得母亲不厌其烦地为我们染指甲很幸福。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老街已经拆迁，如今那里高楼林立，家家住进了楼房，我很少看见园子里的凤仙花了。每每回家去看望母亲，母亲总是没完没了和我说起儿时那些染指甲的事儿。母亲的头发越来越白了，却对过去的每一个细节记忆犹新。我知道，只要与我们有关的花儿，母亲就会让它在心里一直开着。永不凋落。
现在我虽时常陪朋友去美甲店，但从未在店里做过美甲。坐在店里，指尖流淌的是那些关于凤仙花的记忆，恍若回到从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