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一尘的头像

一尘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09/04
分享

干妈树

每晚去山路散步,路过一棵高大的树。我叫不上它的名字,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粗粗的枝干上系满了红布条。

有的红布条刚系上去的,鲜红鲜红的;有的红布条系上去很久了,旧白旧白的。这些红布条在晚风中飘摇着,好像一个个顽固不化的孩子,被一位母亲死死地揽在怀里。

我知道那是干妈树。

听母亲说过的,有些迷信人家,小孩子还没有长大,便找个先生看命,被认为命克父母的,就寻棵粗壮的老树拜作“干妈”。然后系上红布条,逢年过节带上供品去拜一拜,这样父母身上的祸事就会转移。

望着这棵大树上日渐增多的红布条,我不禁感叹:这世上有多少父母怕孩子克自己命的?又有多少人因为没有孩子而感到孤单啊!

小时候,在我家那条老街上住着一户姓万的人家。两个大人都三十多岁了一直没有孩子。

万叔是某单位的技术员,个子高高的、瘦瘦的,长方形脸上,一双凹陷的大眼睛,目光中带着忧郁。万婶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个子不高,白皙的脸上,一双小小的眼睛,嘴巴有点兜兜齿,一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看上去很温和。

那年月,长长的一条街上,谁家没有几个孩子,多则十个八个,少则两三个,像他们家这种状况的少之甚少。

为这事儿,我好奇地去问过母亲,“万叔万婶家为什么没有孩子啊?”“在石头缝里还没有蹦出来呢。”母亲总是这样回答我。

闲时,街上的邻居们喜欢搬出板凳聚集在大门口聊天。他们七嘴八舌地给万叔万婶出主意:领养一个孩子吧,领来一个就会带出自己生的了;让邻居的孩子们喊你们叫爸妈,有人喊爸妈,就会把自己的孩子喊出来了。

过上一阵子,邻居们又会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XX的孩子不行,离这里太近了,过几年就会被大人认领回去的;XX家的孩子不行,脑子有病,怎么也得要个健康些的吧。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也不见万叔万婶家里有小孩子的影子。

虽然万叔万婶没有孩子,但是经常种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比如:果树、甜杆、菇茑、懒柿子、花......最受孩子们欢迎的莫过于那些果树了。那时谁家房前屋后若是有几棵硕大的果树,简直财主一般。

万叔家房前有四棵樱桃树,屋后有两棵沙果树,院子里还有一棵大杏树。不同的是,有几户人家种果树是为了给自己孩子解馋的。又担心外人来偷果子,在果树旁边扎了一个稻草人吓唬人。而万叔家树上的果子大部分送给了邻居的孩子。甚至果子熟了,生怕小孩子们忘记似地,还特意在树下用木头板订一个警示牌,上面写着:樱桃红了,杏子黄了,沙果甜了。万叔的字写得很好看,识字的孩子看见了就会像小喇叭广播一样,喊着其他的孩子一起来取果子。

不过来万叔家取果子有两个条件:一是,想吃果子的孩子,必须春天在果树上系上一根红布条;二是,果子熟了来取果子时,要喊万叔万婶一声“爸爸”“妈妈”。

为了吃上甜美的果子,春天,孩子们拿着一根红布条屁颠屁颠地交给万叔;为了拿到更多的果子,秋天,孩子们别说喊一声爸妈,就是喊一百声,也是乐意的。(大家心里知道,这又不是真的,喊就喊呗。)

 果子成熟的季节,万叔万婶家的房前屋后好不热闹!

万叔站在树下踮起脚摘果子,万婶把果子传递到孩子们的手上,随后传来一阵“爸妈”的呼唤声。万叔用半东北半山东口音故意大声喊着,“大一点儿声,没听见。”万婶也随声附和着,“大一点儿声,要不然就拿不到果子了。”小孩子们一边大声地喊爸妈,一边迅速地抻开衣襟兜果子,而后笑嘻嘻地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看着孩子们捧着果子跑远了,万叔万婶望着树上的红布条知足地笑着;蹲在地上捡着丢落的果子哼唱着山东吕剧《李二嫂改嫁》“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

我从小就是个害羞、倔强的孩子。虽然也想去凑热闹,但是不会轻易喊别人爸妈的。在我的大脑里“爸爸”“妈妈”这样的词根深蒂固,只有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才是真正的爸妈。怎么肯去喊别人爸妈呢?

可这并不影响我吃万叔家的果子。天蒙蒙黑了,万叔端着一盆洗好的果子来了。万婶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月月,来给你送果子喽。”我一蹦一跳地跑出去迎他们,甜甜地喊着,“叔叔婶婶来了。”

万叔万婶听到这样的称呼似乎不满意,故作一脸的严肃,嘟着嘴,“快叫爸爸妈妈,要不然你就吃不到果子哩。”我呢,死犟、死犟的,一听管别人叫爸爸妈妈,就扑进母亲的怀里,瞪着大眼睛,咬着手指头,半天不会作声。最后,他们还是拗不过我这个“犟”,把果子全部送给我不说,还得讨好地说,“吃吧吃吧,家里树上还有好多呢!”

         二

在那条老街上,万叔万婶格外的喜欢我。

万婶每次上街都会给我买些头绳、蝴蝶结、胭脂红。万叔每天下班回家都会把单位发的面包递给我,问我吃不吃,我死活不吃,他才带回家去。

有一次,我看见邻居几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玩羊嘎拉哈,便回家央求父亲给我弄几个羊嘎拉哈。那时别说吃羊肉就是吃猪肉也得逢年过节才吃的。父亲皱了一下眉头,苦笑着,“咱不玩这个好不好?”我听后哭了,使着性子,“现在好多孩子都玩,为什么我不能玩?”正巧万叔万婶来我家玩看到了这一幕,万婶俯下身给我擦着眼泪,“让你万叔给你弄去。”万叔用大手抚摸着我的头,“万叔一定给你找到。”

第二天晚上,万叔果然用一个小盒子装着羊嘎拉哈来了。白花花的羊骨头上还刷了一层红油漆,亮红亮红的,好像四块发光的红宝石。我捧着四个心肝宝贝,高兴地在屋子里转了好个几圈。万叔万婶趁热打铁,抓起我的小胳膊,“快叫一声爸爸妈妈吧!”我还是老样子,捧着羊嘎拉哈,一头扎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母亲随即跟了进来,趴在我耳边,小声叨咕着,“你叫一声爸妈,让人家高兴高兴。为了这几个羊嘎拉哈,万叔走了好几个地方,在一家回民肉铺才找到的。怕白骨头吓着你,又用红油漆刷了一遍,比爸爸妈妈想得还周到啊!”

在母亲再三的劝导下,我扭扭捏捏走出了屋子。

见万叔万婶坐在椅子上笑盈盈地看着我,试着往前凑凑,脸憋得通红,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喊出口。母亲生气地搡了我一下,“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万婶忙劝阻母亲,万叔扶着我的肩膀,“不喊了,不喊了,逗你玩的。”又把我送回屋子里,总算度过了这个难关。

那年冬天万叔病了。听父母聊天时说是肺癌。万婶买了火车票带万叔回山东老家去养病。走时把他家钥匙放在我家一把,嘱咐母亲隔三差五进屋帮着烧烧炕。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也没有他们的音讯。

过年了,雪下得好大啊!推开门,一片白连着一片白,整条街显得格外安静。往年过年,我们这些小孩子一大早就跑去给万叔万婶拜年。磕几个响头之后,兜里会有几毛钱的压岁钱。晚上手拉手站在他家院子里看花灯。他家的花灯很特别,长方形的,还会转,下面缀着一个毛茸茸的大穗子。万叔剪了《西游记》里的人物贴上去。花灯一转,师徒四人就转,我们也跟着转,万叔万婶跑出来和我们一起转。院子里回荡我们的歌谣“小竹竿细又长,我当战士它当枪,长枪、短枪、机关枪,乒乒乓乓……”

而那个春节,我们两手空空的,心也空空的。

已是春天了,万叔万婶还没有回来。也许过年又长了一岁的缘故,我比以前懂事了一些,想起万叔万婶平日的好,时不时地问问母亲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母亲嘱咐着我,“这次人家回来,你就认他们干爸干妈吧,他们一直想收你做干女儿。咱不是迷信,就是让万叔万婶心里有个奔头。”听了母亲的话,我没有反对,不住地点着头。

这个春天,我主动向母亲要一根红布条,就等万叔万婶回来好系在他家的树上。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们回来。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感,有些不安地对母亲说,“要不,我们先系上去吧,系上去叔叔婶婶就回来了。”母亲带我去他家院子里,把红布条系在了那棵大杏树上。看着那根红布条在众多的旧布条中尤为醒目,我想象着万叔万婶看到时的喜悦。

        四

清明之后,万婶终于回来了。人看上去瘦了很多,却没有看到万叔。同她一起回来是她的一个老乡。万婶来我家取钥匙,和母亲聊着聊着就流下了眼泪,我听到万叔死了。万婶苦笑着,“这样挺好的,不然也没个儿女,一把老骨头埋在老家就放心了。”万婶把房子便宜卖给了那个老乡。

本来母亲打算请万婶吃顿饭,让我叫她一声“妈妈”的。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万婶谁也没有告诉,偷偷地上了火车,回老家去了。

没过几天,那个老乡挨家挨户送来一个小布袋,里面是万叔万婶在山东老家海边给孩子们捡的各种各样小贝壳。只是我的礼物多了一份,万婶给我织了一件水蓝色的毛衣,上面绣着一枚弯弯的黄月亮,一个小女孩穿着红裙子坐在月亮上望天空,旁边还绣着两个漂亮的字“月月”。那好看的字体是万叔写的,万婶一针一线缝上去的。

母亲抱着毛衣,眼里噙着泪水,半天不说一句话。我晃着母亲的胳膊,一遍一遍问着,“万叔真的死了吗?万婶还回来吗?”听到是母亲长长的叹息。

万叔永远的走了,万婶回老家后也渐渐地失去了联系。我那根迟到的红布条没着没落地在风中飘着、飘着……

很多年过去了,想起这段记忆,我常常悔恨自己的年幼无知,为什么不早一点系上去红布条?为什么不肯喊他们一声爸妈?他们给予我的爱,与亲生父母又有什么两样呢?

    一走过这棵干妈树,我就忍不住放慢脚步。恍惚中,万叔万婶站在树下,我轻轻地唤了几声爸妈,四面空空,只有风吹着那些红布条哗哗作响……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