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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绍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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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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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田地有深恩

雨水嘀嗒嘀嗒地“敲打”在铝合金窗棚上,像闹钟一样把我从梦中催醒。我起床时天还没亮,阿爸已披着衣服站在阳台窗边,向半坡寨方向凝神远望,自言自语:“山泉该涨了,泥土该湿润了吧。”

进城的这些日子,阿爸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一辈子和庄稼打交道,他心里割舍不下半坡寨和家里的几亩田地。

半坡寨在湘黔边境,寨后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远远望去,像雄鹰、像鲤鱼。山上的田土像鱼鳞、像鸟毛一样层层叠叠,从山脚叠到山头,多得数不清。有人说,一条鱼有多少块鳞片、一只鸟有多少根羽毛,半坡寨的田土就有多少块。

这些田土各有其名。“巴业那拉”“贵扎拉”“国瓜拉”……这些苗语名字,读起来有点拗口。先说说“巴业那拉”吧,巴业是水牛的意思,是人名,“巴业那拉”连起来就是水牛阿哥的田。“扎贵拉”:“扎”是姓高,“扎贵拉”就是高老贵家的田;“国瓜拉”,国是人名,“瓜”是姓石,“国瓜拉”就是石老国家的田。

可见,半坡寨的田地不光有名,还有姓。田地的姓名就是人的姓名。老人们说,这些田地是最先安家落户的龙家人一铲一铲、一锄一锄开垦出来的,分家后出现一些嗜赌如命的子孙,他们为筹赌资卖掉了祖辈遗留的田地。田地因此易姓更名。集体化时土地收回集体,田土的姓名却一直沿用着。

土地下放那年,田土分到各家各户。哪几丘栽水稻,哪几块种玉米,哪几块培红苕,还要留块栽辣椒,人们早早地就划算好了。有的还要见缝插针,稻田里要放养稻花鱼,玉米地要插种豆角,红苕地边还要围栽一圈西红柿。

为伺候这些庄稼,人们各尽其能。熊大爷早出晚归,把田坎上的莆草割得光溜溜的,把旱地里的狗尾巴草锄得干干净净的,把水田里的稗草拔得一棵都不剩。他说,坏人多了要祸害好人,杂草多了就会祸害庄稼。施大爷挑着箢箕、粪桶,把牛草粪、猪羊屎一担担地浇到田地里。骄阳下,他嘴里叼着烟斗,埋着头迈着沉得脚步,哼哈哼哈地从山脚爬到山顶,两颊留下两道长长的白盐。有人问:“施大爷,您咋那么拼命呀,你家公子都干啥去了?”他笑着说:“种田不浇粪,等于瞎胡混,孩子们有父亲可以歇着,我没有父亲只能拼命搞。”巴业大爷卖掉一头架子猪,买回一袋尿素。他不想让人知道,要等到太阳落山后才做贼似地悄悄摸摸用小袋子把尿素分装,撒到坳口的几块水田里。捉黄蟮的年轻人看见了,问他:“大爷,您干吗呢?”他眨吧着眼睛,似笑非笑地说:“我在洗盐袋子呢。”其实,谁都知道他是在撒化肥。

禾苗分蘖的时候,走在田间地头,哪块田是哪户人家的,不必询问,一看便知。悬崖边竹林上,田坎杂草割得干干净净的,那便是熊大爷家的水田;山顶几块粪气浓浓,禾叶绿得发亮,没有一点杂质,那是因为壅了农家肥,它们是施大爷家的稻田。坳口几丘禾叶长得又绿又长,但没有闻到牛粪味,肯定是巴业大爷家的——他们家的田地肥料足。哪几家人勤劳,哪几家人懒惰,哪些精耕细作,哪些粗耕糙耘,肉眼能见。谁家能丰收增产,谁家减产欠收,无需多问,答案明明白白地写在田地里。

田地知恩图报,你对他付出多少,它就给你报答多少。风调雨顺的年成,秋收季节,勤劳的人家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什么都有。看着施大爷家稻谷像小山一样堆满了堂屋、偏房,包谷挂满了桁架、房梁,人们羡慕得两眼发亮,流着涎水向他请教丰收的经验,施大爷说:“那是因为我把汗水都洒到田地里了。”有人向巴业大爷请经,他笑得两只眼睛都眯成一条线,说:“我只是在田里洗了洗盐袋子罢了,想不到庄稼就长好了。”

他们说得遮遮掩掩,像是给询问者打了个哑谜。大家都是庄稼人,谁不知道天上不会掉下陷饼,不出钱不出汗哪能有好收成。土地才下放,还没有足够的本钱买好肥料、好种子,那就用汗水来弥补吧。

寨里最不怕出汗的当属文寿大爷。即使农闲时候,他也一刻都没有闲着。五谷归仓后,难得有几天清闲,老少爷们聚在一起摆龙门阵,文寿大爷却扛着八磅锤、钢钎、挖锄,来到田间地头、崖边路旁开荒拓土。汗如雨下,他却整天吹着口哨,好像一点都不累似的。一块块石头被他敲碎了,一片片斜坡被他移平了。像燕子筑巢那样,他把一坨坨碎石、烂岩垒起来,码成一道道坎,岩头旮旯变成了良田沃土。

阿爸瘦小的身躯有点佝偻,加上疾病缠身,干活有点吃力,累得发晕的时候,他就拿着半碗水和一枚铜币,反身坐着,双手交叉放在椅帮上,再把脑袋耷靠在臂膀上,叫阿妈给他刮痧。阿妈轻轻一刮,阿爸的后背上立刻现出一道红得发黑的血痕——阿爸太累了,积劳成疾。阿婆和阿妈叫他休息一天。可刮完痧,阿妈还没有收拾好刮痧的家伙,阿爸已挑着一担牛粪上山去了。

重重的一挑牛粪压在阿爸的肩上,他佝偻的身子弯得像一张满弓,肩上的翘扁担上下晃荡着,两头的箢箕就跟着上下反弹,眼看就要垂到地面。扁担“沙嘎沙嘎”地“号叫”,好像就要折断一样。走到一个稍平的地方,阿爸稍作驻足,一只手托着扁担下方,另一只手推在扁担边沿,咬紧牙关,肩膀到脖子间的青筋像一束橡皮筋全部突显,身躯一躬一挺,“嗯”地叫了一声,担子就从左肩转到了右肩。

阿爸一路走着,扁担就一路“沙嘎沙嘎”地叫着。在我的印象里,再热的天,干再重的活儿,他也不会流汗。不知道他是没有汗还是身上的汗流干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想有个好收成,除了靠勤劳的双手,还得看上天的眼色。半坡寨人既怕连绵雨,又怕干旱天。只要下场能够浸透单衣的阵雨,泉水就从泉眼里汩汩地冐出来,哪里都是;只要连续一周天晴,泉眼就干涸了,田水慢慢蒸发。再晒几天,田土就慢慢干裂。如果水田不能坐水过冬,来年春天就忙不赢了。

时间还没到清明,春雨常常伴着雪籽酒落大地,男人们披着蓑戴着笠,牵着黄牛走出家门上山下田。夜里听到轰隆轰隆的雷声,当家的谁也无法睡得安稳——得赶紧起床,把点然的马灯挂在牛角上,牵出圈厩。干什么?炼田呀。春水贵如油,山泉易涨易退,谁也无法预知下场雨什么时候来到,能把握的只有现在,必须赶在清明之前炼出一块秧田来,否则就要误春了。

记得一年冬旱,半坡寨的田地都干完了。第二年春天,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阿爸光着脚板去炼田。天亮时,他冷得瑟瑟发抖,回到家里对阿婆说:“阿妈,冷死了,帮我准备一盆热水,让我暖暖脚。”

阿婆忙前忙后烧热一锅水,盛到木盆里。阿爸顾不上试探,把一双麻木的脚淬进盆里。浸泡很长一段时间,当他感受到温暖时,又疼又辣的感觉也随之袭来。他赶紧从热水里把双脚抽出来。阿婆看着那双满是水泡的脚,泪水夺眶而出,大声嚎啕——“造孽啊,我的儿。”

一年之计在于春,田里的工夫可不能落下。阿爸脚伤还没有痊愈,忍着疼痛又披着蓑戴着笠炼田去了。

半坡寨的田一丘一丘炼好了,灌满春水的稻田,层层叠叠,接连成片。雨过天晴,在阳光映照下,满山的水田像鱼鳞像镜子,闪闪发光。播种育秧,田地里一片繁忙,人们沟壑纵横的脸上充满着希望。

后来的半年时间里,半坡寨人插秧不躲雨,打谷不歇凉。从插秧到打谷,直到五谷归仓,阿爸丝毫不敢懈怠。

半坡寨的人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耕作着。不知从哪年起,人们有了本钱,买得起杂交良种,种上了薄膜秧,收获的粮食成倍增长,装得满柜满仓。逢场天,你挑一担大米,他扛一袋玉米,我背一篓大豆……把粮食贩卖成钱,买回一刀猪肉,半包水果糖,一顶帽子,两套衣裤,几双鞋袜……嘴巴吃的,身上穿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无一不是田地的馈赠。邻村邻寨的人看着眼馋,说:“半坡寨的粮食真多呀,好像永远吃不完似的。”

阿爸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他把粮食换成我们的学杂费、生活费。欠收的年成,有人劝阿爸:“日子过得那么紧火,干脆让孩子们休学算了。”阿爸说“粮食卖完还可以再种,孩子们读书的事可耽搁不得,家里有田有地,我又有手有脚,我怕啥?”

田地无言,却能给阿爸底气。我上中专那年,阿爸卖掉家里所有粮食,又东拼西借才凑足学费。然而,庄稼一年只能收割一次,学费却一年要交两次,生活费更是每天都要。我们催得急,能借的地方阿爸都借遍了,借不了的他也试借过了。生活把阿爸逼到了墙根下,退无可退,他赶紧准备皮撮子、竹箢箕、铁锤、铲子。炼好田插完秧,他就挑着皮撮到矿山当挑矿工;收完谷归好仓,他就扛着箢箕、铁锤、铲子到城里当铲铲客。其他的庄稼活全权交给阿妈。

阿爸终究把我盘出大山。我参加工作后,他回到半坡寨一心一意地营务庄稼,别人能收获的,他一样不少,别人没有的,他也收获了。多少次我想要尽点孝心,都被他拒绝了。渐渐地,我居然把尽孝的事给忘了。

这些年,营务庄稼的好把式施大爷、文寿大爷、巴业大爷先后走了。一辈子和庄稼打交道的阿爸身体不知不觉地垮下来了,每当季节交替时总会生病。在医院里,我帮他洗脸洗脚,给他剪掉那变形的夹满泥垢的指甲。不经意间,看到他烫伤无数的双脚干裂乌黑,支撑一家人生计的双手虎口上肌肉全无,只剩一层干瘪的皮子。

“阿爸,不要再种田种地了,您看您的手都没肉了。”我边抚着他松树皮般的糙手,边叫他放下庄稼进城生活。他总是说,舍不得家里的田地,等过一阵子再看。

今年大旱,半坡寨的田土都干完了,从来没有干枯的古井也干涸了,寨里人生活极为不便,我几次催阿爸进城生活。他答应了,但一直没有动身。直到五谷全部晒干归仓,经不住我再三催促,他才挑着一担大米进城。

“我得回家种地去,土地要是抛荒了,就要被收回;没有土地,我们家就等于在半坡寨被除名了。”进城生活没几天,不知他从哪里听到政府要收回耕地的传言,着急了。早上,我出门上班时,他说要回到半坡寨,我连哄带骗地劝他留下。

下班的时候,我回到家里,阿妈已摆好一桌饭菜,阿爸却不知所踪。阿妈说,寨里最会种田的舅公去世了,阿爸得知噩耗后已回到乡下。我没有吃饭,径直走到阳台,站在窗边,向半坡寨的方向望去。天已经黑实了,远山黑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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