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风呼呼地从北边的山坳吹进半坡寨里,“黄蝶”从板栗树、五倍子、香椿树上纷纷降落,坐在火塘边向火,火苗熊熊,前胸热得几乎要燃起来了,后背却像贴着冰块一样冷透骨髓。
我知道冰雪将至,偷偷拿着阿爸的柴刀钻进竹林,抓抓这根,摸摸那根。精挑细选一番后,砍下最满意的一根,除去枝丫,截成三五段,劈成两半,先在火上烧烤一会儿,再撬弯成“L”形或龙舟形,最后还要把竹节削平磨光。一副副滑雪板就这样做成了。
夜里,北风吹得门窗“嘎嘎”直叫,屋外响起了簌簌声、沙沙声。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觉醒来,头鸡还没叫,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了,我干脆穿好衣服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窗边,等候天亮。
等待很久,窗缝里仿佛射进一缕白光。平日爸妈拿着竹条催逼都叫不醒,这时不用任何人叫唤,我一骨碌从床上跳下,穿上胶桶鞋,拿起两片滑板,推开家门,一溜烟地往“唤龙坡”冲去。
当我赶到寨东头时,“唤龙坡”上已经挤满了小伙伴,地上的积雪被大家踩得紧邦邦、亮光光的。十来个女孩蹲站在滑雪板上,相互拉着衣角,排成一路纵队,像小火车一样。站在最后面的,只待大家准备就绪,轻轻一推,一列“火车”就丝丝滑滑地向坡下缓缓“驶”去。
男孩多半喜欢站着独立滑行,常常要比谁站得直、滑得远。谁要是在中途摔倒了,那就直接定为输家。赌注便是,输者要把赢者从终点背回起点。起初,有人一心追求滑得远,启动时用力猛蹬,以此增强反作用力。速度提上来了,可越往下滑速度越快,心虚之下身体突然失去平衡,前俯后仰地晃了两三下就摔倒了,或向后四脚朝天,或向前连翻跟头。有了前车之鉴,后面的“选手”不求快只求稳,顺利滑到坡底,反倒成了赢家。
大家比了一回又一回,各有胜负,谁也没有占到谁的便宜。欢呼声、叫疼声此起彼伏。不知不觉,上学的时间到了。家长们站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呼儿唤女。玩得还没尽兴,谁还能听到爸妈的呼唤呢?有的即使听到了,还要装聋作哑,再玩几个回合。
“如果你们读书都那么用心,那还得了?”阿爸阿妈担心我们上学迟到,拿着竹条来催促,我们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跟着他们回去。
二
我出门滑雪的时候,阿爸用斧头把一个大大的茶枯饼敲成三五块,放在火塘里烧着。褐色的浓烟渐渐消失,乌黑的茶枯变成红艳艳、亮堂堂的炭火。我们回家吃早饭时,阿爸早已用铁夹子夹着茶枯炭火装进火炉里,又盖上一层薄薄的草木灰。一天的取暖炭火不用愁了。
出门前,我看见姐姐和妹妹偷偷地抓一把黄豆、几把玉米装进兜里。我什么也没有抓,背上书包和滑雪板,边走边晃着小火炉,穿过树林,向山脚下的夯尚村小学奔去。
这样的天气,谁还能安心上课呢?下课铃声一响,男孩子拿着滑雪板箭一般飞出教室,来到操场和操场边的田地里,你追我逐,你推我拉,两人一组,五个一队,玩起了“公安抓特务”“打雪仗”等游戏。一时间,操场上演了“警匪”片,田地里上演了“榴弹”战。值班老师“当当当,当当当”地敲着上课铃,同学们充耳不闻,继续战斗,结果一个个因为迟到被罚站在教室门口,瑟瑟发抖。
女孩子没有参战,她们用两根小竹棒刨开火炉里的炭火,从兜里抓几粒黄豆或玉米丢进去,再盖上一层热灰。不一会儿,火炉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大豆或玉米从草木灰里蹦跳出来,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蹦出一个,她们就夹一个,没有吹尽灰尘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嚼得“嘣哽嘣哽”响。
男孩子们羡慕得涎水直流,伸出手板向她们讨要一个。女孩拎着递到男孩子眼前,男孩高高兴兴地伸手去接。没想到女孩会迅速收回,放进自己的嘴巴里,闭着眼睛夸张地叫着“嗯呢嗯呢”,好像在享受山珍海味。
女孩得意忘形,结果把埋在火炉里的豆子和玉米都给忘记了。上课时,玉米、大豆烧糊烧燃了,黑烟缭绕,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任课老师批评道:“你们这些孩子太饿将(方言,嘴馋的意思)了,好像爹娘不让你们吃饭一样。”女孩羞得面红耳赤,男孩却幸灾乐祸地向她做个鬼脸,悄声说:“给人东西还收回,骗人掉进茅屎坑。”
下课的铃声再次响起,大家又把被罚站、被批评的事忘到九霄云外,该玩什么照样玩什么。欢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我们还没有玩够,一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三
山下热闹非凡,山上也不遑多让。我家住在半坡寨的最高处,天蒙蒙亮,就听到“啦噜啦噜”的说话声从寨中传出,由远及近地经过我家旁边的山路,又由近到远地向我们家的后山上移去。
那是男人们的说话声,他们要到后山撵野兔、捕鹌鹑、网野鸡。不要以为他们去得早,还有比他们更早的人。当他们爬到山上时,天已大亮,放眼望去,每个山头都有人影。松桃芭茅、花垣吉卫、补抽、雅酉,两县四乡十八寨的男人从四面八方聚拢来了。
平常日子,野兔喜欢偷食田地里的庄稼,来无影去无踪,防不胜防,追不可追。秋收冬藏后,田地里的食物越来越少,它们赖以藏身的杂草也被人们割作柴火。为了生存,它们只能昼伏夜行。大地铺上积雪,它们走过的地方留下小羊羔般的脚印。野兔非常聪明,常常给自己准备几个藏身之所。人们跟着新鲜的雪印一路追踪。追着寻着,雪印突然消失,有经验的人知道,兔子就在方圆一丈左右的草丛里。于是,招呼同伴围拢过来,渐渐缩小包围圈。大祸临头,野兔只能最后一搏,从窝里蹦出。男人眼疾手快,一棒把它打翻在地。这只老兔气数就算到头了。
捕捉到猎物的人们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打着“咿呼”,吹着“呼哨”欢呼雀跃。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捕获三五只。不管收获多少,也无论大小,只要你在场,都会平均分配,见者有份。运气差的时候,一伙人小心翼翼地围着,眼看就要到手的兔子突然蹦出人群。参与围捕的人员悬着的心还在怦怦跳,野兔已逃之夭夭,不知去了何处。这样,忙活了大半天,却只能空手而归了。
堂哥最喜欢捕猎,天没亮就上山,天黑才回来。哪天傍晚,远远地就听到他唱着“道师”“敲锣打鼓”从后山下来,定是收获不小。要是他一声不响地回家,不用问也能知道他一无所获。
一次,我和三堂弟跟着堂哥捉鹌鹑、网野鸡。来到半山腰上的一块玉米地里,只见狗尾草齐刷刷地被积雪压倒在地,竹叶似的爪印密密麻麻的,大小都有。我看得眼花缭乱,堂哥这个雪坑一摸、那个雪坑一捂,像拔萝卜一样,一会儿工夫就“拔”出六只鹌鹑。这些鹌鹑为了躲避抓捕,顾头不顾尾,一头钻进雪坑,却逃不过堂哥的火眼金睛。
“别乱动,大货就在这窝草丛里。”即将走到田头,堂哥指挥我们围着岩旮旯中的一丛芦荻。他慢慢靠近,最后猛扑上去。“嘟嘟嘟”一只大野鸡从堂弟那个方向逃脱了,拍打着翅膀朝半坡寨的方向飞下山去。留在芦荻丛中的只有一堆鸡屎和一大撮鸟毛。
此后,我们翻了几个山头,雪地里竹叶形和梅花形的印子见了不少,但一根鸟毛都没有捞到。堂哥时不时地还在埋怨堂弟。眼看天就要黑了,我们只好扛着鸟网下山。
回家的路上,又冷又饿的,我走在前面,恨不得长对翅膀,一下子就飞到家里。堂弟却左顾右盼。临近寨子,我回过头来,看到堂哥还跟在我身后,堂弟却不知所踪。我准备叫他时,他却从路边的田地抱着一只野鸡跳出来,大声叫道:“哥,我捉到了,你们看。”
我们端详起来,堂弟怀里的这只野鸡背上少了一撮毛。 这时,我才明白堂弟一路上东张西望,原来是念念不忘从我们手中逃脱的野鸡。我们抓了六只鹌鹑,又捉到了失而复得的大野鸡,可以说是满载而归了。堂哥高兴极了,大声地唱着“道师”,一会“敲锣”,一会儿“打鼓”。
四
雪花飘落的时节,我们的生活丰富多彩,让人回味无穷,阿爸阿妈却没有半天是闲着的。
吃过早饭,阿爸用一根长长的木钎,从山上扛回来两大捆干稻草,其中一捆搬进牛圈平铺着,踩上去软绵绵的。然后,他回到堂屋在旧板凳上插一把禾刀,将另一捆稻草割得短短的,和着包谷面、糠粉煮成牛食,送到“巴贵”的嘴边。看着“巴贵”吃着热气腾腾的食物,阿爸轻轻抚摸着它的粗颈脖,亲昵地对它说:“我们都吃饱了,可不能亏待你。”
阿妈每年都要为一家老小做棉鞋,平时忙里忙外,没有空余的时间。如今大雪封山,干不了农活,做棉鞋的事总算可以付诸行动了。她翻箱倒柜找来旧衣服、烂布头,装进笸箩里,背到古井边,叠放在青石板上,一会儿用棒槌敲打,一会儿用手揉搓。反反复复地敲打,清洗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拧出的水都是干净清亮的,她才把布头背回家放在烤棚上烘干,放在门板上用魔芋粉面糊了一层又一层……做成“千层底”。
大雪下了好几天,我们的手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长了冻疮,玩疯的时候忘却了疼痛。晚上坐在火塘边向火时,手指、脚趾、脚跟又疼又痒。阿妈用木盆端来热乎乎的水给我们泡脚,又用烧得半生不熟的白萝卜帮我们三姐弟敷疮口。不经意间,我看到阿妈的手背也皴裂了,渗出红红的血丝。这些天,为了给我们做棉鞋,她的一双老手一会儿干一会儿湿,不炸皴才怪呢。
在阿妈耐心热敷下,我们手脚上的冻疮淤血慢慢散开,疼痛得到缓解,暖气从手脚尖贯通了全身,我们就钻进被窝做着滑雪、打雪仗、捉鹌鹑、网野鸡的美梦。
“哈啾,哈啾”半夜三更我从睡梦中醒来,火塘里的柴火已经熄灭,阿妈还没有休憩,她坐在火塘边借着微弱的灯光为我们纳鞋底、缝鞋面,时不时地发出咳嗽声。阿爸心疼地对她说,太晚了,快睡吧,做不完的事明天再做嘛。阿妈却说:“孩子们都长冻疮了,我得赶紧把棉鞋做好,你们先睡,别管我。”
我又睡着了,睡梦中好像有人给我盖被子,依稀听到阿妈的说话声。天亮时,我穿好衣服,准备起床,看见一双崭新的黑色灯草绒棉鞋整整齐齐地放在我的床前。我穿上去,不大不小,正合适,软软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