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不知第多少枚雪花,落在了墨山墨色的古岩上。
古松木檀青的阴荫里,松叶尖处牵过的上弦月影,凝实有如凛冬枪刃的锋芒。
北风卷地,飞雪如沙。于无始处起,于无终处落,挟起那山神庙里的星点烛光,带着那如丝如缕的烟火,飘向南方。
一只萧叹了一千年。汴京城,却何以听见?
……
冬月,墨山,许久不闻马蹄声的北关道上。
一席蓬影忽地从苍茫雪幕中闪出来。来人一副武官模样,挺一杆铁枪,红缨处挑了个酒葫芦——看来是个贪酒却遇上风雪的不幸者。
虞候捂了捂怀里尚且温热的牛肉荷包,尚自心想,风雪天里有蓬屋可庇,有酒肉可享,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呢。只是还得走紧些,管营和差拨两位兄弟怕已是等不及了。
他抬眼望了望前路,喃喃道,等着三年风波平息下来,回京去和妻子团聚,那才是最幸福的事情。
风雪越发猛烈了。虞候一抹眉梢上的雪粒,看了看天色,估量着此行回屋八成已不大实际,闪身倚向松木,抿了一口烧酒。
记得西去二里路有座山神庙,且去那避上一宿。
山神庙经久未见僧侣住持,看似无人打理,然那遍是蛛网尘埃的神像前,却恬恬然尚有一盏烛光。虞候躲入庙中时,竟是成了一个雪人。虞候惊喜又担心于那盏神像前的灯火,迅疾掩上了木门,怕这旧木头不够紧实,又搬过堂里的一块青石堵在了门口。
想来,不久前那位曾在这里躲雪的兄弟却也是这般不精细——忘了熄灭烛火,就连堵门用来的石头,都忘了给清出去。这要让山神老爷知晓了,不知又要算何等的不敬罪名了。
虞候笑着摇了摇头,取过荷包和酒葫芦来兀自享用。忽而,想起了些故乡的旧俗,来了些许俗兴。
虞候起身,掏出牛肉摆在香台前,向山神像斟酒,拜在了那旧蒲团上。
山神赐佑。林某自幼习来一身武艺,讨来个虞候官职,不想误了察人心的功夫,犯了些错误,发配到了这北关墨山口来。所幸结识了两位好弟兄,换来个草料场的安逸差使。三年易度,只是怕这些个逍遥日子,误了这一身本领、一腔热血。
山神赐佑。江山岁月俱在神明掌中,只愿越过这三年光阴,明日即刻启程返京去也。
迫不及待。
虞候三拜,想起旧俗里的些许规矩,大笑一声,取来铁枪,向自个眉心刺去。
这可确然不是自刎。习武之人受三十余年打磨,自然把得住火候。虞候起身来,眉心处却也不过是个刚破皮的小口——这唤作取眉间血。传说人之精神聚于眉间仙台,祭以眉间血,方可通神灵。
虞候伸指抹过那丝血珠,蘸在烧酒里,向那香台撒去。虞候觉得这可好不荒唐,咬过一口牛肉,将那烧酒一饮而尽,靠在梁柱旁沉沉睡去也。
这会是一个好梦。
……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碎了虞候的梦。
虞候下意识里起身接过铁枪,警惕地遁在了梁柱之后。侧脸看时,门外似有五六个人影,一阵疾一阵徐地敲着木门。
“教头,这庙倒是个避雪的好去处。只是这木门却怪,看着陈旧朽烂,却兀是推不开。”
说话人是个彪形汉子。只听得另一个声音叙道,“若是推不开,也倒不要难为这旧门了。弟兄几个在这檐下避避雪,也总比冻成风里一把骨头好些。”
众人称是,索性靠门席地坐下。虞候有意想看清这数人身份,轻步上前向外望去。为首一人倒也是个武人做派,却披着一身锦袄;再观这数人谈吐举止,却又并不似官家差吏,粗鲁得厉害,倒像是些打家劫舍的强盗。
这几个汉子倒都提有短刀兵刃,只是最靠门外的那一人手里似还提着些什么东西。虞候眯眼,细看时,滚圆而似有血迹,竟是一个人头!
虞候大惊。只听门外人说道,“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吏人也端不是个东西,看着体面,身上却分文也无,倒有些火绒之类的物事。亏得那个差拨跑得快,单单只夺下来那管营身上一件锦袄。你看那管营穿这衣裳人模狗样,换教头来穿,却是这般仪表堂堂,英姿勃发!”
那被唤作教头的人接道,“我又非为这衣裳宰的那管营狗头。看那管营也不是个好人,王首领又要让我交个投名状,才不得已为之的。”
虞候的心沉到了谷底,看那衣裳,越发有了几分熟悉的影子;再看那人头,管营兄弟的面容越发明晰。那教头又道,“兄弟些此后为人,当斩恶吏,勿杀良官。”
虞候沉下心来思忖了一番,似是抓住了什么紧要的念想,却又仿佛是隔了一层云雾,茫然看不真切;又念及至交友人之死,听着那门外人的谈笑声,再也难抑心中愤焰。
“若是先前尔等便杀了良官,那又何如!”
只听得一声脆响,虞候已是提抢夺身破门而出。一杆铁枪映着星点寒芒,虞候箭步上前,转身削下那彪形汉子的首级,将管营的人头夺回而来。
众人大吃一惊,提上兵刃便劈向虞候。虞候并不恋战,翻身越过木栏,退向那莹白雪地中央。
月光映在雪地上,深夜里却也不失亮堂;虞候半蹲下来,把那管营的头颅放在雪地上,横过铁枪来,在雪地里画了个半圆。虞候向来自认朝廷命官,不齿于那些不事农桑而危害百姓的草莽强盗,何况对方还杀害了自己的友人……
虞候怒啸一声,恨自己贪酒误了友人性命。虞候侧身避开那冷若寒霜的刀芒,俯身向前冲过,铁枪尖处仿佛要喷出火焰来。
“杀!”
这数人便又是厮杀在了一起。虞候挺枪于月光之下,状若游龙;这数个汉子也都各是好手,刃风致密而不漏破绽,直逼得虞候连连退步,暗自叫苦。抬手一刀挥过,竟是径直削去了虞候的帽檐;粗布棉衣上,更是早已划出数道隐见血痕的刀口。
虞候知道自己再战下去恐将不敌,回身一枪扫过,将身前两柄朴刀震脱开来,自己却借力退了一步,屈膝及地。虞候深呼了一口气,转身起步,借着风雪之势,再度攻向前来。
晃晃然雪坡之上,虞候纵身而起,作鹏鸟之势,冲将下来,仿若天神。北风袭地,雪幕中,卷过一片苍然。当首一人未及应对,提刀相迎,却已是不及。铁枪如箭,自其腰腹穿身而过,虞候收枪而立,心中默念,
“一个。”
两个汉子见状杀来。虞候腾身引手攀至松枝之上。两人自抬头看时,虞候却是翻身隐入松荫后,回身立枪刺来,正中一人心口。虞候转身,再度遁入风雪之中。
“两个。”
……
虞候收枪,回首望向雪地时,场间确也只剩下了一个人影。正是那个身着锦袄的教头。此人刀法最是沉稳狠辣,不可小觑。那教头只是萧然地挥了挥手中朴刀,并未如何言语。
虞候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愤怒的目光中已是多了几分木然。连斩数人,再是壮实的武士,也早已精疲力竭。虞候未及顾及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臂,清啸一声,提一口气,再度袭向前来。
“似阁下这般好枪法,不入我梁山实在可惜。”教头说道。
虞候不为所动,只是挺枪刺去。教头也不急迫,挥刀格开。
“壮士之枪,当斩魑魅魍魉。”教头又道。
虞候无心应答,再度挥枪,全力劈来。
教头退后一步,朴刀上举,径向枪头按下。
虞候再难提起枪杆;定睛看时,铁枪浩荡而落,
却是将那雪地上的管营首级劈作两半。
……
教头本是汴京人士,勤恳作息,为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
无心触怒权贵,而为歹人所步步相迫,教头雪夜落草,登上梁山。
教头熟练地举起酒葫芦抿过一口酒,“看着现在的你,就仿若看见了当初的我自己。”
另一个时空里的我自己。
虞候低着头,沉声道,“那是我的酒葫芦。”
教头微笑不语。
虞候又道,“谢不杀之恩。”
教头摆了摆手,表示不用谢。
风雪正盛。破开的木门被教头用一块木匾补了去,依旧是用青石堵上。山神庙内的烛火未熄,风雪夜中的这一点光芒,却显得那般的温暖而和煦。
这不可思议的温暖与和煦,却诡异如一场自导自演的歌剧,恰如一个将醒未醒的残梦。
“你知道吗。年轻的时候我也使枪。”教头笑道。
虞候拾起铁枪掷去。教头凭空翻了个跟斗,接过铁枪来,舞成了一条银龙。
“好枪。”教头赞道。
“好枪法。”虞候和道。
虞候又道,“今日观教头刀法精妙,倒也有些许体悟。”
教头合着刀鞘向虞候投来。虞候提刀,轨迹在空中舞成了一轮圆月。
“好刀。”虞候说道。
“好刀法,”教头笑道,“不过这声好刀可就太过虚伪了。区区草莽人物,何来好刀一说?”
虞候提刀归鞘:“何若归顺朝廷,以功折罪,为一方雄将,驰骋沙场,不误这一身本领?那时自有好刀,以配教头这般英雄人物。”
教头微微抬起了头:“倘使真能举大宋天子旗,为国冲杀疆场,那自是林某梦寐以求——壮士自有热血,何惧一死?”
原来只是不齿,洒尽热血拼来无限江山的英雄豪杰,被一纸算计归于黄土。富贵全与小人所享,艰难全与百姓所当。
“不过这并非占山为寇的理由。”虞候反驳道,“不愿为将,尚可谅解。背而为寇,却是实实在在将刀刃对向了那些坚守疆土的军中儿郎。”
中原积弱,北疆外寇,侵扰不绝。辽国铁骑虎视耽耽,一朝南下,必将生灵涂炭。
教头接过话来,“那不过是朝廷借草寇之刀来除掉那些危及自己利益的臣子罢了。倘使来讨寇的恰是几个奸臣……”教头咕哝一声,“总归是个不赔本钱的买卖。”
虞候应道,“但终究有将士为这毫无意义的理由而死。不赔本钱……何其虚伪。”
“不过纵使你如何反驳,你一定认同一个观点。”教头打断,“朝廷不义,世道不公。善人穷途末路,奸人富贵满堂。想想自己吧。”
虞候默然。
教头不作声,再饮一口酒。“言归正传。我要你上梁山落草为寇,共同对抗这个不公道的世界。”
寒风骤然凛冽。一丝风雪刺破旧木门,如利剑般刺入心口,使人不禁打个寒噤。那缕微弱的烛火,却似醉酒般摇曳不安,行将熄去。
短暂的沉默后,虞候立起了身来。
并不魁梧的肩膀,却倔强地将这一丝风雪阻绝在这山神庙之外。
“但这并非对抗不公道的世界。”虞候道,“这是在消耗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一切。”
英雄壮士本应为这个国家而战,如今却倒戈相向。
本来应当杀外敌而献身的英雄,徒然命丧梁山水泊之中。
我们习武之人生来勤勉磨砺以图报国,如今却夹身于现实与道义之间。我们人生的意义,又应何如?
“学习你的一句话。想来你也认同这个观点:要为寇要反抗便必行不义。不论原因,只论结果。你们的事业加速了这个民族的败亡。”
纵使梁山水泊最终战胜了大宋朝廷,难道这众草莽人物,就有能力代表这个民族,去抗击强辽与西夏的铁骑吗?
不愿上山。愿君出山。
“梁山水泊本来没有意义,一切辉煌终将归于尘土。”虞候道。
“其实大宋王朝也本来没有意义,一切繁盛不过是纸上画卷。”教头言。
时代面前,人,又是何等的渺小而悲伤?
“你太年轻。”教头叹道。
“我愿永远年轻。”虞候接道。
“年轻?天真,冲动,嗜杀如你?”教头厉声。
月光如河,风雪如歌。一只箫,唱了一千年。汴京城,可曾听见?
……
刹那间风雪外传来的爆鸣声,打破了这冰一般的死寂。
急去看时,只见火光冲天。焰火嘶吼在冬月的风雪夜里,只把这天地全然染作一片赤色。
血色。一如虞候惊怒而愈见黯然的眸光。
“这便是逼我上山的意味吧。” 虞候艰难地说道。
死一般的震惊与沉默里,教头捏紧了拳头。
“不,是那个逃走的差拨在作祟。”教头沉声说道,“或许我本不该心软留他一命。”
“后悔留他一命……哈哈,那可是我的兄弟。”虞候怒极反笑,“今日,我便在此,与你来将这新账旧账算一算。”
兴许,旧账唤作救你一命,新账又唤作杀害了随我下梁山的数位弟兄?
教头看着虞候眼中的那丝惘然在不再理智的眼光中一闪而逝,失望地叹了口气,终是再未辩解。
“年轻人,希望你能如愿以偿。”
火借风势,草料场的焰光愈发炽烈。风过山岗,竟似要将这山神庙生生掀翻!
二人相对而立。教头举起铁枪回掷给了虞候,虞候也拾起朴刀,还送给了教头。
在这山神庙中,在那神像前方。
……
有人说时间流速不过是思维速率的体现。
虞候挥枪而战,每一分每一秒,都仿若度过了无穷岁月。
那是个夸张量。倘若确要量化,用三年为度或许更为合适。
也许凑巧。
年轻人的血气可为岁月的尺度而淡化,虞候在这岁月间想清楚了很多事情。比如空酒葫芦里为何有酒,山神庙中为何有烛火。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大抵还会如此。不过岁月与成长可以教会人更多的东西,去做出更契合本心的选择。
虞候不过是在与这岁月相抗争,与理想相抗争,与现实相抗争。
不过这场抗争,终会有个终点,分出一个胜负。
从古卷旧时代的残梦中归来,在握于掌心中的现实里复生。
……
虞候刺出了一万三千三百九十七枪。
教头劈过了一万三千三百九十八刀。
朴刀纵劈而来。
仿若凝固的时空里,伴着虞候走过了春秋冬夏的铁枪,从此断为两截。
虞候有些黯然。
但他还没有败。
他还想要返京,和自己的妻子团聚;还想要驰骋疆场,屠尽蛮夷敌寇。
习武之人受三十余年打磨,当然把得住火候。虞候自信。
朴刀无情,削去了虞候的右臂。
虞候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伸出左手,于这风雪茫然间,
抓住了那断落的枪头。
教头手起刀落。
虞候厉啸一声,提枪回身,一往无前。
铁枪毁了,那又何妨。
虞候提步如箭,奋身刺去。
正中眉心。
枪尖穿过了教头的额骨,钉在了山神的石像上。
是为眉间血。
“山神,林某有自己的选择。你可知晓这一式枪法?”
北宋雍熙三年,辽骑南下,金刀令公杨业遭遇背叛战死谷口。杨家儿郎尽披戎装,誓死捍卫北疆。
是为回马枪。
……
冬月不知第多少枚雪花,落在了墨山墨色的古岩上。
古松木檀青的阴荫里,松叶尖处牵过的上弦月影,凝实有如凛冬枪刃的锋芒。
北风卷地,飞雪如沙。于无始处起,于无终处落。挟起那山神庙里的星点烛光,带着那如丝如缕的烟火,飘向南方。
一只箫哭了一千年。汴京城,终会听见。
【后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碎了虞候的梦。
外面那人呼道:“林冲兄弟,躲雪也不是这么个躲法嘞,今日可是你三年期满的大好日子啊。”
“你快收拾东西,随了我去交了印信。今日,就可以返京去喽。”
虞候眯眼,起身。铁枪未断,右臂仍在。那酒葫芦也确乎是一片空荡。虞候抬头,庙中已不见烛火。
他问门外那人,“草料场可怎么样了?”
“草料场?哦,起火?林冲兄弟,你管草料场这三年间,哪里有过什么火呢。”
“像昨晚一样的风雪夜啊?嘿嘿,林冲兄弟,你忘了吗?三年前那夜你如未卜先知一般在打酒路上斩了那两个歹人,我还代你邀了功呢。”
虞候又问:“水泊梁山怎么样了?”
“水泊梁山?没听说过。不过这两年朝廷招安了好些贼寇,都去北上抗辽了呢。你说你这一觉醒来,怎么就像做梦一般,什么事情都能给忘掉了呢。”门外人不解道。
“嘿。人生如梦,本来就没有意义;但人生须要有点意思,有点寄托,有点信仰。”虞候自哂三声。
“那林冲兄弟的信仰是什么呢。”
——愿国泰民安,愿盛世昌隆。
虞候起身,向那山神像徐徐拜去。
(作者为成都市实验外国语学校高三学生孙意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