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光者

他的记忆是惘然的，便如梦一样。

便如梦一样，晨起征铎，他寻着那一缕光，信步云间。

他行在路上，寻着前路，寻着自己；寻着古今，寻着未来。

黯色的灯火，透过了旧的纸窗，惘然地摇曳着，迷幻着守夜人的梦境。玉泉院的大门依旧半掩着，零星地透着些什么，吸引着些什么。吱——，轻轻推动，指间拂过岁月的细纹。他迈步门槛，也仿佛踏入了一段岁月，悠静，悠长。

他行过滴雨的茅檐，行过红烛摇曳的旧窗。他终是离这微光远去了，掂了掂手里的灯火，确认了煤油与旧年的味道。他抬起头来，踏上了窄窄的古松道。枯松枝零星地在脚下断裂与破碎着，吱，吱，清脆，或低沉。他行至了石板路的末处，提起油灯，寻到了那行古字。

华山道。

寻路黑夜的人满足地缓出一口气。“他寻见路了。”寻路的人欣喜，茫茫黑夜里，至少，寻到了指引。路，是命运对寻路人的最大馈赠。

但，还远不止于此。寻到了路，还需要去行走。路的终点，会是寻光者所追寻的光明。而路，就算是最险的路，寻光者也会殒身不恤地行走下去。

于是他，迈出了脚步。一步，石板与山道，或是平野与山峦。一股沉重而执着的力量透过了足掌，震颤着心神。他愈发平稳地迈开了步迈。他有勇气，也有能力，倔强地行走，走到天高地远，海阔天空。

空气微湿。夜风微凉。绵绵松针密铺在山道上，即便月下，仍然在碎隙之间，永恒地挥洒着二十年雨后阳光的光明。这是无法反驳的，世间万物都是光明的直接受益着，都是光明的宠儿。所以在失去阳光的时辰里，苍生总会奋起，倾尽全力，来寻回创生一切的光明。

于是借着这些光芒，他看见了真实世界里的山岩。青葱或深褐的苔痕，犹如文人的苍劲笔墨，又如匠人的斧斫刀落，把人间给这个世界带来的改变，存入岁月的留痕。只有人，敢于劈开山岳，在寸草不生的岩间，辟出翻山越岭的行路。而后人又会追寻着前代的脚步，披荆断棘，将陡径，化坦途。古书里华字的笔锋，大致便是这般气势。

或许无数人渺小的力量，汇在一起，便能成就伟大。无数人微小的前行，汇在一起，便能成就这华山道。不知何时，不经意的回首，他已然无法望见山下的世界。过去，不过是眼前的深渊。他想，行路人摇曳于夜风的灯火，或许除了故乡暖炉的红焰，还有不见天日，来自深渊的淡漠与昏喑。夜风冰冷如不尽的恶魂幽灵，贪婪以及穷心竭力地吸取着行人身上一丝丝的热量与生机。他没有哆嗦，只是紧了紧风衣，捂着自己的心口。

在那里，可还有着一团焰火啊，不受思维束缚而永恒跃动的一团焰火啊。他借此光与热，汲取着前行的能量与动力——他依然稳步前行。

直到他，通过了最后的石阶。月光通过叶隙，第一次，毫不吝惜地，洒在了前方。云台，浸满月光的云台，就在不远的前方。那不可知之地，甚至，已是目之所及。

可是路，断了。他的前方，是更为直接与冰冷的无垠黑暗。万仞深渊，横亘于近在眼前的终点之前。他停伫了脚步。他开始恐惧，也开始不甘。

于是古人，在万仞绝壁之上，用木桩和链锁，建立起了通向终程的栈道。于是后人，在失去了阳光的夜里，凭借脆弱的依托，紧握着寒索与凉风，踏步在虚空之中。心口的烟火越发炽烈了，他攥紧了颤抖的双手，平稳地踏上了第一根木桩。他终是学会了渡，撑一叶小舟，便敢于前行于湍流，从此岸，去向彼岸。一边，是孤傲与冰冷的山岩，另一边，又只余下混乱了光与影的灰色虚无。

夜如幕，你会发现，天幕下的一切，不过就是天幕下的一切。无边的原野，寂寥的密林，淡于薄雾的城市与文明，亘古的河流与沉沙。记忆里动人的一切，不过是沉入了黑暗的淡影。用尽青春年少学来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不过是忽略不计的片段而已。天地间，可称之为伟大的，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是如幕的沉夜，一个是如剑的岩峰。莹白色的峭壁是无刃的锋口，穿破大地，刺透天穹。

或许，还有第三样伟大的东西吧。被黑夜赋予了黑色眼睛的寻光者，穿行在云海和山峦之间。他们太过渺小，但你无可否认，他们是硕果仅存的生机与光明。

终于，他离开了最后一根木桩，竟恍若隔世。再次踏上了坚实的土地，他终是无可抑制地疲惫与衰弱了起来。他半跪在莹白的山岩上，良久，终是拥有了力量，在喘息的间隙里，抬起头来，望向山脊顶峰处的云台。

他疲倦而欣喜地微笑着。不知何时，他缓缓地立起身来，跌跌撞撞地，缓缓地，快步地，行走了起来。他竟是拖着寒冷与疲惫的身躯，在山脊上奔跑了起来，无惧苍龙岭的光滑岩壁，无惧断崖下的粉身碎骨。每一个寻光者，都是勇敢与执着的前行者。

他翻过了山脊，踏上云台峰顶之时，东方的天际上，正吞吐出第一缕晨曦。

他东望于华山之顶，紫气东来，红日初升。

仿佛开天辟地，赤色的天幕里，万丈霞光发于天际，刺破无尽的雾霭，挥洒向了更远方的暗色与深蓝。光明如同火焰，驱尽了冷夜，将光热与生机，回哺向了从未遗忘它的人间。

他，寻到了他所追寻的一切。

“无需对白。夜幕已掀开。无关成败，不惧看见未来。所行无碍。

桃花盛开。在光明之外。氤氲淡彩，等待故人归来。梦回边塞。

快看，红尘归来；快看，苍穹绽开；快看，万物为伴。

快看。

我看见了云海，如晦如梦幻。

我唤来了星繁，似灭似绚烂。

我翻过了绿洲，无边且无岸。

我亲吻了河川，春去春又来。

巍巍云台，我东望于未来的无限光明，臆想着前人的足迹与过去。

冥冥轮回，曾经的曾经，又是否有过另一个我，登上这云台，寻觅着破晓时分的光明？

我想，无论是什么时代，都会有一代又一代的寻光者，执着地前行于时空的所有角落。

我行在路上，寻着前路，寻着自己；寻着古今，寻着未来。

我的记忆是惘然的,便如梦一样。

（作者系成都市实验外国语学校高一8班学生孙意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