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渭北高原的,我故乡的家中, 一块长条的,干裂了几道口子的木板上,几只黝黑发亮的大陶罐,静静地坐着。肥胖的大肚子,滚圆滚圆。大大的圆嘴巴上,盖着同样又圆有大的一顶“帽子”――旺瓮盖。这种陶罐在我们这有一个别致而喜庆的名字――旺瓮。
这种被我们称作“旺瓮”的陶罐,是产自陈炉的耀瓷。在我少年时期,常有陈炉的烧瓷人家,或是以瓷养家的瓷镇当地人,用骡马拉了架子车,或是用小四轮拖拉机,满载各种陶器经军台岭,辗转四五十里来到我们这个小村子,换取相应的小麦、玉米等粮食。而两地之间这种淳朴的物物交换习俗是在很久之前就有了的。也正因如此,旺瓮这种物件自我的太爷爷起,家里就有。而全村也基本家家皆有。我家现存的这几只也已在我家住了六十多年。
记得在八十年代初,瘦小的我踩着小凳子,趴在灶台上,挽着袖子学着洗锅刷碗的时候起,这几只旺瓮不管落没落灰,每天,每天就总会被母亲,姐姐,或是我,挨个擦拭。那时,它们被父母安置在窑洞里支起的木头架子上,背靠隔墙。(隔,当地读gèn。隔墙,一面近似于现在房间隔断的墙,用于把窑洞分为两部分,靠里部分专门用来储物,靠窑门部分用来住人。)我每次擦时,总要把原本不够长的胳膊可劲了伸长,希望能把它靠墙的那一面也擦的光亮。我着迷于观察同一个陶罐未沾水时和沾水后所呈现出的不同。未沾水时,透过天窗闪进窑洞的余辉,会让罐体上出现约碗口大小的,发白的,且游动的光斑。这时的旺瓮,黑不黑,亮不亮,偶尔还会清楚地看到一条一条皱纹样的纹路,显出几分神秘。这些有时会让年幼的我觉得,它看上去有点像缺乏营养的孩子,没有精神。有时,看上去又像是几位悠闲的老人,圪蹴在隔墙下,趁着那几缕斜斜的阳光打盹。而沾了水的旺瓮颜色却更黑更亮,看上去很是清爽,摸着也更温润。当我摸它时,同时也被它抚摸着。那种感觉很是美妙。正因如此,这几只几乎没有脖子和脑袋的陶罐,我从来也没觉得丑,倒觉得它们憨态可掬,很是喜欢。
在喜欢的同时,我觉得这几只旺瓮简直就是一个个魔法屋。母亲总是能从旺瓮的肚里,拿出黄豆、绿豆、小米、苞谷糁,拿出大红栆、酸栆面、核桃仁,也能拿出麻花、麻叶、粘牙的琼锅糖……偶尔还能拿出好吃的糖果和水果。到我上高中起,离家个把月再回来,母亲有时也还会从旺瓮里拿出几块几乎咬不动了的干点心,或是几个石榴,几个梅李子。我总说一句:“让别留了的,咋又留?又不知道要等多久。放坏了还不如趁着新鲜,吃了。”母亲的一句“想着你没吃,就给留着,等几天……,唉,还是坏了。”那一刻,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待到下次回家,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那时的旺瓮,不仅能取得出五谷杂粮、面点、干果,更有母亲满满的爱意,取之不尽。
在漫长的岁月中,这几只胖乎乎的旺瓮不但尽着存放之责,还起着守护之责。它们不知让多少老鼠,在夜里着急上火;也不知惹得我那几只小花猫流了多少口水。可不管它们怎样垂涎三尺,怎样费劲心思,旺瓮里的美味它们都是够不着的。一年四季,不分白天黑夜,旺瓮盖定会把罐口盖得严严实实。不论是寒气侵袭,还是酷热难耐,在其腹中存放的食物都能更易于保质保鲜。旺瓮不言不语,默默的守护,等待有人与它互动的那一刻。
旺瓮在与我们互动的过程中,也成了我们生活日新月异,由苦到甜的见证者。十年前,在村子整体搬迁时这几只旺瓮随姐姐喜迁了新居,被安置在了现在的位置。它们几个在静默中坐成一排,尽着它们未竟的储物之责,继续保管一些豆类。此后,当已为人母的我,再见这几只旺瓮,与它们对视,就像与几位历经沧桑,阅尽了人情冷暖的老者对话。我常常为它们从未改变的平和、包容所感动。
而在母亲故去十个春秋之后的今天,当我再度取下旺瓮盖子的那一刻,争先恐后映入眼帘的,有姐姐存放的绿豆,黄豆,花生……。而让我感动盈泪的却是那一霎间流泻而出的记忆之光;那遍洒满屋的流年岁月;那萦萦萦绕,不断不绝的亲情、爱意。待我伸出手,想要将她们抚摸,才一触碰,便发觉她们已拥我,在怀。记忆,希望,温暖,力量和爱,都已融入陶罐本身,植根于我的方寸之心。这一切伴我前行,不弃不离,更教我不忘泥土之恩,不负梦之初心。
此刻,看似普通的陶罐――我们神奇的旺瓮,依然在时光里打坐,并告诫我:泥,为陶之本;心,为人之本。我不由得在心里默念:愿以后的日子里,我们都有爱相陪伴,有美好可回忆,有梦想可追寻。时光易逝,愿我们能以陶的心态,善待这世间独此一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