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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万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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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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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的女人》(中篇小说)

《跑了的女人》(中篇小说)

●吴万哲

木瓜终于又和翠芸睡在一盘火炕上了。

尽管她睡在火炕的那头,他睡在火炕的这头,但总算睡在一盘炕上了。翠芸说了,她不习惯和他钻一个被窝,他们就分开来睡。翠芸已打起了匀匀的鼾,可木瓜却睡不着。他望着这变魔术一样忽忽忽拔起的洋楼,新崭崭的家什和物件,疑心在做梦,可他掐掐自己的手背,狠劲咬一下手指头,又分明能感觉到疼痛,他就又觉得这不是梦而是真的了。他想笑,可笑不出声,想哭,又没有眼泪。这些天他经过了太多的事,以至头脑肿胀,人不大灵醒了……

木瓜翻来覆去烙了一阵烧饼,觉没睡着,神经反倒兴奋起来。这一兴奋不打紧,身体的某个部位却蠢蠢欲动起来,他就不自觉的向翠芸身边运动。翠芸睡熟了,俊俏的蒜头鼻一呼一吸,扑呵着匀匀的生气,好看的身段波伏浪起,像一条漂亮的美人鱼……木瓜这样想着,手就不安分起来,像一只撞进一个陌生领地的游狗,逡巡着却急切而贪馋的向那水草肥美的领地进发……翠芸睡得正香,呢喃中打开了游狗馋涎的肢爪,翻个360度的大转身,又死死的睡去。木瓜讨了个冷背。他想,好饭不怕迟吃,她这些天太忙了,也太累了,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可翠芸那特有的气息,却像街巷里人家烂炖哨子肉时散发出的香气,丝丝缕缕飘浮过来,直撞击他的鼻翼……

木瓜好久没闻过女人这熟悉、馨香与诱人的气息了。他一下被这气息撞击得得口发干,舌发麻,浑身躁热。他的脑子就不听了使唤,心想,娘的,反正她还是我的地呢,事有事在,咱先戳它两犁!他就贼大了胆子,用尽吃奶的劲,一把扳扯过熟睡中的翠芸,猛的把她揽在了身下……

翠芸从迷糊中醒来,没好气的说:好好睡吧,困死我了!要拉他下马,可木瓜全当没听见,一心一意大干快上,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领地,猴急猴急地发起了猛攻,眼看硬格愣愣的就要直抵欲望的彼岸,翠芸却把屁股蛋子狠劲一抬,“扑嗵”一声把他搁撂在新修的水泥地板上,冷冷的说:你还是用手吧,我对这事早没了兴趣。

木瓜光赤着的身子直挺挺躺在地上,像一只瘦骨嶙峋的白条鸡,半天唤不过气。翠芸彻底灵醒了,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就也光赤着白嫩丰腴的身子,急速跳下炕来拉木瓜,说:快起来,看地下有多凉!木瓜却不起来,“腾”的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不由伸出鸡爪一样的巴掌,大喊:看我不捶死你!翠芸听了这话,故意把眼一瞪:你敢?只这一声,木瓜伸在半空的鸡爪就嗖的缩回来,搔愣着搁撂得生疼的尻蛋,张着的大嘴发出几个不自然的“嘿嘿”。

木瓜知道,眼下的翠芸早已不是过去那个任他打任他骂的翠芸了,他还哪敢“教训”人家啊!

木瓜蹲在地上不起来。翠芸着了慌,拉他拽他抱他硬把他扯弄上炕,给他捂好被子,柔声细气问:绊疼了么?我给你揉揉……木瓜胡子拉茬的嘴却像挂了锁,一转身给了她个冷脊背。翠芸数落说:你啊,就只知在女人肚子上耍威风,这脾性还没改……木瓜却装死狗不开腔。翠芸扳扯他,薄嘴皮的樱桃小口说些逗他开心的话。他却冷得似一块坚硬的冰。这样僵了一会儿,木瓜突然像娃娃一样张着大嘴“哇——”的嚎啕起来。

翠芸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伤着哪了?要紧不?拉扯着要引他去医院看看。木瓜只干嚎,推搡着不去。翠芸连拉了三遍,他非但没动,还往炕老缩了缩,又紧紧裹了裹被头。翠芸仍和悦的问:这是咋了,你说话啊?木瓜却钻在被窝哼哼啼啼抽咽,像有天大的委曲,撕心的疼痛。翠芸一下恼了,怒睁了眼说:好好,你不说了我上楼和孩子们睡去,你哭去吧,哭死你!她踢踢框框收拾东西,木瓜却猛的揭开被子,“虎”的坐起来,硬绑绑说:你把赢人事做下了,还这样对我啊?

多少天了,木瓜第一次说了一句成形的话。

翠芸望望木瓜气歪了的挂满泪水的脸,没好气的笑笑,说:啊呀呀,看把你人的,还为这事着气啊?我不都给你说了嘛,你还有啥过不去的?木瓜不吭一声,却显得愁苦万分,痛苦万状。翠芸又银铃般的笑笑,说:咋,还为你这张老树皮脸伤心啊?好好好,你说,心里有啥想法你都说出来,免得藏在心里生了蛆出来咬你……翠芸说了句顽皮话,想逗木瓜笑,木瓜却没笑,痴呆呆盯盯翠芸,嘴张了几张,却长长的“唉——”了一声,双手紧抱了头,光赤着的身子像一尊石雕一样蹴在炕上……

这事,马尾串豆腐——提得起来么?

那年父亲一个钢迸掰八半儿,千辛万苦攒够了钱给他讨了这门媳妇。翠芸不光人长得漂亮,还特别心灵手巧,忙时下田干活,闲时喂些鸡鸭,把家打理得茄子一行江豆一行,不几年又顺顺当当给他养下一对水桐儿一般的儿女,日子就更充满了生机。木瓜是个勤快人,和父辈一样东山日头背到西山,侍弄着几亩薄田,日子虽也苦焦,但却过得舒心。他每每精疲力竭的下地回来,远远看见自家烟囱高高升起的炊烟,听到翠芸唱歌一样悦耳动听的大嗓门“咕咕咕”叫鸭“走走走”喊鸡,心中就滋生起一种少有的温润与甜蜜。走进院门,一双花骨朵似的儿女远远巅过来,肥嘟嘟的小手挠儿似的抱扯他的双腿。他来不急放下肩头的柴禾、粮食笑歪着鼻脸,忙从衣兜掏些从山上摘下的野果果、山葡萄塞进他们的小手,然后才扔了肩头的负重,左肩扛一朵花右肩掮一棵松笑哈哈进了屋门,翠芸早迎上来给他擦去额头的汗水,跟尻子一碗热气腾腾的哨子长面就戳在他的手里,这小土屋又滋生出一番趣味横生的欢笑……

那时的木瓜欢实得像青草月里的叫驴,翠芸也年轻气旺好那个水水,天一黑他们就狗撵兔子驴咬仗。木瓜无休止的腾踏劳作,受活得翠芸不时发出草狗发情样“希希哈哈”的惊叫。村上的拐子爷和长嘴婆第二天天不明就站在大街说古今。一个说:这草狗真个怪,寒冬腊月还发情哩!希希哈哈成夜叫噪得人睡不成觉。一个说:也不知木瓜这崽娃弄啥哩,天一黑老踢踢踏踏,像鬼打墙!可他们还觉“吃不够”,有时大白天也要来个加餐。木瓜悄悄对翠芸说:你这奶头山就是好耍活,一仗打下来,神清气爽,像长了翅膀飞上了天,做起活来格外有劲!翠芸骂他好没正经,他却乐哈哈一笑。村人眼羡的说:木瓜祖上算是烧了碌碡壮的香了,摊上这么个好媳妇。

日子像门前九龙河北去的水,“哗哗哗”很快逝去了好多时光。

不知从啥时起,村人很少听到木瓜和翠芸“鬼打墙”的腾踏和草狗发情的“希哈”了,代之而来的却是小俩口的打捶骂仗声……

山里地土薄,本就没多少出产,木瓜婚后没多久又生了两个娃娃,加上他是个大肚囊,日子就格外紧巴,若碰灾荒就更雪上加霜。翠芸看村上人都外出打工,就撺掇他也出去,挣几个油盐钱。木瓜却不愿,说放心不下娃娃。夜黑他却吐了真言:说他不忍离开翠芸那个。翠芸骂他没出息,他就只是“嘿嘿嘿”瓜笑。日子过不到人前头,翠芸的脾气也渐渐长了,不停叨叨这叨叨那。木瓜起始不语,多了他就烦就回几句,两口子由笑骂而真骂,慢慢动起了手脚。山里人有句口头禅:“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山里男人做活本事不行,打老婆却都行家里手。起始,木瓜还只扬扬巴掌,吓唬一下,后来竟动了真。翠芸也是个火性子,你一打,我就骂。翠芸这一骂,木瓜就更要打。一来二去,她骂得凶,他也打得重,翠芸身上就常青一块紫一块。有一回,还伤到了筋骨,疼得她在炕上躺了三天。翠芸就哭就闹就跑娘家。可邻居的桂花嫂却劝她:咱山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这样过的?你就认命,好好过吧。起初她不听,后来她就信了。翠芸不哭不闹不跑了,只央求木瓜再次下手时能轻一点,别伤着筋骨打破脸面。筋骨伤了没法下地做活,脸子破了要结痂巴不好看。村上人说山上的桃花有多好看,她的脸子就有多好看。可惜她整天跟着木瓜爬坡溜渠烤毒日头,根本无暇收拾脸面,也就不觉了自己有多漂亮。

他俩就这样像所有山里人一样,在打打闹闹中过着鸡刨狗挖的日子,享受着农家生活特有的乐趣。

祸事是从九龙河上修桥惹起的。这九龙河说大,它却冬春断流是片沙石滩,说小夏秋涨水莫说行人连车辆也无法通行,村人皆尽聪明才智一次次搭起了独木桥、木拱桥,颤颤微微迎送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一只只背篓一挑挑担子,维系着村人和外界的一线联系。可当阴雨潇潇汛期来临时,那山洪却像脱了缰的野马轻轻一吻就把小桥吞噬到渭河去了。村人顿时像被挖去了耳目,砍去了双脚,买不来油盐,传不进信息,说不清日子,一下跌落到蛮荒年月。眼看对面山坡上车辆奔驰,瓜甜果鲜叫卖,村人却眼睁睁吃不到嘴里;金秋满山的金果银豆土特山货熟了烂了,却运不出去……

村人祖祖辈辈渴望河上能架起一座好桥。

可后来,这桥是架起了,木瓜却糟了祸事——

一个鸟语花香的春天,一伙城里人扛着红白相间的标杆在九龙河上照了照,说要在这儿修座钢筋水泥的桥,村里人听了自是喜不自胜。不久工程开建,一帮穿着入时衣裳白白净净的城里人住进了村子。这些城里人好像特有钱,吃饭顿顿肉菜蛋不离,见天像过年。一日,有个白茬脸来翠芸家买鸡蛋。他看翠芸一家人正吃玉米面搅团,就来了兴致也要吃一碗。翠芸给端了一碗油汪汪的水围城。小老板还未动筷子就直喊:嫂子手巧这搅团做得比灶上的大米饭还好吃!翠芸笑说:那你就用灶上的大米饭来换我的搅团,天天来吃!翠芸本是一句玩笑话,这白茬脸却当了真,以后竟真天天端了灶上的大米饭肉肉菜菜来换翠芸打的搅团吃。

白茬脸不光爱吃搅团,还爱说山外,爱说城里。说山外的路有多宽,宽得像打麦场,说城里的楼有多高,高得像东边的山,说城里的汽车有多么多,多得像九龙河里哗哗淌着的水……白茬脸说话幽默风趣,直把两个娃娃说得大呼小叫,也把木瓜和翠芸说得瓷愣了眼,半天半天望着白茬脸出神,出完神不停问:真的吗?这是真的吗?白茬脸问翠芸和木瓜:去过山外没有?去过城里没有?他们直摇头:没,就去过镇上。他们所说的“镇”其实也不是严格意义的“镇”,而就是个乡政府所在地,几家小饭馆、杂货店,逢二五八一个猪娃集。白茬脸惊讶的长叹一声说:你们山里人太苦了!等我们把桥修起来,通了班车,到时,你们领上娃娃好好到山外、到城里好好转转,世事太得很哩……

翠芸就直说好,两个娃娃也说好,木瓜裂了裂嘴,算是附和。

白茬脸是个小工头,时常回山外,不时还给翠芸和两个娃儿捎些搓脸油、泡泡糖、娃哈哈什么的。白茬脸的到来和说笑的欢乐,暂时代替了木瓜和翠芸的吵闹,可他来的次数多了,木瓜就黑风了脸,夜黑枕头边他郑重警告翠芸:以后你少和白茬脸来往……翠芸问:咋了?木瓜说:不咋,我看他看你的眼睛不对劲。翠芸问:咋不对劲?木瓜说:他看你的眼睛带勾勾呢。翠芸骂他没正经。木瓜说:实话说吧,我看这城里人殃着呢,当心有一天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哩!翠芸格格笑说:伢城里人看得上咱这土婆娘?木瓜说不过她就闭了嘴。

这天,木瓜在地里做活,做着做着心里却毛躁躁的,他就镢头一掮回了家。来到院门,两个娃娃在院里捏尿泥,房门却紧闭着。他问娃娃:你娘呢?虎妹红了脸不说,虎娃边玩尿泥边说:娘娘和白脸叔叔正驴咬仗呢。木瓜一听,脑子就“嗡”了一声,他蹑手蹑脚走到窗前,静了气听。

屋子里白茬脸和翠芸正在叽叽嘎嘎说笑不止。翠芸说:你快些些啊,我受受不了……白茬脸却说:还没到火候哩……翠芸:这还有个啥啥火候啊?白茬脸:是哩啊,要不把情绪调进来,做起来没啥意思……说时迟,那时快,他们偏在这时来了“意思”,踢踢踏踏“鬼打墙”起来。翠芸受活得草狗叫,喘着粗气不停说:唉,你们城里人……真会弄……和你做一次……我就好得像上了天……哪像我家木瓜灯一吹就扑上来……像饿饿鬼……你才有点感觉……他就牛卧犁沟了……

木瓜气得歪了脸,顺手操起老镢就冲进屋,“框赤”一镢下去小老板没砸着却砸塌了半边炕。小老板并不惊慌,嘻皮笑脸说:木瓜兄弟,这是弄啥哩?木瓜要抽他,他躲过了,不慌不忙的掏出一张10块的票子扔在炕头,没事人一样哼着酸曲走了。临走,他还打个响指对木瓜说:木瓜兄弟,放着摇钱树不用只知下苦力,挣死你也发不了财!

翠芸吓得腿筛糠,一扑踏就给木瓜跪下了。木瓜抓过翠芸的头发,抽她的嘴巴子,踢她的屁股蛋子,还把她的头在地上狠狠磕……翠芸鼻一把泪一把哭着,也鼻一把泪一把骂那白茬脸,发誓再也不和他来往了……

木瓜打累了也打乏了,就装了一锅烟蹲坐在地上抽,又吆三喝四让翠芸给他擀长面,醋要酸,辣子要重……翠芸就又忙不迭去擀长面……

夜黑,翠芸为讨好木瓜,又主动钻进他的被窝。木瓜还气恨着,不理,翠芸却贼大了胆,翻身农奴把家当骑了他的马……木瓜禁不住诱惑,就想:反正拔了萝卜有窝窝在,就饶过了翠芸。

木瓜有些木讷,但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他还是知道的,这事就再没张扬,又安心种他的地,做他的庄稼,农民一年到头有做不完的活。

就在木瓜饱打了翠芸的第二年春天的一天,正是桃花初绽满山遍野灼灼艳艳的时候,大桥建成了!十个矗的粗腿撑持着三十多米宽的桥面,很是恢宏很是气派。县上搞了隆重的落成庆典,组织十里八村的人舞龙耍狮助兴。木瓜掮扛着一双儿女龇着黑牙跑去给讲话的领导鼓掌。领导说,这桥是咱山里人走向致富道路的能天梯,以后,咱山里人就有好日子过了!木瓜听了,和九龙河畔一十八村的乡亲们一样,高兴得笑歪了嘴……

开完会,木瓜回到家,饭在锅里温着,屋子拾掇得清清爽爽,他和孩儿换洗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却不见了媳妇翠芸。一种不详之感顿时笼上他的心头。他忙引着两个娃娃满村子寻,可前村后庄寻到了人们都说没看见。私下里人们却说:木瓜媳妇跟人跑了……人们还说得有鼻子有眼:早晨开庆典大会那阵木瓜和孩儿们刚走,这桥工队的小老板奸夫就开了个蹦蹦车来接翠芸。翠芸眼睛红红的不想走,那小老板就生拉硬扯抱着翠芸上了车,边走还边对翠芸说:你去山外看看嘛,一辈子呆在这大山里太委曲你了……

木瓜媳妇跟人跑了!这消息不多时就传遍了九龙河畔十里八村,在人们看来这消息比大桥峻工还具有爆炸性,述说它的唾沫星子比九龙河打起的浪花还高。女人们异口同声骂翠芸是个卖B货,长嘴婆则骂得更难听,说:翠芸和白茬脸没把那窝窝捣透,又跟着白茬脸他爸跑了……男人不骂翠芸却骂桥工队骂那帮城里来的白脸后生,慢慢还骂到了新起的大桥——虽然这桥给人们带来了无尽的好处,过河再也不用挽起裤角钻河水了,山里出产的农副产品再也不怕烂到地里没人要了,可人们还怨恨这桥,因它的建设而被城里的男人勾引走了九龙河畔最漂亮的女人。拐子爷捣个拐仗特意跑上大桥,对着这钢筋水泥砸了几镰刀跺了几脚以解心头气恨!

几天以后,木瓜在捣腾盐罐罐时看见翠芸给他留的一封信,还夹着30块钱,她在信中说,木瓜,我知道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了,可我要到山外去看看了,看看山外的世界,看看人家怎么过日子怎么活人,我要去挣钱,挣好多的钱,你不用找我,把娃娃经管好,我挣了钱自己就回来了,你千万把咱的娃娃经管好,不要让他们吃一点点亏……

木瓜拿着这信,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没有女人的日子不是日子。

木瓜家顿时塌了天。那时节他真想一根麻绳在桥墩子上挂了面(上吊)算了,可两个娃娃却懂事的叫喊:爸爸,娘娘不要我了,你要好好待我们啊!他就不敢有这种念头了。村里人竞相跑来劝他想开点,说火中有福哩,看两个娃娃多乖,你把娃娃拉扯大,将来活娃娃的人哩!并信誓旦旦说:等有一天翠芸回来,全村人帮你整治这卖货客,给你出这口恶气!人们还设想了种种惩罚翠芸的手段。最后商定,用山里人惩治不守妇道女人最严厉的法子:在空粮囤里放进许多红眼窝枣刺,扒光翠芸的衣服,把她扔进去,全村人狠劲的摇,让翠芸在里面疼得哭爹喊娘,直喊饶命……木瓜也狠着心想,到时我一定要多摇几下,让这卖货客浑身冒血,脚底流脓,疼得死去活来——

木瓜搂抱着两个娃娃,对着滚滚北流的九龙河水老牛叫似的大哭了几场,就收了声,又过日子了。他把全部心血用在侍弄俩娃娃上。早晨他左肩一朵花右肩一株松掮到地头,树荫下铺一张塑料纸让娃娃在上面耍,自己汗流浃背干活儿;傍黑又右肩一朵花左肩一株松掮回来。有时他们睡着了,他就背上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回家。多少次他面对着生病的娃娃哭成了泪人,多少次缝缝补补的钢针扎得他满手的眼眼,他唉一声叹口气持把旱烟锅直坐到天明……他挖屎挖尿爬锅燎灶含苦茹辛走春过夏度秋越冬,总算打发走了这难熬的两千三百多个白日黑夜了,孩子们长高了长大了利脚利手了,虎妹已像个小大人似的能烧一家人的饭了,虎娃放牛下田紧火处也能当个小帮手了。村人喜说:麻眼没从细处断,这家人像是被大风吹折了腰的小树,经风沐雨又坚韧的挺挺拔拔唤过气儿活过来了。

这当儿,跑了多年毫无音讯的翠芸却忽然回来了。

那天他正在秋田里锄草。今年的早秋长得不错,一株株高大挺拔的玉米朵朵华盖似的天花飞舞着雄性洋溢的花粉,争相去亲吻那开得旺盛的洋丝线一样的雌花,播种着丰收的种子,玉米的腰间个个揣拽了牛角似的棒子,看样子今年的早秋又是个好收成。

儿子虎娃气喘嘘嘘跑了来,老远便喊:爸——她回来了……木瓜没听清,随口问:谁?儿子却嘴唇动,不说话。木瓜停了做活,又问了一句,儿子才怯怯的说:我娘……木瓜这回听清了,却没啃声,又做他的活。

翠芸跑了六年了。六年来他寻遍了大街小镇。村里人也没少为他操过心,人们跟集撵会回来不时就有这样那样的音讯传来,可他每次都是希望着去失望痛苦着回,到眼下这方面的任何音讯在他心中已掀不起丝毫波澜了。儿子看他不理不采,又加重语气说:她真回来咧……木瓜这才“哦——”一声,二次住了手里的活,望着儿子问:谁又在瞎吵吵了?

儿子低下了头,喃喃的说:不是谁说的,是我亲眼看到的,她真回来咧,都到咱屋里咧……木瓜听了这话,忽的怔住了。他抬头看看太阳,又眼睁睁望望儿子。翠芸跑时虎娃才腿膝盖高,眼下已长得搭到他的腰了,可却明显的营养不良,面皮白却却的腊黄,衣服也精一片吊一片。这些年他既当爹又当妈,实在没有本事养好两个娃啊!他担心儿子是不是说疯话,就盯眼眼望儿子。虎娃却又说:她真回来咧,还叫你赶紧回去哩……木瓜这下明白了,她还真回来了。他一下子扔了锄头,跑过来,一把搂抱了儿子,给他擦擦满脸的汗,疼爱的抚抚,不由又问:和谁?她和谁一块回来的?儿子小声说:就她一个。

一股悲喜交加的感情的巨浪喷涌而出,敲击着木瓜孱弱的胸腔,他打起一个重重的激灵:她回来了?她真回来了?这一想,他的心头就发酸发憋发疼。他只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阵发黑。儿子一看不对劲,问:爸爸怎么了?就扶他坐在田梗,忙给他装了一锅烟塞进他的手里。儿子不再说话了,却懂事的接过他的锄头钻到田里锄地去了。他吧哒着旱烟锅子,半晌才喃喃的重三没四的说:她真回来了?她还有脸回来?……

他狠命抽烟,眼睛却涨涨的望着远方。

远方是那条流了千百年的九龙河,这时节因天旱河水细得像羊肠子,那钢筋水泥的大桥就越发显得高大壮观。这狗日的桥啊……虽然它的建成给他和众多的乡亲们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和好处,可他却对这桥狠之入骨,这些年来没少咒骂过它……

木瓜的思绪在飞快的旋转,嘴巴在不停的啧吸旱烟锅,仿佛要从这“咝喽喽”燃烧的旱烟袋里讨寻个什么注意。

玉米叶子沙沙作响,田梗上吹来一缕清凉的风。

他猛抬头,眼前轻手轻脚走来一个女人。

女人窈窕的身材,裹一袭素花旗袍,乌黑的头发撒成大波浪,眉眼儿画得像台上的戏子。木瓜吃了一下,心想青天白日玉米地里怎么冒出来了狐狸精?女人却没惊没慌笑笑的走近了,静静望着木瓜愣看。木瓜越发不安,想喊想叫,女人却“扑扑沙沙”掉下了泪,突然间伸出白嫩的手拉他——

木瓜彻底吓着了,慌忙喊:你是人是鬼?

女人却扑哧笑了:瓜熊,我是翠芸啊——

木瓜眼睛瞪成了铜铃,本能的看看却又坚决的摇摇头。翠芸笑笑说:我真是你老婆翠芸啊,你再好好看看,才几年时间我变化有那么大么?木瓜的眼光就又机械的瞅瞅,摇摇头却也不自觉点点头。要说是还也真是哩,可他已是个腰圈头低头发花白的半茬老汉,人家却面皮白净洋货得像年画上的人人!

多少年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他曾幻想她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曾想:她不念和他这多年的夫妻情份,总该回来看看两个娃娃啊!他日也想夜也盼可这奇迹却始终没有出现。他以为她被人暗害了或得了什么瞎瞎病早离开人世了……可她忽然间却耍把戏一样从这玉米地里冒出来了。他记忆的闸门忽儿潮水般打开,想说想问想叫想骂想打可他却一样也做不到,只嘴皮子抬了抬,说:真是你吗?翠芸忙笑着说:这还有假啊?木瓜也裂裂嘴。要说是还真也是,只不过她太水灵了,叫人不敢认了,反倒好像在做着一场美好的梦。

翠芸又落泪,不住说我对不住你,让你受罪了,让娃娃伙受苦了,你骂我吧打我吧……可木瓜却没动……雕像一样傻愣愣望着翠芸。翠芸哭过了,也说完了,又来拉他,木瓜却抡搡着不让,她就有些躁:咋的?人老了,脾气却还这么倔,我不是让虎娃叫你回家吗?你咋还死在这里啊?……木瓜却冷冷的,不说话也文丝不动。

女儿虎妹跑来了,她已长成个半大姑娘。这阵穿着一套新崭的粉色的连衣裙,蝴蝶虫虫一般飘飞过来。她兴高采烈拉着他的手说:爸,回家吧,咱不锄地了,娘一回来就找你哩,快回吧,娘有话跟你说哩……说着,还走到眼前:看,娘给我买的,好看不?娘还给你也买了新衣服哩……木瓜呆愣愣望着,不说好,也不说瞎。翠芸又过来拉他。他却仍像扎了根一样不起来,半晌才说:还有一拢地哩……翠芸喊:回家回家不锄了荒着去!又大声叫虎娃快出来请你爸回家。虎娃一头玉米花跑出了地,却直愣愣望着不说话。

翠芸知道木瓜的驴脾气,说多了也没用,就从包里掏出好多吃的喝的塞在他的怀里,还特意扔过两包高级纸烟,说:我知道你是大烟囱,给你买了好多哩……他白她一眼,想说:担当不起!又想把这些东西给扔了砸了,可他一看这桶装的饮料却收了这念。他知道这东西挺贵的,他的一双儿女长这么大了还一次也没喝过。木瓜正胡思乱想,翠芸“迸——”的开了两厅饮料递给孩子。虎妹接了用舌头舔啧着喝,虎娃眼睛希欠的瞅着却不去接,回过大而亮的眼看木瓜。翠芸抚一下虎娃的头,笑笑说:真个白脸狼啊?娘的东西也不接?木瓜想唾她一脸说:你不配!可他却忍住了:她把事做绝了,咱可不能。他就示意儿子接了饮料只管喝。

孩子到底是孩子,尤其是缺少母爱的孩子,就像圻裂的田地里的秧苗,只给一丁点水就绿意盎然了。虎娃见木瓜示意让喝,他就迟迟疑疑接过饮料又看他一眼就喝起来。翠芸疼爱的笑笑,又取出好多花花绿绿的袋装食品拆开来塞给虎妹和虎娃。姐弟俩的碎嘴嘴就格蹦格蹦吃起来,边吃边欢喜得手舞足蹈了。翠芸又叫木瓜回,他还不起身。她就笑说:那你忙吧。时间就是金钱哩,我可没功夫跟你呕气,要去办正事了。临走,翠芸的桃花眼又火辣辣的挖了木瓜一下,叮嘱说:做完活早点回来……木瓜只木木点点头。翠芸这才搂拉着一对儿女欢喜的回村去了。

木瓜听着娘母仨叽叽呱呱说笑着走远了,他的心里却波伏浪起,汹涌澎湃……

田野复归了宁静,烟锅子灰像小小的堡垒磕了一田埂。木瓜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充满了酸甜苦辣咸。

翠芸回来了按说是好事,可他心中长久以来积压的愤懑和怨恨却久久挥之不去。早在她刚跑了时他就反复想过,等有朝一日找着她了看怎么收拾她。她要把她吊在全村最显眼的大槐树上,用蘸了水的麻绳抽她。麻绳一蘸水抽人有内伤没外伤又不伤筋骨,让全村人看看我木瓜也不是软熊,尽可能捞拾回自己一点面子。可这会儿他脑子却成了一盆浆糊,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尽力哈哈气,驱散胸口的沉闷,这才想是不是要把翠芸回来的消息告诉拐子爷,让他们早点捣腾粮囤割些红眼窝枣刺等着?想到这儿他又有些后怕,村上人真要动起那严酷的村法还不要了翠芸的命?毕竟多年夫妻哩……他好一通胡思乱想也没想得清白,这肚子却咕咕咕叫了。他才又重新审视翠芸送来的这堆吃喝。花花绿绿的精包装里透着好看的吃喝。看着看着他不觉嘴馋心痒。他就在心里说:他娘的B,吃饱了喝够了再想整治狗日的法子!于是,他撕开一个个包装精致的袋袋,饿鬼似的大吃大喝大嚼大咽。

吃饱了喝足了,他站起身活动活动蹴麻了的筋骨,对着蓝蓝的天空长长的撒了一泡尿,就扛着锄头向村子走,他要和拐子爷他们商量一下,讨寻个注意。他可走了一走却又折回来,又蹴在田梗吃烟。他想现在正是村子人饭罢歇晌的时候,当着全村的人回去,他们还不把自己笑骂死?他看看天色还早,就在嘴角斜插一根纸烟,球朝天仰躺睡在田埂上,看蓝天上悠悠飘浮的白云,看着看着他竟睡着了……

那天木瓜在地头一觉睡到日落西山,才慢腾腾腾回家。走在路上脑筋清楚多了,他就想: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哩,她回来就好,象征性给她几个嘴巴子,在村人跟前捞拾个面子就算了……可一想到村里人他又提起了心,这些年他们可没少骂过翠芸,特别是拐子爷、长嘴婆这伙上了年纪的人,只认死理,假说他们真要动起那严酷的村法来,翠芸可就惨了……想到这他不由加快了脚步往家跑。

跑了多年的媳妇回来了,虽说他脸上还挂着气,心里却早荡开了春风。不管咋说以后家里有个女人了,娃娃有娘了,白天有了做饭的,黑夜有个暖脚的了。木瓜走过街巷,村子各个门洞便有异样的眼光看他,他知道人们自然议论纷纷了,他不理,硬着头皮走。猛不防,长嘴婆、拐子爷一伙人斜刺里冲了过来,挡了他的去路……

拐子爷未开言,长嘴婆抢先说:木瓜,你可要清楚,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要轻饶了这个卖货客女人……

拐子爷说:世事是变了,可该有的规矩还得有啊……

他想说:你老当年说的话就算球了……他还没说出口,拐子爷又说:你先把她稳住,看她回来是真心过日子哩,还是……说到这拐子爷突然神秘起来,不往下说了。木瓜头一扬,望望问:还是啥啊?

长嘴婆一把拉了他,爬在耳旁神道道说:村里人是耽心,她是不是真回来过日子的,你看,虎妹大了,她把虎妹引跑了咋办?……

对啊?我咋就没想到这一点?木瓜的脑瓜“轰”的打了一个激灵,她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按好心啊!木瓜刚刚好起来的心情,一下子又像塞进了一团猪毛,变得愈加乱糟糟了。

夫妻同床睡,人心隔肚皮,你可要防她一手哩……拐子爷又不紧不慢的说。

木瓜匆匆辞了众人,蜡黄着脸撒腿就往家跑。这翠芸不是说得好好不再和白茬脸来往了么?却突然间就跟他跑了,眼下她却说回来就回来了,她存的什么心?她到底是啥打算?这的确叫人不得不妨啊!

他风一样刮进院门,翠芸迎上来接他的锄头,他冷冷的不让,狠狠的扔在墙角。虎娃跑过来,说:看,我娘给你做啥好吃的了?他却瓮声瓮气的说:有啥好吃的?就边往屋走边大叫:虎妹,虎妹哩?虎妹忙不迭从屋子跑出来,说:爹,啥事?木瓜看见虎妹好端端的就在眼前,他一颗蹦跳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他抚抚虎妹的头,问:没事吧?虎妹不解的问:啥事啊?他却支支唔唔起来。

翠芸笑笑说:哟,人不行,脾气还见长咧。翠芸端来了饭,好些炒得色香味俱全的菜,请木瓜上桌子上吃。他却不上盘盘,蹴在地上装起了旱烟。翠芸笑笑,对娃娃说:好咧,你爸不吃,咱娘仨先吃……她们真就叽叽喳喳说笑着吃起来。木瓜先是硬撑着,后来肚子闹开了大地震,他就在心里说:该吃就吃啊,反正她还没跟我离了呢。就端了饭碗,白了翠芸一眼走出屋门,蹴在墙角吃去了。翠芸笑笑,说:天生的叫花子命。忙又拨了好多菜让虎妹端了过去。吃罢饭,木瓜把虎妹叫到一边问:你娘没说引你走的话吗?虎妹摇摇头。木瓜又再三叮咛虎妹:好女女,听大话,你娘若引你走,你千万莫听她的,小心她把你卖了……

虎妹懂事的点点头,木瓜一颗忐忑的心才稍放。

夜来了,翠芸扫炕收拾被子,木瓜却夹了破子要去睡牛房。翠芸说:你就睡这屋吧?他却不。翠芸叹口气,说:你啊……本来,我想请村里人吃个饭,可他们像你一样倔,一个也请不动。村里人不理我,你也不理我?为啥呀?白眼狼!木瓜想说:你把好事做下了。可他张了张嘴,没说出口。这些年他一个人过日子,语言早成了多余的了。

夜,山村的夜,天一黑就成了锅底,要放在往常人们早回家抱着老婆睡觉了,可这夜大多人却没有睡,不远处的旮旯拐角,村上的人正在悄悄偷听着,看一场他们认为十分精彩有趣的好戏——一个山里男人怎样惩罚自己不守妇道跟人跑了却又半道回来的淫妇,可令他们大失所望的是,这出好戏却并没有按照他们的逻辑思维定时上演……

木瓜睡了牛房。这牛房好长时间没人睡了,尽是土,他稍稍收拾就躺下了。翠芸跑了来,说:和你商量个事,咱把这老屋拆了去,翻修一下……他不言喘,心却想:你拿了个灯草,说了个轻巧!翻修房子,这得钱,这些年我东山日头背到西山,粮是打了一些,可钱呢?他翻一下白眼,仍不啃声。翠芸不说话了,扔过来个好看的毛巾被,几件洋不愣蹬的衣服,让他明儿换上,又扔过来几张钱,说:去,明儿到镇上撵个集,把胡子刮刮,才三十大几的人,别装老汉了……他睁了睁眼,仍没说话。翠芸走了,他却赶紧下了炕,生怕自己睡实了,她把虎妹领跑了。他爬在窗前,直看着她和娃娃们一起睡实,这才慢腾腾回到牛房望着那堆衣物发呆。

天麻麻明,木瓜还睡着,翠芸却跑了进来:快起来,再不起来就把你埋到房底下了……木瓜爬起来一看,小院里来了一摊人,“轰隆隆”还开来个长着长臂的大家伙推土机。木瓜惊慌的问:你们这是干啥呀?没人理。问翠芸,翠芸说,盖楼啊,昨黑了,我给你说了的……她是给他说了的,可他却没啃声啊,起屋,说得好听!不是盖猪圈,可钱呢?他正傻愣着,推土机几声吼,就把老屋推倒了,他这才惊叫:屋里还有好些东西哩!翠芸笑说:埋就埋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哩!拆了旧屋又起新楼,好家伙,她心也真狠,一下子要起三层子洋楼呢!木瓜对翠芸说:你疯了吧?把家毁了,我们爷仨哪儿住啊?翠芸笑笑:住野地里去——说完这句,却莞尔一笑,顾自招呼匠人施工去了。

木瓜唉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伤心的说:折腾吧,折腾吧……

村里人听得机器声响,都跑来看热闹,边看边神道道咬耳朵。翠芸忙拿出烟糖,笑呵呵散给大伙,边散边说:我要起新屋,糟扰大家了,可要担待点啊——人们不接烟糖,慢慢往后退,有人说:不稀欠!有人说:没吃过,见过!翠芸全当没听见,又使劲让,他们却忽的散开了,递过去的烟糖扔了一地……几个碎娃不知听从谁的教唆,站在远处喊“烂货——烂货——”,女人家边散边往地上唾唾沫……

翠芸的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但却仍笑哈哈说:大家一定嫌我这做派太皮薄了,改天我请大家去镇上吃饭,大家可一定要去啊——

人们仍是无人搭理。

翠芸说是翻修房子,可其做派却把村人震了,她一下子要起三层子洋楼!人们对翠芸钱的来路产生了怀疑,有的说:她莫不是抢银行了吧?有的人:她一定干了亏先人的事了,要不一个女人家,打死也挣不下这么多的钱……甭管村人议论,这楼房却像吹糖人似的,一天一个模样,“噌噌噌”往上长。

翠芸忙得鬼吹火,今个进城,明个上市,采买材料,招待工匠,更改设计,她要把这小洋楼改成山里最兴时的新型民居。这些时日,木瓜要下田,翠芸却不让。木瓜闲得难受,问:那我做啥活嘛?翠芸说:你不用做,看着就行。他却闲不住,不时整整这理理那。翠芸骂他天生出蛮力的货!他却裂一下嘴干笑笑,不啃声。他心里老大不快活,做做活全当解闷气哩。

当翠芸外出时,村人慢慢聚了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工匠们盖洋楼,和木瓜扯闲话。木瓜忙给乡党散烟递糖,乡党们却都笑哈哈接了,男的点了烟,吃得院子云遮雾罩,女的嚼糖格本格本好不香甜。这会子,人们的嘴不说翠芸了,却拿木瓜打哈哈。有的说:木瓜先富起来了啊……有的说:木瓜本事大啊,都住洋楼了……木瓜嘴里“啊啊”应着,脸却红到耳根。他知道:乡党这是话中有话。这当儿不知是那个二捣毛直戳戳说:木瓜有个熊本事,不就是摊了个好婆娘吗……人们就大笑,木瓜心里顿时苦焦得像喝了黄莲水……

这楼说盖还真就盖起来了。杂乱无章土圪垃烂砖头堆了一地搞修建的时日很快过去了,新崭崭的三层子洋楼说立就真还立起来了。高高大大的架势,白白亮亮的瓷贴片,光光亮亮的铝合金门窗,在村子众多的灰瓦碎屋中显得鹤立鸡群,很是气派。村里人望着这从大跃进那些年就念叨了的“洋上楼下”,头昂得像咕噜雁,远远站了看不够。有人终于就管不住了自己的腿脚,不觉走了过来,呼呼哒哒上了楼,楼上楼下转,揣揣这,摸摸那,惊叹感慨不够……

桂花嫂和翠芸热火起来,不久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也跑来说翠芸的头发真好看,要给她们剪剪。翠芸兴奋得不得了,满口答应,还给她们每人送了一个小礼物。慢慢,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忌讳翠芸了,接触多了起来,有人还当面夸赞说:翠芸不简单哩,一个女人家成了这么大的气候!

房子进入了装修阶段,木瓜见翠芸诚心实意在起屋,没见流露出要引跑虎妹的打算,他心里就好受了许多,这天,他偷空又去了田里,一看地里草高了,还有人糟蹋了几株玉米,就叫骂得牙帮子疼,以后,他就不管了起屋的事,又整日整日钻在地里锄呀拔的。有时,他也想想,这事就这么过去算了吧?可他却不知村子里的人是怎么想的?拐子爷、长嘴婆又酝酿什么呢?

这天,他天擦黑从地里回来。一进院门,看见屋子里里外外钻满了人,拐子爷和长嘴婆也在,他不觉记起了村人说过惩治翠芸的法子,心想糟了翠芸说不定早让他们扔进枣刺囤里去了。这阵他也顾不得脸面拨开众人大叫:你们不能这样对待翠芸——他这一声长叫,满院说笑的人都僵愣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里屋里忙活的翠芸跑出来,看见了木瓜,疼爱的说:真是瓷锤一个,我叫你不要下地去了,却偏要下,真是牛变的啊?咋这个时候才回来?说着,就忙给他拍拍打打身上的尘土,并亲手端来一盆水拿来毛巾香皂牙缸什么的催他快快洗漱。木瓜急乎乎把翠芸拉进里屋,问:没事吧?翠芸笑说:有事啊,事可多哩。说着塞给他一条高级香烟,让他快去散人。木瓜说:真没事?翠芸就笑说:你看能有啥事?木瓜拿了烟,特意先给拐子爷和长嘴婆散了,顺便附在耳旁说:从前说的外话就算球了……这二老却瞪大了眼问:从前说啥了?木瓜愣了愣就笑了,众人也都大笑。

这些天翠芸已和乡亲们相熟多了,她想还个愿,去镇上的食堂请大家吃个饭,开始人们不好意思,经翠芸又跑又说,桂花嫂大力撺掇,村人就答应了,三三俩俩正在聚来。这阵娃娃大人坐在院子接了翠芸递来的好吃好喝大嚼大吸,看着新崭崭的洋楼,热热闹闹谝说着,至于从前说了什么早就没人记得了。翠芸笑笑的跑出跑进,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又拿出一些衫子褂子袜子膏脸油瓶装酒写字本本什么的,散给村里的大人娃娃。拐子爷和长嘴婆每人得到一件花格的T恤衫,他们连说顺(羞)死人了顺死人了却迫不急待的穿起来,老式的旧衫子上套了件时兴的花T恤,人们便都笑他俩成老妖精了……

面对翠芸,全村人热情、大方、客气,全然没了她当时跑了那会的诅天咒地的劲儿,木瓜的心却活动开了,他想当着村人的面耍耍大男人的威风,象征性的扇翠芸几巴掌,挽回点面子,但看这场面他试了几次却伸不起手,心头憋了多少时日的气随着众人的说笑,像扎了针的皮球一样慢慢放光了。翠芸又催木瓜洗脸,他也就慢慢洗起来。

桂花嫂走过来对翠芸说:你也得把木瓜兄弟武装武装啊!翠芸笑说:他是瘦狗扶不上墙,我给他买了好多,他就是不穿啊。桂花嫂说:这就由不得他了。她叫过几个小媳妇耳旁嘀咕一下,说:木瓜你过来。木瓜刚洗漱一毕,湿淋着脑袋傻愣愣过来。她们一齐下手,把木瓜的衣服扒了个净光。木瓜着急的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啊?她们却不管,拉拉扯扯给他穿上翠芸买的新衣,一件玖红的T恤,一条奶油色的休闲裤。人们笑说:人凭衣马凭鞍,木瓜兄弟穿了这身衣服,至少年轻十岁了!木瓜却说:这成啥了?穿这衣服还能下田么?

众人说笑得愈发热火了。

翠芸看看天色不早了,就招呼大家快走,她说:拖拉机我都包好了,镇上的会宾楼,全都去啊,一个不能落!

那夜的酒一共摆了十几桌,好辣好麻的白皮西凤喝了几大捆!翠芸像换了个人似的大大方方的给村人敬酒,说:各位乡党那年我做了对不起木瓜和大家的事……她给大家掬躬,人们就说:不说了不说了过去的事不说了。还感慨着议论:人就要出去走走,出去了好啊,能见世面长精神还能挣下钱……翠芸却接着说:可我却觉得出去了有得也有失,见世面长精神固然外面好,但要说挣钱咱这山里一样也可以的……村人就说:咱这穷山沟沟有个啥啥前途?翠芸笑说:咱这山里满山都是宝哩,把这些开发了,一样能致富的……

村人就说:你咋成了乡长了?乡长年年这么说哩,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咱这山沟沟还不是老样样?

翠芸还想说啥,木瓜过来挖她一眼说:喝酒,好好招承乡党喝酒!翠芸就转了话题,她知道,有些话不是一时三刻说得动的,需慢慢来。

吃罢,桌上剩了不少菜,村人稀欠欠望着。翠芸说:都打包拿上吧,不要浪费了。村人不等服务小姐动手,就用布帕帕包了,揣在怀里。回来路上,村人还一遍遍说:翠芸啊,对不住,我们说你了……翠芸笑笑说:有人说了好啊,说明还挂记我哩。长嘴婆说:这话倒真,你问,村人常常念叨你哩。这次请客,人们议论了好些天,一辈辈了,没下过几次馆子,只看见乡干部一天三遭吆三喊五喝酒,喝完了就到村上“催粮要款,刮宫流产”,撵得大肚子婆娘钻猪窝,躲老木荒林,穷家百姓,谁还有钱在馆子吃啊?

回到村子,人们笑哈哈离去,拐子爷和长嘴婆却叫住了木瓜,说:爷问你个话……拐子爷吃着一支烟,又要了一根,弥上,他猛吸一口,这才又不紧不慢说:木瓜,你黑了晚上“鬼打墙”来么?木瓜当下嘿笑着:看爷说的啥话?这段忙死了,我就睡在工地看场子哩……拐子爷惊奇的问:咋?翠芸回来这多么日子了,没理拾过你?几个干生姜一样脑袋的长者也撮过来,问这问那,有人就在后面烧火:你要下手哩,夫妻夫妻,不“鬼打墙”,还叫啥夫妻?木瓜却只嘿嘿笑。拐子爷生了气:崽娃子,爷这是给你过真灼哩,如若翠芸还恋着你,她早就理拾你了,她连这个也不肯给你,你娃就悬乎,甭看她给你盖了个洋楼,心还在城里放着哩,说不定还得跑……

木瓜笑笑说:哪能啊?心里却一下子毛躁得开了锅,又冒热气又翻浪腾,这正是他这些天来所担心的啊!

这夜,木瓜心思探探翠芸的底,就如狼似虎的爬将上来要“鬼打墙”,要让翠芸草狗发情一样哈叫。翠芸却说“我对这事没有兴趣……”还一个趔趄把他扔在新修的水泥地板上——木瓜的这个气顿时不打一处来,可这么多天了却一直没逮住个发泄的机会,今个逮着了,他能轻易收场吗?于是就大叫大嚎大吵大闹……

山村的夜寂静得吓人,只有新装的白亮的日光灯发出“日日日”的电流声。木瓜光赤着身子,双手紧抱了头,石雕一样蹴在炕上,闷头不语。

翠芸看木瓜真犯了驴脾气,没好气的笑笑,给他光赤的脊背扔过一件衣服披上,没话找话说:你这是咋了吗?有话你说啊?翠芸诚恳恳的,木瓜却不语也不动。翠芸讨了个无趣,自嘲的笑笑,没事找事拿过一盒包装精致的香烟,抽出一支戳在木瓜面前,还“巴——”的一下打着了火。红亮亮的火焰“突突”跳着,黄屁股白杆杆的纸烟在他面前戳着,木瓜却瞅都不瞅一眼……,翠芸关了烫疼手了的打火机,呵呵笑笑:哟,还牛起来了?

木瓜这才乏一眼不屑的神色,没事(四)找五,抓过自己的旱烟锅,使劲挖着装得满满,还用大拇指狠狠按按,然后把烟锅夹在腿膝弯下,拿出父亲留给他的老火镰“框哧框哧”来敲。这古老的取火工具也真不争气,“框哧”了半天竟也没生出一个火星子。他把火镰烟锅一扔像一捆干柴样倒下来,两只昏黄的眼珠望着刚刚新修的还散发着白灰水泥气味的屋顶发呆……

翠芸百般的说着好话,可这一句句好话却像天上的雪花落在平静的湖泊里,悄没声息,没起一点涟漪……她自嘲的摇摇头,又拿过一只从城里带来的光灿肥硕的洋苹果麻利的削了皮递给他,木瓜还是不接苹果。突然,他又狗爬起身子,像有千万般深仇大恨一样大叫:我说!我说!我说——木瓜一把拉过翠芸,说:六年了,恨心的翠芸啊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白天当爹夜黑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有几次我跑到九龙河畔大哭我不想活了我想挂面算了……

翠芸拿了毛巾给他拭泪,自己也泪如断珠,轻轻说:知道知道这些我都知道……

木瓜看翠芸哭就更来了劲:知道知道你啥都知道还跟人跑啊?知道知道你啥都知道六年了你不回来啊?知道知道你啥都知道你为啥要这样啊?知道知道你啥都知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村上人要脸娃娃伙要脸哩……他心中的万千怨愤和无尽辛酸像下了大白雨盆泼碗倒喷涌而出,时不时还夹带着风吼、电闪、雷鸣……翠芸却只坐在一旁为他拭泪,反而一言不语。

完了?等木瓜风吼过了电闪完了雷打毕了嚎累了说累了说完了干柴一样重又倒在炕上,翠芸才又这样问。木瓜却翻个白眼不啃声。翠芸自个儿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塞在木瓜的黑嘴里,这才说:你都说完了?我就知道你心里窝着这些!说出来好,省得窝出病来!可我问你,你咋不替我想想?你不想想我为啥要跟人跑?你不想想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不想想我咋就又回来了?……翠芸也略略抬高了嗓门连珠炮一样的说问,木瓜大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依翠芸的性格,她真想吼一顿,可她却忍住了。她知道她的出走给木瓜带来多么沉重的打击,她也知道要弥合这个伤口她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和做出多大的付出。这阵子,不要说木瓜吼吼她,就是日娘捣老子骂一通打几下,她反而会觉得好受一些。可让她不能理解的是木瓜怎么就这么犟,还在这事上绕不过去呢?翠芸看木瓜不说话,也就降下声来立马换了笑,又重重的戳了木瓜一指头,说:你呀,就这么点出息!村里人都原谅我了,可你还这么犟着?你还要怎么着?再说,这全是我的错么?

翠芸这一说,木瓜倒成了没嘴的葫芦了。

木瓜和翠芸这一吵闹,楼上的虎妹和虎娃也醒了。经过这些天,俩小家伙早成了翠芸的小棉袄,翠芸走到哪他们就跟到哪,形影不离。他们听清了娘和爸的争吵,就下楼来,双双齐声问木瓜:爸,你是咋了吗?儿子虎娃知道爸好吃烟,抓过崭新的打火机“叭”的打着火点了一支烟,塞进木瓜的嘴里。虎妹望望妈,却笑着对木瓜说:爸,都过去了,你就想开点吧……木瓜吃了一嘴烟,不由看了虎妹一眼。翠芸听虎妹这么说,忙把手一挥说:大人说话,孩子插什么话?就轰他们快去睡觉。姐弟俩相对一笑,齐对木瓜说:你可别再打跑了娘啊,你不要老婆了我还要妈妈哩——木瓜扔过个小枕头,吼:免崽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俩孩子却做个鬼脸笑嘻嘻叮叮咣咣上楼去了。

翠芸抚抚木瓜的脸,像对娃娃那样光磨着说:好好睡吧,不是我不给你了,是我这些天太累了,再说了我好几年没做这事了,对这事早没了兴趣……木瓜没吱声,心里气却更大:做这事还要个兴趣?你不跟我过了你就明说,我是三岁娃娃啊你拿这个话哄我?他钻出被窝,又扯着声喊:实话给我说,你得是还想跑啊?要跑你就早点说,再甭这样折磨我了行不行?木瓜说完这句有些得意,他想看看翠芸怎样骂怎样暴跳怎样哭闹,到时,他就又能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好好收拾她一顿了。木瓜这是驴都死了架子还没倒哩!

翠芸听了这话,脸“扑——”的烧成了火蛋儿,好看的笑容僵硬成了冰,呆愣愣看着木瓜半天没出声。她从决定回家的那一刻起,就把一切都想好了,这些天木瓜和村人给了她这么多的冷遇、白眼、谩骂和侮辱,她都忍受了,也都笑对了,但她却忍受不了木瓜这样说她!她想:如果我还要跑,我回来干吗?如果我还要跑,我还盖这洋楼弄啥?她听人说过:行动是恳求人饶恕最好的良药。这些天,她忍气吞声这么做了,村里人都谅解了,没诚想这榆木疙瘩还满口白牙说混话……

翠芸强压着怒火,跳下炕烦躁的在地上走着。她想骂想发作想说我这些年犯了错走了斜可你就没错儿?她想说这些天我做了这样的悔过这样的努力你还看不懂我的心啊?她想说你还想耍你过去的威风没事(四)找五这样看人啊?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真想开心开肺吵一回,痛痛快快干一架,把这些年的酸咸苦辣全发泄出来。可她却没有这样做。这些年的人情冷暖风刀霜剑早已在她生命的内核铸进了钢筋铁骨一样的定力。她怎样的罪没遭过怎样的委曲没受过,自己的男人说这么一句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再也不是那个遇事不长脑子的农家小女人了……

她冲进厕所,用凉水冲了一下赤热的脸,迫使自己冷静冷静,重又爬上炕钻进了被窝,笑哈哈对木瓜说:咋,你还想让我跑啊?你想让我跑了你就明说嘛……木瓜张了张嘴,想说:不是我想而是你想。话到嘴边却转了:你、你得是不打算和我过了?你说,你心里到底咋想的?翠芸听了这话望望木瓜,“啊呀”—一声大笑起来,她这才听明白了,木瓜的病根原来在这儿害着啊。翠芸就直责怪自己这些天一直忙事儿,没和木瓜好好谈谈。她就郑重其事的说:木瓜,你放心我不跑了不跑了再也不跑了……

听了这话,木瓜心里好受了些,却仍活泛不起来。翠芸又问:你还有啥心思?他却摇头。二人重又睡下。木瓜还睡不着,不觉又问: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翠芸本不想说的,她曾对自己说打死也不会对一个人说的,可他看清了,不对木瓜真心坦白他是不会去掉心头疑虑的。她就说:好吧,我就把这些年的经经过过全倒给你听……

辛酸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没了底,翠芸一古恼儿把这些年在外的情况详详细细真真切切全述了一遍,伤心处她痛哭,悲哀处她呜咽,成功处她格笑笑。翠芸说,这些年她去新疆摘过花,下广州打过工,端过盘子,也在洗头房、桑那浴干过……穷过,也富过,由富再穷,由穷再富……

将心比心,木瓜能想象来一个小女人在外的艰难,他心里也酸酸的不好受,忙扯过一条毛巾给翠芸擦眼泪。翠芸当下受了感动,边抽抽搭搭哭边说:这榆木疙瘩也知道疼老婆了……木瓜听到奖励,不觉又摸摸她的脸,真切的说:不哭了,不哭了,回来了就好,好出门不懒在家……翠芸破泣为笑,这一刻她感觉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翠芸说完了,木瓜情绪也好多了,他又没话找话:这些年里你没想娃娃?他本想问“你没想我”话到嘴边却转向了。翠芸一下又来了泪:想,想得生疼!木瓜说:咋不回来看看?翠芸又发了笑:我还有脸回来啊?她就说自她跑了那天起她就发誓不混出个人模狗样她是不会回来的!有个话他不想问,可还是问了:你还和那白茬脸在一起?翠芸却来了气:别提他!他不是人……她不愿记起的那心疼的一幕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白茬脸真正是个白脸狼啊!

那年大桥竣工,木瓜领着娃娃前脚走,白茬脸后脚就溜进了门,一进门就动手动脚,她没给了她好脸,他却希皮笑脸说:好妹子哩,跟我走吧,你看你这山里,就巴掌大一点天,陡得爬不住牛的地,劳动一年打那点粮食,牛年马月能致富啊?说着,不安分的手就伸过来了……

女人当尝到一个男人的好没有第二个人能超越他时,这个好便像烙铁烙上去的印痕一样牢固了,她也就半推半就又粘上了。白茬脸的碎嘴嘴真能说,要带她去深圳,去广州,挣大钱,还要对她好一辈辈……她的头就晕晕糊糊起来。她提出要带上娃娃,两个娃娃都带上,白茬脸却说咱们出去是挣钱哩,带娃娃干啥?她就说不引孩孩,打死我也不去。他又说:这样吧,等挣了钱咱们再来接孩子,她就说等孩子回来她再安顿一下,白茬脸却不依,连拉带抱把她弄走了……

她们来到县城,开开心心逛了几天,小老板的钱花光了,就强迫她卖身,她不从,这家伙就打她,她才认识到“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就只身逃出来去了新疆跟人摘棉花,后来到了广东,洗盘子,纱厂做工,超市当理货员,看起来挺不错,实际却挣不到几个钱,一狠心,她就去了洗头房、桑拿浴……她想,反正这东西又不摊本,男人好这,我就给你吧,只要能挣来钱就行……这是她当时的真实想法。当然这些话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她让这些辛酸的往事永远烂到自己肚子去。

木瓜又嗫嗫嚅嚅问:你没抢人家银行吧,咋来这么多的钱?翠芸笑笑说:打工挣的……木瓜又问:这钱干净么?翠芸想骂他:你真榆木脑袋啊也不想想,你老婆要不是这张桃花脸搭上命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啊……这话她却没说出口,只笑说:钱嘛,都脏着哩,你没看电视上常说钱是最脏的东西,上面带着几十种病毒哩……

木瓜不啃声了,突然间又问:这些年了,你就没找个人?翠芸老老实实回答:跟过几个男人,但思来想去还是自己的男人好,走过许多地方但感觉还是咱这九龙河畔的风景最美……

木瓜笑笑说:这话实成。翠芸说:咱这儿就是发展慢了些,九龙河桥也断了……木瓜知道九龙河桥修成后山里人就没安稳过。山外平原的人常来盗宝,姑娘媳妇可没少跑。这大桥前不久被大山洪吹垮了,人们说这下咱们山里能安稳些了,可翠芸一回来却又张罗着要修大桥。木瓜想:这桥一修通,不知又有多少媳妇姑娘要跑了哩……可他没说出口。他想,跑出去也好,窝在这大山里再艳的花儿也都谢了。

翠芸说:我知道我这些年欠你和娃娃的很多,后半辈我会加倍还你。我要把娃娃送到城里去,让他们上最好的学上大学,走出大山去,再也不能像咱们这样生活……

这一点他打心眼里乐意。可那白亮的日光电流的“日日日”电,又像在做着某种暗示。木瓜不觉又想那个了。翠芸却还不肯,说:真的,我多少年没做过这个了,厌了,你还用手吧。木瓜又忍不住爬起来,粗声粗气的吼:还用手啊?我都用了六年手了,那东西都磨秃得短了二尺咧……翠芸唉口气又下了炕,舀了一盆清水端到木瓜跟前,又向水里兑了些黑水药让木瓜要“鬼打墙”先消消毒。木瓜本不愿但一想到要做好事了,就孩孩样极听话的让翠芸摆布。翠芸还说,以后要做那事回回都要“消毒”。木瓜嘿嘿笑算是默许,就自己动手在雪亮的灯光里消毒。等木瓜消完毒翠芸的瘾也上来了,二人就又美滋滋的“鬼打墙”来。这回木瓜自然顺利到达翠芸的彼岸。翠芸有点受不了,说:你还这么馋的?木瓜却嘿嘿一笑:你没听人说三十如狼四十似虎吗?我正在口里哩……翠芸问:这些年你没找个相好的?木瓜说:天神爷爷,还相好哩,你看这一对娃娃……

翠芸就喃喃的说都是我的罪过,眼眶不觉又蓄满了晶莹的泪……

在山里女人可是越来越金贵了。山里人本来“重男轻女”,生个牛牛娃一家子光彩,生个女娃娃丢死了人,还多扔了去,任你计划生育罚得倾家荡产,非生出个带把儿的不可,因此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再说,改革开放了,搞活流通了,思想解放了,那些年跑媳妇,好端端的,一夜间起来女人就没了,不是跟了养蜂的江浙客,就是跟了贩药的四川客,还有修路的、修桥的,人家有钱嘛……这些年,大媳妇不大跑了,却专跑女子娃。书念成的,考了学,吃公家饭了,自然不回山里;书没念成的,外出打工,就“自由乱爱”了,不久就领回了个小伙子,爹娘再反对也没用,等过了三年五载娃娃伙跑得腾腾了,看你还有啥脾气?于是乎,在山里,女人便严重短缺,“物以稀为贵”,价码就年年看涨,现在娶一个媳妇,没有五六万的搅销是绝对下不来的。如今走进山里,每个庄子都有一些老面客茬没媳妇的闲荒汉,而再撇的女人,只要尾巴一揭是个母的,却都成了抢手货。这就是现实。一个严酷的现实。曾有个下乡干部无不担忧的说:再要这样下去,将来山里小伙子到哪儿找媳妇去?

木瓜把这些说给翠芸听,翠芸就叹气:你不能光怨怪女人啊,她们也是人,这世上谁不想吃好些?穿好些?要怪就怪你们这些大老爷们!你们有本事把咱这山摆弄成花果山,把咱这水侍弄成万花水,看大城里的姑娘也不跟定你了?木瓜望她一眼:说的轻巧,你看咱这条件!翠芸就不语,半天才说:忙过这一段子,我带你去山外看看,你看人家发展成啥样子了,咱这山还是这样子,好不容易修个桥,也让洪水吹垮了。这些年你们都做什么了啊?木瓜想笑:做什么了?种庄稼呗,我们可一料子没拉。要怪就怪这世道,如今的庄稼也太不值钱了。再没搞点别的?木瓜笑笑说:搞了,咋没?今年种果树,明年栽烟,还从外国引进了一种红头羊,能日的鬼都日了,可就是一样样没成精……庄稼人越发烂包了……

翠芸说:你别尽说丧气的话。我想筹些资再把这桥修起来,还要办个野杏仁加工厂,让全村的乡当尽快富起来……木瓜说:哪得有钱啊。翠芸笑说:人心齐泰山移,我攒了一些,咱们再动员大家想想办法啊!好好干吧,总有一天,咱这地方会好起来的。

木瓜已进入了梦乡,迷迷糊糊说:也许吧——

一轮大红的日头蹲坐在东边的山墚上,清凌凌的九龙河水泛耀着五彩的霞光。翠芸要把两个娃娃送到县城去上学,顺便跑跑修桥、办厂的事。木瓜背着行李拉着虎妹虎娃趟过九龙河相送,全村人闻讯也跑来送看。翠芸一伸手挡了辆红艳的出租车,让虎娃、虎妹坐进去。木瓜站在车旁一遍又一遍叮嘱娃娃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翠芸等他叮嘱完了,才钻进车向村人招招手,说:大家回吧,我这是办大事去咧,又不是跑了!村里人听了大笑,出租车“嘀——”一声带起一股烟尘飞走了,路上就扔下一地期待着的眼珠子……

(原载《秦岭文学》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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