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农苹果

●吴万哲

一

手机是个好东西。整天不出门，也知天下事。

歪在沙发正玩手机的李同顺突然蛇咬手般大叫：妈！妈！一边的媳妇不满地骂：叫那么亲，吃奶呀？要是往常他的巴掌早上去了，可这会他却没理媳妇，失急慌忙朝母亲的屋子跑。

咋了？母亲罗玉花早睡了，可身子与炕平行了，心却醒着。

爸，我爸……儿子“啪”拉亮了灯，急急将手机戳到母亲眼前。母亲才五十开外，眼睛却早看不清啥。他忙扶起妈，靠在炕墙。妈揉揉眼，向手机瞅去。

现在这人真是，门板大的电视不看，大人娃娃整天拿个巴掌大的碎豆豆手机，也不怕瞅瞎了眼窝。

手机上一张像，妈细瞅瞅，突然大叫：你爸？他还活着？

活着，活着！手机说了，他、他搞“富农苹果”栽培研究，取得重大进展，成名人啦！

好一个挨千刀的死鬼呀！你、你真狠心……妈一把夺过手机，戳着屏幕上爸笑容灿烂的老脸，义愤填膺，又哭又嚷骂起来。

三年啦，早以为他死了，没想突然从手机冒出来……

二

包产到户了，一户农家就是一个小王国。天是老大，我是老二。李宝库一家五口，按说日子过得比蜜甜，可却经常鸡飞狗跳，老吵架。原因在老李身上。

改革开放初期，他贩过羊，捣过粮，开过店，办过厂，拉过保险，搞过直销，走过州，过过县，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能人，最后觉得，农民的出路还在一亩三分地上，便把土看得比命金贵，种好自家的，还包人家的，起早贪黑只种地。

可老天不公。他尻渠里汗流得老瓮粗，兜兜钞票却没鼓起来。他多种经营，务起苹果，开头还卖了些钱，后来却老赔，山里气温低，日照时间短，种出的果青蛋蛋，上面还包裹了一层雀儿屎样的果锈，自己看着都脏稀，别说挑剔的城里人，烂在地里没人要。

老婆要挖了果树种辣子，他却不让，说果子品质不好怪人不怪天，便骑个电驴子，隔三叉五向乡农技站跑，背回一摞摞山样的科技书，整休不睡，钻呀，研的，要让果树结出优质果。老婆笑话他，一方水土养一方苗，你有日天本事没用。

老李不听，今年高枝换头，明年扭枝拉杈，后年“空心剪”，稠稠密密的树枝剪成个秃尾巴狼，临了，优质果没长出，却弄死了不少树。从此，老两口“哞哞兽”打架——顶上大牛啦！更要命的，村人还风传老李和漂亮的农技站女站长，在繁花满枝的苹果园眉来眼去……

一气之下，罗玉花趁李宝库外出之际，雇人将满地苹果树给坎了个净光。

这下可捅了天。一向脾气特好的老李，将老婆打了个半死，然后突然出走……

李家母子寻了几个月，老鼠屁眼也寻遍了，还向公家报了案，结果三年过去，音讯全无，村人都说，怕早不在人世了。

三

活着，你爸还活着？

母亲抚摸着手机中苍老、精瘦却满带笑容的李宝库的像片，突然惊叫：快，快带我去看你爸，快！

李同顺却站着没动。

母亲又催促，媳妇插话了：妈，你将我爸请回来，还让他胡折腾吗？一句话问得罗玉花哑口无言。

村子办起了石灰厂，儿子、媳妇在工厂上班，工资不高却月月来钱。老头子没死，是一喜，可他回来再要折腾，谁能挡得住？

这夜，一家人都没睡好。罗玉花一遍遍在内心向老汉忏悔，埋怨自己不该挖他的心肝树。李同顺想接是要接回来的，可怎么接一时拿不准。媳妇突然说：你爸出走三年啦，肯定给你找了个后妈，说不定还会给你生个小弟弟……

李同顺大怒，“咣”给媳妇一个皮拍，还骂她：当年要不是你乱传闲话，爸能出走吗？

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场精彩的家庭大战上映，吓得小女儿惊恐万状，“呜呜”直哭……

四

一湾向阳山坡，全是馨香扑鼻的苹果园。

果树叶子开始稀疏，枝头却挂满了红艳艳的苹果，仔细看，果子上还长出了“福禄寿喜”、“花开富贵”、“花好月圆”、“幸福农家”、“中国梦”、“家和万事兴”等各种风格的字，远远望去，这果园就像一副精彩纷呈的美丽油画……

瘦精精的李宝库正在小心翼翼，翻动果子，将阴面翻动向阳，让全面着色。他像侍弄幼小的婴孩，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老李，老李……一个穷酸秀才跑了来。

李宝库不由望去。秀才打开《西府新传奇》公众号，表功似的向他炫耀一篇写他的纪实文学。他满以为会受到他的赞扬，可出人意料，他生气地：你害死我了……

秀才大为不解。抬眼望，一辆小车风驰电掣驶过来——

瞧瞧，瞧瞧，你要成大名了！秀才叫。

小车停在他眼前，罗玉花和李同顺跳下车。六目相对，各怀复杂。李同顺打破僵局：爸，回家吧。

李宝库却把头摇成货郎鼓。

罗玉花：别给脸不要脸！李宝库马上还击：我的脸早让你当擦屁股纸扔了！

针尖对麦芒。唇枪舌战。谁也说不服谁，谁也左右不了谁。一个老板模样的青年人走来：老嫂子，能听我说两句吗？

罗玉花不理，一挥手，李同顺“夸”扔出一绳索，要缚绑了李宝库。

青年老板急了，大叫：你们什么人，敢绑我师傅？我、我报警了！

李同顺吼：他是我爸！

众人一片惊骇中，母子二人将李宝库背绑猪娃一样给缚绑了。

李宝库大吼大叫：罗玉花、李同顺，你狗日的……罗玉花抓过头帕，塞了他的嘴……

老李被塞进车里，一股黄尘，车子飞走。

五

一家新潮的酒店。车子停下来，老伴拿出一套新衣让他换上，他不愿，儿子老婆提动手，硬给换上。

一桌丰盛的酒菜，儿媳和孙女在等。爷爷……孙女扑上来，抱了他的大腿，拉了他粗糙的大手让坐主席。

李同顺斟满一杯酒，高举酒杯：爸，儿子给您赔不是，以后，您就别折腾了，在家安安生生享清福吧！老伴在一边铁青了脸，要他安生点，少添乱，儿子、媳妇出息了，能挣钱了，饿不死你。

李宝库不接酒。李同顺给女儿示眼色，乖巧的小女女将酒杯递给爷爷，小嘴嘴不停说：爷爷不喝坏爸爸的酒，要喝乖叶叶的酒，我学习可好啦！还拿出一张彩笔画，画上是一只红艳艳的大苹果。李宝库大受感染，一把将孙女揽进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服务员推来红烛摇曳的大蛋糕，众人拍手唱起“祝你生日快乐歌”。李宝库这才记起今天是他60岁生日，他不觉裂嘴笑笑。大家鼓掌令他吹蜡烛，他却说要上洗手间，在人们等待中悄悄溜啦……

儿子要去撵，母亲却喝住：再也别管这老东西啦！

六

一间没骨头黄泥小屋，李宝库坐在小桌前写苹果成长记录。年轻老板提了饭盒进来：师傅，请用饭。他收了笔，笑笑：还真饿了。喉咙喉咙吃起来。

年轻人问他：师傅，你打算回老家吗？

他停了喉咙喉咙的嘴巴——

那年，他与家人狠吵一顿，爬上一辆煤车，想到兰州打工，半道看到一片苹果园，神使鬼差跳下了车……

是个大学生的创业园。技术先进，理念高端，可实操却不敢恭维，他便自告奋勇当起师傅，不要工钱，却提出给他二亩园子搞实验，成了，成果共享，败了，他碰死这儿，埋在树下，生没弄成的事，要在阴曹看着大学生弄成。

他们成了忘年交。他是农大毕业生，他教他理论，他教他实操，相得益彰。

他总结“空心剪”失败原因，将那些大枝剪掉地方用塑料布缠裹起来，先一年挂果少，可次年大丰收。他改良土壤，不用一粒化肥，用青草、树叶沤肥，上山挖掘树林子的落叶肥，人为种草、种豆，增加土壤腐殖质……

他吃住在果园，观察果树生长、土壤、环境变化，果子着色季节，套袋摘后，又用塑料薄膜剪成各种各样的字体贴上去，满园苹果便长出了满园文化，遥远吸引来了客商……

李宝库犹豫了：他本想老死山林，可秀才多事，一报道，家人寻来了。

他说，不说这个了，专利一批，咱就大面积推广……

年轮人笑笑，掏出一本绿色专利证书，他的绿色、有机苹果栽培N代技术荣获国家专利了，他给这项技术起了个很土豪的名字“富农苹果”……

李宝库抚着证书，老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掉下来……

七

山村发生一场小骚动。村办石灰厂污染大，被强行关停，人们财路断了，正在发熬煎。

一辆红艳的小车嘀嘀呜呜开进山村，人们正猜想哪来这么高档的车子，门开了，李宝库走下来——

村人大惊：是人是鬼？

李宝库向大家笑笑：鬼走路有影子吗？众人就开心笑了。

他说：和乡党们商量个事，我要流转1000亩土地种苹果，期限10年，价格你们说了算，还要招收一批工人，工资按村办企业就高支付，谁乐意就报名。

有个老汉：宝库啊，你还没折腾够？

众人不理。他丧气离开，有个小伙却问：你有钱吗？

李宝库笑笑：我没有，可小王老板有。

跟他而来的年轻人向大家笑笑：鄙人王向志，大家可度一下我。

小伙子百度一查：哎哟，这家伙是有名的大学生创业典型，名扬陕甘宁。再查李宝库，“富农苹果”列为省级扶贫项目，人们“哇”惊叫，争相报名。石灰厂关停了，人们正愁没地方赚钱……

李同顺和几拉着靸板鞋的媳妇跑来：爸，给我们也留个名额——

死鬼呀，你总算回来了……罗玉花也跑了来，她一把打向李宝库，李宝库趁势将她抱住，当众“叭叭”在老婆脸上啃咬了起来。

三年了，他太需要女人的雨露滋润了。

众人哈哈笑，罗玉花却暴打起他的头……

2018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