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来（外九首）

1.春归来

一株桃树的心思，被风看见

蝴蝶从枝头飞了出来

一方小草窃窃私语，被雨听见

蚯蚓从泥土中钻了出来

一队燕子掠过湖面，惊起

一阵蛙鸣，一湖蓝

看桃花的人，又说又笑地从山下走来

背阴暗角还扯着一两处残雪

一匹老马站在山坡头

瘦弱的身形在晨光中犹疑不定

2.独奏者

天空的琴弦，风在弹奏

风的琴弦，雨在弹奏

雨的琴弦，草木在弹奏

想起走街串巷的瞎子阿炳

看不见人间，看见人间的疼与嶙峋

勒进指骨的弦，勒不住松涛阵阵

一个人的舞台，有大道，也有歧途

独奏者，是沉默的舞者

也是欢呼的观众

我怀揣着一本诗集，贼一样

穿过一座城，只有在夜深人静时

偷偷打开，高声朗诵或悄悄低吟

3.应许之日

第一场雪落了，你没有来

第一朵桃花开了，你没有来

雪压断松枝，轰然坠地

从外部发生，从内部深陷

冰天雪地辽阔的痛

春风吹开一朵，吹落一朵

月亮，一半薄薄凉凉的爬上来

一半深寒在云天之外

我知道，世间所有的爱

既苍茫又可待，既甜蜜又伤害

有多重，就有多深的牢笼和勒痕

你没有来，桃花凉凉地开

桃花不落于春风，不落于怀

等着你从云霞深处款款走来

4.第三种失语

一个少年逃学，在村子的池塘

游泳扎猛子，爬树掏鸟窝

爸爸拿着扫把追来追去。后来

池塘不见了，鸟窝不见了

爸爸也不见了

一个青年在城里读书，到了山外边

梦里有白马，有大海，有高山

有天涯海角的红帆船。后来

白马不见了，大海高山不见了

红帆船也不见了

一个中年在人间低着头

按部就班地挤公交上下班

回家买菜，接孩子，做饭

偶尔想起星星，抬起头的瞬间

又想起儿子作业还没有辅导完

5.我们已厌倦很久

儿孙都在外地，偌大的房间

只剩下白发苍苍的我和你

我们没有风花雪月的语句

只有你长我短的争吵和琐碎

我们是四十多年的兄弟姐妹

你帮我拍尽衣服鞋子上的尘灰

我帮你轻轻弹去发丝上的雨滴

过马路时你扯着我的衣角

跟在我后面，孩子一样亦步亦趋

我们互相厌倦，又谁也离不开谁

在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的夜里

你向左边靠过来，我向右边靠过去

再大的风雨我们都能香香甜甜地入睡

6.流浪者

从花菜滚落的花瓢虫，是春天的流浪者

从荷叶跳进湖中的蛙鸣，是夏天的流浪者

从树枝飘落的叶子，是秋天的流浪者

从天空落下的雪花，是冬天的流浪者

四季如歌，给流浪者冷暖自知的光芒

岁月如尘，给流浪者繁华浮云的苍茫

我和妈妈，在夜里常常把月光搓短又搓长

我流浪在异乡，妈妈流浪在故乡

7.末班车

每个早晨我都乘坐15路

到达工作现场，像演员

每个傍晚我都乘坐15路

回到生活现场，像旅客

反反复复三十多年

每班车，每个站点都有

上来的人，也有下去的人

上来的人一身精神，下去的人

一身疲倦，过客般消失在

来去匆匆的人间

退休只剩几年。我曾经

多么厌倦时间。现在

把每一班都当做最后一班

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

——不算晚。15路一直没有变

8.白百合

儿媳过生日，儿子买花刚进门

你裹着围裙就从灶房跑到客厅

一会看看，一会嗅嗅

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你不矫情，我不浪漫

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

这一生从来没有陪你看过星星

从来没有给你买过花

我也从来没有感到

不安和羞愧

我来看你了，陪你说说话

听儿子说，白百合

会让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我一支，你一支

你的是我这辈子亏欠的

我的是下辈子还要和你

过日子，生娃娃

9.第三百六十四首诗

写给谁？写给清风明月

我和人们一样身患不可说的顽疾

写给烟火人间，我也和人们一样

看见儿童总是回过头去，深情地看着

他清澈的眼神，像看着小时候的自己

在人群中又匆匆忘记这瞬间的明丽

写给自己，在夜深人静时翻着

发黄霉变的十八岁日记，常常失语

在闪电雷鸣中像个胆怯的孩子

常常惊恐，颤栗。写给爱情

我昏花的老眼已分不清月季和玫瑰

但绝不会像聂鲁达写二十一首情诗

再写一首绝望的歌，我还有

落日一样深红美丽的生活

还有时间慢慢回忆，慢慢老去

10.除夕，领着爸爸回家

荒草覆盖了坟头，也覆盖了

麦田中的小路。这里睡着

一个忘记回家的人

割完草，坟堆显得坑坑洼洼

像爸爸那张被风沙吹过的脸颊

填上新土，算不算一种治愈

妈妈用茶水在地上浇了一个圈

在水圈内烧纸衣，烧纸钱

叔伯才不会抢去

纸灰飞上了天，妈妈说

那是穷怕了的爸爸

见钱眼开，在数钱……

在坟头点亮灯笼，跪下磕头。我知道

爸爸今晚一定会照着我们的脚印回家

一进门就会捏捏我的脸蛋，摸摸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