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锄头
农闲。雨天。星光下
父亲总会端一盆清水,用一块青瓦片
反复打磨他的锄头。也打磨我的小人书
妹妹的棉花糖,姐姐的花衣裳
像打磨上气不接下气的生活
锄头,是父亲唯一的宝贝
不是握在他的手中,就是扛在他的肩上
把一年四季都打磨得杂草不生
田埂如梳。把禾苗打磨得一行行
把日子打磨得铮亮,铮亮
直到现在,都刺得我的双眼
发烫
有菩萨的地方,就有莲花
鸡叫时,田野银波荡漾
父亲是被土地囚禁的泳者
正在用雪亮的锄头锄着雪亮的月光
雨落时,山坡上的墒情像三月的母猫
父亲是二十四节气最敏感的捕手
正在小心翼翼地把种子撒入大地的子宫
七个子女的父亲,农闲时,又去背日子
180斤的麻袋在他背上装了卸,卸了装
怎么也打不上烂日子的补丁
生活总是对最勤劳的人痛下杀手
种日子,背日子的父亲,被他
种的粮食,码的粮垛在坍塌中吞没
昨夜三岁的我骑在父亲的肩上,指着星星月亮
昨夜父亲坐在我的床头,抚摸着我花白的头
有菩萨的地方,就有莲花;有父亲的地方,就不害怕
父亲的故事多得像粮仓的高粱、麦子
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每一粒粮食都是他的孩子
腰椎间盘突出,九十一岁的爷爷
僵硬地捡拾着掉在地上的玉米粒
半跪,折下去的身子,看起来很滑稽
他薄薄的影子,颤颤巍巍
我很怕,一缕秋风将他吹去
爷爷用右手捡,用左手掌捧
玉米粒像一群贪玩调皮的孩子
被爷爷一个一个喊回
在爷爷暖烘烘的掌心
一个挤着一个,香甜地入睡
听爷爷说过,他小时候
吃过草根,吃过树皮,吃过板板土
喝过牛蹄窝里的水
听着,像故事,像传奇
都是翻不烂地老黄历
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我
从来没有在意
生活富足,谁还在乎
那凢颗掉在水泥地上的玉米粒
月荡中秋
在骨缝里爬来爬去的蚂蚁
爬过高楼大厦,江河小溪,秦岭山脉
爬过北方的山林,田野,小桥
在午后,顺着歪歪扭扭的炊烟
爬进屋内。老土墙上
父亲的遗像,黑白着那个年代
口粮青黄不接的恓惶和七个子女的
衣服学费。坐在门槛上戴着老花镜的母亲
借着太阳光,剪着一张只卖2分钱
补贴日子的窗花。窗花里
有麦子,油菜,玉米,大豆
有年年有“鱼”。也有一个母亲
疼痛的祈愿,不为人知的心酸
十几年了,月亮每晚从窗外爬进
窗内,又从窗内爬回北方大地
梦里梦外,一片清辉
今夜又中秋,一个人的行旅
没有月饼,没有桂花香
唯有,街头的榕树
垂下千丝万缕,在月光中
晃来荡去。
他们
我的家乡有一条小河,没有名字
河里除了不知名的小鱼小虾
全是又黑又硬的石头。乡里人
叫它“那条河”。像我乡下的亲人
在城里没有名字,城里人
叫他们“农民”“泥腿子”“下里巴人”
他们搬砖,扛水泥,用尽力气
打着烂日子的补丁。他们从建筑工地
到工地外的工棚,不足百米
总是走在人行道的最里侧
他们偶尔外出吃饭,总是
小心翼翼地坐在餐馆的角落
他们就像那条河,默默地流过山野大地
有荒凉贫瘠,也有星光浪花,大海的气息
他们高兴时,也会在高高的脚手上架上
唱酸酸的小曲,朝霞夕阳会羞红半个天际
寂寞时,也会一个人站在工棚外
看着城里灰濛濛的月亮,反复磨蹭
乡下妻子又白又结实的胸膛
他们有名字,叫宽宏,德厚,积勤
水生,土娃,菜花……
回乡迁坟
不见了大家常说的村口的老槐树
槐树下的石磨盘,磨盘上下
左一堆,右一堆,家长里短的麻雀。
不见了村中的小河小桥,小河两岸的小树林
散漫的野花野草,鸡鸭牛羊
不见了炊烟村舍,麦草垛后的秘密
黄昏后竹林中的羞涩……
城市包围农村。冷冰冰的铁皮围栏
围剿了夏夜晒星星,敲蛙鼓的池塘
围剿了春天放风筝,追蝴蝶的麦田
渣土车,打桩机如猛兽,日夜轰鸣
钢筋,水泥纵横如网,构筑着
又一个牢不可破的囚笼
明清的石狮,石马走进了博物馆
祖传的碌碡石碾,包浆的门窗桌椅
被贱卖,被收藏,在城里奇货可居
农民上楼。我乡下的亲人
住上了30多层的高楼
却不知染上什么病,每逢
二十四节气,骨头发痒
咳嗽失眠,心慌气短
我也被通知回乡迁坟
也让爸爸妈妈住进更深的深山
更荒凉的家园
——也是好的。愿她们
永远不再被折腾
不再被搬迁
古典的月亮,时代的彷徨
我没见过奶奶。奶奶仅仅是一个
存在。听父亲说,奶奶是小脚
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夏收时
小脚跑起来像风,刮得整个村子都晃动
妈妈也是小脚,也是村里
最漂亮的女人。秋播时,小脚跑起来
也像风,整个村子也会晃动
我不知道,奶奶和妈妈的小脚
有什么不同。但我知道
妈妈的小脚能扛起四斗的粮食口袋
能在人民公社披红戴花,能把高粱米
玉米面做得像红烧肉。小脚的奶奶和妈妈
不苦。奶奶和妈妈都有七个子女
现在,有的提前和她们团聚
有的五世同堂。唯有苍老的父亲
常说我不孝,不争气
每天看着已成家的独苗孙子
为了车贷,房贷,工作,生活
早晚都是困难,出进都是压力
比他那个年代还无力,还破碎
父亲不知道,他们有古典的月亮
我们有时代的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