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娘家住在川北边陲的小山坳里,从山顶到山脚,沿着小河边错落着高矮不一的小青瓦房,因当地严氏人姓居多,故称之为“严家边”。村子不大,但家家户户都种地放牛,家中男丁需下田农忙,若人手不够时,妇女也要耕作。
关于那个地方,我也只去过一次,认识并不算多。后来从外公外婆的口述中得知,那是一个穷村子,赶上“土改”那些年,穷人只顾得上眼前的衣食,奈何僧多粥少,一家几口子人要想吃饱穿暖,几乎比登天还难。母亲的经历也和村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家中三姊妹,离了哥哥姐姐,再难找到一件像样的衣物,平日里除了走山路到几里外的学堂念书外,放学后还要回家割猪草、喂猪食、插秧子什么的。偶尔遇上大旱,田里的农作物难有收成,又会再次面临“吃”的问题。好在大人们对子女的关爱是平等的,教育什么的虽谈不上,但凡有一两顿吃食,自然也不会亏待家里的孩子。
母亲生在农家,骨子里透着“勤俭”二字,干起农活来也相当麻利,正因如此,体格健朗。我不得不感激这一事实的存在——有了这样一位母亲,才赋予了我一副免遭生疮害病的健全的躯体。
母亲文化不高,却明白事理。十五岁那年因家境贫寒早早地辍了学,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一个人从农村来到城市闯荡,为了生存,吃尽了生活的苦。相较于偏远农村,初到繁华都市的她显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陌生与茫然,同时又对一切新事物满怀期待。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食品加工厂当车间工人,托人介绍的,负责制作蛋饺等食品。工作两年后,由于厂子经营不善,厂里效益亏损,导致母亲以及同时进厂的那批工人被迫下岗。后来开始倒卖电脑芯片,每天上下班骑车,来回十几里路,两小时车程。当时也不知是一股什么念头,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她强忍内心的酸楚,抹掉眼角的泪水,硬是支撑着自己度过了艰难岁月。
后来机械厂改制,原本稍微有点家庭背景的人都留了下来,唯独母亲被分配到了一家国营农场当生产工人,却在短时间内凭借优异的工作业绩得到领导赏识,被破格提拔作了销售,负责批发烟酒副食什么的。
二十岁那年,有一次母亲在工友家里作客,偶然结识了一位精干小伙子,两人一见钟情。于是母亲的那位工友成为了我的姑母,而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的父亲。父亲对母亲深爱有加,总是在母亲下班后前去探视,或者经常私下见面,总之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我羡慕不来的那种爱情。随后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两人也用实际行动得到了双方家庭的认可。有了大人的支持,一切都水到渠成,母亲出嫁也被“绿灯放行”。
在我看来,每个女孩仿佛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主动被动、有意无意地为“成为母亲”而做准备,从生理初期到出现孕吐,她们的身体、心理以及社会性都在酝酿着母性期的到来,我的母亲也不例外。因此我的出世,成为了母亲一生最大的骄傲,同样母亲带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我哇哇坠地那晚,父亲激动得三天三夜未合眼,朋友们接二连三地到来看望我,向我父母道声祝贺。父亲抱着我向他的朋友们四处炫耀,见人张口闭口都说:“我媳妇儿给我生了一个带把儿的!”他日夜守候在母亲的产床前,拿起一本新华字典逐页翻阅,和母亲商讨给我起什么名字好。
但我的出生,似乎是给家里带来了不幸。我生下来不久,被查出患有致命的新生儿病理性黄疸和大脑缺氧,生命危在旦夕。医生随即宣布了我的“死亡”,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沉迷于喜得爱子的母亲悲痛欲绝。后来祖母去了典当,押上全部身家,凑齐医药费跪求医生救我于危难,最后愣是从死神的手里把我夺了回来,我侥幸躲过一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母亲给了我生命,祖母让我得以重生。
后来听说我因呼吸衰竭被医生抱进了一个保温箱里,从头到脚,插满了针管。夜间,母亲趁着家人休息的空档,独自一人托着虚弱的身体,艰难地移步到我所在的病室外,隔着窗户看到了躺在保温箱里的我,泣不成声,又因出血,几度昏厥。
又过了些日子,我的病情出现好转,身体各项机能开始恢复,母亲喜极而泣,抱着我爱不释手。初为人母,她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爱,让我体会到了人世间的美好。
我上幼稚园的时候,父母辞了工,支起了一家门店,做小本生意,当上了渴望多年的小老板。起初倒卖服饰鞋袜,又做过餐饮,我的记忆里,父母每天总是起早贪黑,挣来的钱统一由母亲存放在一个木匣子里,说是将来等我长大了,留给我娶媳妇儿用。他们的生活分外拮据,原本一日三餐,到后来可以是一日两餐,或者一日一餐,尤其是在有了我之后,养家糊口更是成为了他们生存的最大动力。
再后来和几个朋友合伙成立了一家影视公司,卖起了碟片。母亲负责销售,就是把成箱的碟片按照需求到各个乡镇做批发和零售,风里雨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记得有一年盛夏,母亲骑车到一个偏远郊区出售碟片,返回途中遇到车辆抛锚,硬是一个人顶着炎炎烈日,推着车走了百来里路回家,饥渴难耐时,一想到挣钱不易,更是不舍得自己花钱吃喝。
在碟片取代录像带之后,录像厅的风靡盛行更是达到了辉煌的巅峰,又做起了茶馆生意。每天上门观看录像的都是回头客,茶水也不贵,另送一份点心或水果。之后听闻家政保洁行业前景景气,又召集了几个以前的工友合伙垄断了当地家政服务行业。常年下来,母亲连本带息,赚了不少,看着自己的劳动所得,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性急,却有着菩萨心肠,但并不软弱,见不得穷人,又极易动情。至于与婆家人的相处,具体到婆媳关系的相处,母亲是明智的化身,也是成功的典范。因为在她看来,不论娘家还是婆家,都应一视同仁,并不因为血缘关系而更加倾向于哪一方。对待公婆甚至一定程度上超过对待自己生父生母,即便在外职场失意,回家后面见公婆也必定是笑脸相迎。有一次做生意亏了空,回家后祖母质问起来,母亲很巧妙地回答道“今天又赚了不少”,随后拿出一些自己平时攒下的钱作为盈利,婆媳两人“分了红”,祖母甚是欣慰。因为母亲明白,不论得失成败,在大人面前都是“赚”,自己吃亏,享福的就是公婆,更是长期维系家人亲情的纽带。
父亲外出务工的那几年,家里照顾老人和小孩的重担全由母亲一个人扛了起来。半夜遇上老人突发疾病,母亲托着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全程尽心尽责,悉心照料公婆。旁人看来,家里更像是多了一个女儿,家中光景虽不算宽裕,但日子还算过得风调雨顺,平安喜乐。
儿女的人生历程是不依着父母铺好的人生轨迹来进行的。因此在我叛逆期的时候,也没少惹母亲生气。我爱母亲,但我给了她最大的打击,为了我的学业、事业乃至成年后的感情问题,父母几乎操碎了心。于是我成为了逆子。但有母亲的人,内心始终都会是安定的,也是有归属感的。于是在素有的特定情节和特定环境下,母亲用她的点点滴滴深深感染着我,即便在我八九十岁的时候,她依然是我的母亲,我依然是她的孩子。
到现在为止,我之所以成为一个不坏的人,是母亲训导我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如今随着我的长大,父母的容颜也已然苍老。希望太阳不要晒黑父亲的皮肤,而是晒黑母亲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