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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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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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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上的母亲

土地给了我生命。这句话被母亲说过无数次。当我真正理解此话的深刻含义时,母亲已无法在土地里种出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从母亲长长的叹息声中,我体会到她对衰老的无奈和对土地深深的热爱。在母亲心里,土地是父母,庄稼是儿女,而她,就是那个延续土地生命的人。


那里杂草丛生,但母亲不怕。那时,母亲还不到三十岁,有的是力气。她用半个月时间,仅凭一把铁锨,就让足足有一个篮球场大的深坑,成为独属于她的第一块土地。


初春的风带着少许的暖意吹过大片的戈壁,来到母亲面前。母亲脱去棉衣,只穿着水红色线衣,挥舞铁锨先铲去大坑里经过一个冬季依旧伫立着的枯枝败叶。这耗费了母亲一天的时间。黄昏时,母亲燃起火堆,草木腐败的气息顺着袅袅烟雾升到天空。母亲蹲在火堆旁,低头看自己手上磨出的血泡。她没有感到疼痛,却被身体里一股巨大的喜悦所淹没,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这里荒芜多年,每一株枝蔓下都隐藏着纷乱的根系。母亲相信,能长草的地方就能长庄稼。母亲有信心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埋进这里的每一粒种子,发芽、成长、收获。


人哄人,地不哄人。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明白这浅显又深刻的道理。不就是搭几天时间,费一些力气吗?时间多得是,力气睡一觉就会重新长出来。第二天,母亲又来到那个大坑前。去年夏季她便勘察好了,坑里的草格外茂密,这里一定是块宝地,母亲在心里盘算一个冬季了。母亲开始挖地。她拎着铁锨一脚踩下去,整个锨头便没入土里,双手一上一下紧握锨把,用身体的力量把满满一锨土翻了起来。黝黑细腻的土散发着野性的味道,母亲弯下腰,捡出草根和石块。阳光下,母亲的脸闪闪发亮,她捧起一把土喃喃自语,早晚你们会乖乖听我的话……


母亲想拥有一块土地的想法已很久了。这之前,母亲一直跟着家属队种地。三十亩地,二十几个小媳妇,就像玩儿一样,嘻嘻哈哈一起下地,一起收工,收获的庄稼平分。连队只为给这些小媳妇们找个事干。她们有的还在奶孩子,有的要经管家中老人,干活就心不在焉,偷懒耍滑是常有的事。对此,母亲看在眼里却不能阻止,她时常想,如果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那该多好。


地虽是大家的,可母亲只要看见哪儿少了棵苗就急,仿佛心里空出一块地方,在大家休息时,她就攥着一株间出的苗找回去补种上。母亲不知这株栽下去的苗能否成活,至少她要给这块土地以希望。母亲是吃过苦、挨过饿的人,看不得土地被浪费、被轻视。多一株苗就多一把粮食,就能多养活一条命。


半个月后,连队所有路过这个大坑的人都看出了母亲的意图。母亲已按地势把大坑平整为五小块,东西南北坑壁上各一块,像四片倾斜的花瓣,围住坑底最大最平整的那一块。母亲站在自己用脚细细踩实的田埂上,注视着面前的劳动成果,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检阅自己的部队一样。偶尔有路过的人问,这里没水,怎么种庄稼?母亲气定神闲地笑着答,走一步看一步,先种上再说,说不定今年雨水多。

那一刻的母亲是笃定的,什么困难都难不住她。母亲早想好了,在坑底撒上韭菜籽。不久,一行行绿茸茸的韭菜便冒出头,长到一拃高,母亲把它们全部铲掉,几天后,重新长出的韭菜粗壮很多,充满生命的力量。母亲对这块地的判断准确无误,这坑下仿佛有一眼泉,滋养着种在这里的每一粒种子。坑壁那四小块地,母亲种上了各种蔬菜。无水浇地的困扰丝毫未影响到母亲播种的决心,母亲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菜地查看菜苗的长势,再套上驴车去东河拉水。巨大的水桶在驴车中颠簸,于寂静的清晨发出“砰砰”的声响。这声响,那些还在睡梦中的人是听不到的。


当母亲赶着装有满满一车蔬菜的驴车四处叫卖时,连队的人才反应过来,纷纷拿出铁锨去开垦属于自己的土地。那时,母亲已从团部百货大楼买回一根几十米长的水管,一头接在家里的水龙头上,一头通向自己的菜地。

那年夏天的很多个清晨,天不亮,我就被母亲喊起来,迷迷糊糊跟着她来到菜地帮忙。菜地里的母亲神情异常专注,眼里只有她的土豆、红薯、辣椒、西红柿。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辛苦,也想象不出正长身体的我对睡眠的渴望。出于长女的乖顺,我跟着母亲学会了地里所有的活,熟知铲子、锄头、铁锨、镰刀等各种农具的用途。那一年,八岁的弟弟和六岁的妹妹也时常在清晨的睡梦中被母亲喊去菜地帮忙。干得最多的活便是铲韭菜。韭菜仿佛被母亲施了魔法,怎么铲都铲不干净,一茬接着一茬拼命生长。我们姐弟三人手中各拿一把铲刀,低着头,手上忙碌着,不说一句话,心里都憋着怨气,不看正捆扎韭菜的母亲一眼。清晨的韭菜地露水很重,我们的鞋子、袜子和裤管都被打湿,贴在温热的皮肤上,凉冰冰的。没有谁喜欢这种感觉,但母亲却不以为意。


我们无法理解母亲对土地的那种超乎寻常的热爱。

母亲的命是从土里捡回来的。


初夏的风,瘦如一把窄窄的刀,它轻轻穿过甘肃武威黄羊镇一个遥远而偏僻的小山村,在一间破土房前稍做停留。土房的土坑上,躺着我的母亲。那一年,她还不到十二岁。经历了两三年的干旱、蝗虫等自然灾害,人的生命脆弱如黑夜里的零星烛火,一阵风就能吹灭。半个月前,春天里的青黄不接让母亲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先后死在自家的土炕上。外婆临走前或许感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求生的巨大欲望让她抬起瘦骨嶙峋的身子,举起手指着桌上的一个旧坛子,有气无力地对母亲说:“妮,把坛子给娘抱过来……”因长期营养不良,母亲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土窑烧制的坛子呈现出泥土的光泽,在外婆眼里却是身家性命,因为里面装着天转暖后将种于土地的南瓜种子。外婆紧紧攥着母亲的手交代:“妮,再饿,都不能吃种子,一定记着,天热了,把它们种到地里去……”外婆的话断断续续,母亲感知着自己怀里的那只手渐渐失温,却没有一滴眼泪,母亲的身体是干瘪的,她已不能流泪。那时,十八岁的大舅经人介绍,在镇上一家饭店帮工,对于读过几年私塾的大舅,这无疑是屈辱的。但为了能在饭店能收集客人吃剩下的馍,攒几天送回家给弟妹吃,他不得不做此选择。照管小舅的任务只能由母亲完成,虽然那时的母亲也还是个孩子。


母亲记着外婆的话,那只装种子的坛子,被母亲一直放在高处,以免被懵懂的小舅误吃。不幸的是,没多久,每天四处觅食的母亲染上了天花。几天后,昏昏沉沉的母亲被怕将病传染给族人的本家叔叔抬出家门,扔在村外的野地里,任其生死。


母亲迷迷糊糊躺了几天,在断断续续的思绪里,母亲恨命运不公让自己染病,也怨不久前离世的爹娘不带自己走,才使她遭如此大罪。唯一陪伴在母亲身边的是小舅,除了跟着母亲,小舅又能去哪里。因长期饥饿,小舅的身子薄得像一片纸,头大得离奇,双眼深陷眼眶,四处张望的目光里全是对饥饿的惊恐。小舅无法理解,自己的姐姐为什么会躺在野地里。


天慢慢热起来。或许是母亲自身的免疫力救她一命,或许是一场大雨让母亲的身体重新复苏,她逐渐好起来,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的小舅也没有任何异常。


最初的饥饿感早已随时间的推移而变得麻木,出于求生本能,母亲和小舅在村外的野地里开始了觅食的生活。他们吃到的第一种食物是土豆,一场大雨把覆盖在土豆上的泥土冲走了,土豆露出了地面,母亲认出了土豆。那一刻,她像刚被特赦的死刑犯,内心被巨大的惊喜胀满。母亲突然想到了外婆,一定是她给自己的儿女送吃的来了。母亲仰起混合着雨水、泪水的脸庞,高高捧起土豆朝遥远的天边拜了一拜,之后,再无丝毫犹豫,把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土豆送到了自己和小舅的嘴边。


深邃而辽阔的土地,像一座神奇的巨大宝库。当第一缕麦香从田野飘散开来,母亲感知到身体里有种新的力量在生长。母亲知道,自己活过来了,亦明白,自己的命是土地给的,这一生,自己都无法再离开土地,土地不仅救活了自己的肉身,也将是自己灵魂的安放之地,更是自己漫长生命旅程的精神支柱。


我长大后,母亲曾多次回忆起她那次吃土豆的情景。母亲咂巴着嘴,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还在品味那只土豆留在她唇齿间的滋味。在新疆生活了几十年,母亲依旧沿用甘肃老家的叫法,还把土豆称作“洋芋”。作为女儿,我明白母亲的心思,这不仅仅是她对家乡一种食物称呼上的坚守,更表达了她对土地的情感。哪怕只是细微的改变,也会影响母亲的情绪。土豆作为连接者,几十年来,将土地和母亲紧紧拴在一起。心里揣着土豆的母亲,心里也一定装着土地。离开土地,谁都无法生存。


那一年,母亲没有兑现对外婆的承诺,她无法将那些南瓜子种在地里,但她领悟到了外婆给她的希望——活着的希望,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在土地里。外婆的这句话,给了母亲生的希望。痊愈的母亲并没有回到自己四壁空空已无任何亲人和温暖的家里,整整一个夏季,母亲领着小自己四岁的弟弟,在野地里度过了他们一生中最自由也最难熬的日子。


很多年后,当我想起自己在菜园劳作的那些清晨,内心对母亲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正是那些辛苦让我懂得土地的分量。后来,我读到诗人雅姆的一句话:“如果脸上有泥的人从对面走来,要脱帽致敬先让他们过去。”这句话,像是说给土地的,更像是说给母亲的。


谁的命不是土地给的呢?

 

为了土地,母亲一生都在付出,并乐此不疲。


1966年8月,已在新疆玛纳斯落户的大舅,回甘肃接母亲和小舅。比起在黄土高原上靠天吃饭,新疆的日子到底好过些,一览无余的戈壁虽荒凉,却辽阔深远,只要舍得下力气,就饿不了肚子。


母亲曾多次向我描述她从甘肃到新疆时的情景。因“富农”成分,他们兄妹三人被队上监管。大舅回到家却不敢露面,他带回了粮食,虽不多,却足以引起队上人因饥饿而产生的邪念。在那些连绵不绝的邪念里,谁都不知会发生怎样的罪恶。大舅白天藏在阴冷潮湿的菜窖里,夜深人静时才敢爬上来透个气。最初,母亲有些犹豫,毕竟故土难离,但大舅的一句话,立刻让母亲动了心。新疆地多,想种啥种啥。这句话,让母亲的脑海里呈现出这样的情景: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张开翅膀,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不管飞到哪里,都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望着一粒粒沉甸甸的麦穗,母亲自言自语:“这得收多少麦呀,这够吃多少年呀。”母亲饿怕了,眼里只有吃的,只要能吃饱肚子,哪里不是活人呢?在一个夜晚,兄妹三人偷偷离开充斥着饥饿和伤心的土房,用一夜的时间走到黄羊镇上,搭车去兰州,再坐火车到新疆。


在老家生活的十六年,成为母亲生命里解不开的疙瘩。贫穷和饥饿带来的耻辱,给母亲留下深深的伤害,也带给母亲永久的记忆。挖野菜,扒树皮,村人歧视的目光,以及族人躲避的身影……这些场景像母亲赴新疆途中的站点,它们近在咫尺又遥远如烟。我的母亲,那时还年少的母亲,体会着生而为人的不易,感知着人性里的不堪。很多次,她都在记忆深处翻寻故乡,她熟知家中院里的片瓦残墙,熟知村落里的犄角旮旯。哪里有一棵树,树上有一个鸟窝,她曾爬上去给弟弟掏过几只鸟蛋;哪里有一片草,草中卧着石头,她曾在捡柴返回时坐着歇息……每一个细节都像苍穹里闪烁的星辰,带给母亲短暂的温馨,也带给母亲长久的辛酸。母亲姓张,张姓是村上的大户,村里大半都是张姓族人,可在外公外婆去世后的那几年,母亲和小舅就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风雨任意飘摇。母亲从未怨过族人,在自顾不暇的荒年,谁的碗里都空空如也。


来年春天,母亲领着小舅,把外婆用生命换来的南瓜种埋在了地里。当嫩绿的幼苗从土里钻出两片毛茸茸的叶子时,母亲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学着除草、浇水、施肥。这一年,南瓜结得格外繁密。母亲深刻体会到,想吃饱肚子,只能靠土地。


来新疆的母亲,最初随大舅落户在昌吉州玛纳斯县,属农村户口,是一封信改变了母亲的命运。信是在生产建设兵团落户不久的五舅写来的。母亲从大舅口中得知,五舅每月都会领到工资。同样都是种地,待遇却不同,母亲的心思活泛起来:有地种就饿不了肚子,有钱花那就是锦上添花,这样的日子才是好日子。从甘肃到新疆,几天的路途,遇到许多人和事,这时的母亲已不再是老家农村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了。


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来说,寄人篱下不是长久之计,最好的出路就是嫁人,母亲一直没碰到合适人选。走出家乡的母亲也走出了胆量,她和大舅商量,要去兵团找五舅。虽然五舅在血缘上和她要远一些,是她的堂兄,但也是知根知底的人。大舅知道自己妹妹的脾气,只要认定的事很难改变,便答应了她。

没钱买车票,怀揣五舅的地址,靠自己的两只脚,母亲走了两天才走到石河子。比起地方土地的局限,兵团的条田博大而辽阔。还未找到五舅,母亲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自己的根扎在兵团。


经五舅托人介绍,母亲认识了我的父亲,很快,母亲就和父亲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我高中毕业的那年夏天,和母亲在地里割草,闲聊中问及她当初怎么会看上病恹恹的父亲,母亲挥舞着手中锋利的镰刀,一大片野草瞬间倒地,她云淡风轻地对我说:“我是冲着地来的,女人嫁谁都一样,最终都要靠自己,还得自己在地里刨食。”我愕然,母亲的话深深刺痛了我。那时读过几本书的我,对生活有着不切实际的想法,认为真正的好日子绝不在土里。我讨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生活,厌恶身上劳作一天后土汗混合的酸臭气味,我随时为脱离土地做着准备。


那年夏天,风异常炽烈,它吹拂在整日弓腰趴在地里干活的我和母亲身上。我眼中的日头都是咸的,母亲却并不以为苦。

母亲的那块坑地,带给她无与伦比的成就感。那时,“万元户”一词刚刚兴起就让所有人内心向往,只有日子过得富裕且有万元存款的人家,才能坦然地接受这个称呼。明里暗里,在很多场合,连队的人都在猜测和询问母亲是不是“万元户”,语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醋意。听到这话,思维简单的母亲第一反应是咧开大嘴哈哈大笑。常年在外劳作,母亲皮肤黝黑,牙齿却又白又齐——虽然因为忙,母亲很少刷牙。母亲的笑容对比强烈,一黑一白,带给大家异常强烈的视觉冲击。面对这样的问话,母亲不否认也不肯定。等没人时母亲便自言自语:“光看我挣钱,没看老娘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满脸写着不屑和骄傲。


母亲最初种的那片韭菜地,几乎成了大家的样板地。此后几年里,每到春季就有卡车停在我家菜园边的马路上,引得连队的人注目和嫉妒。那时,卡车还是稀罕物,在兵团很少见。十几岁的我猜不出母亲是怎样联系到那些卡车的,我也不知一卡车韭菜究竟能卖多少钱,母亲为此付出过多少的辛劳。对于这些,只有地里的韭菜知道,只有母亲自己知道。


雪未化完,母亲就来到韭菜地。母亲没文化,却懂得土地的习性。母亲铲掉去年残留的干枯老叶,用耙子把地细细梳理一遍,将发酵过的农家肥掺上细沙,薄薄铺在地里,再盖上厚塑料布。每逢天气好,母亲都会掀开塑料布晒地加温。当别人家地里还是一片荒芜,母亲的韭菜已齐刷刷冒出头。有人偷偷学母亲拔草、施肥、浇水,可地里长出的东西总比母亲的稍逊一筹。母亲对种地有着不同寻常的天分,她是能把住地脉的人。母亲常说,地跟人一样有感情,不光施肥,还要施爱,它才会好好长庄稼。


母亲尝到了土地的甜头,等她腾出手来,发现近处已无地可开。母亲又把目光投向茫茫戈壁。戈壁上,石头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粒种子种在石头上,永远不可能发芽,还有盐碱,也是影响种子成长的天敌,没有人尝试过在戈壁开辟一块地。仅靠最初的那把铁锨,母亲是不可能开出自己想要的地了。


倔强的母亲不信自己连一块地都征服不了,她开始在那片戈壁上捡石头。清晨出发前,母亲会带上两个馍一壶水,干半天活,中午坐在地头吃馍喝水,再用一块石头做枕头,四仰八叉躺在松软的土地上休息一会儿。天空很蓝也很辽阔,这些都装在母亲的眼睛里。


第二年春天,当戈壁上的芨芨草刚发出新芽,母亲就雇来大型农具车开渠、耕地、播种,一个月后,长出的玉米苗像排兵布阵的战士,几乎一窝不少。母亲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紧接着下了一场雨,玉米苗长长的叶片像柔软的舞者,在风中舒展着自己的四肢。母亲之所以选择种玉米,是因为玉米费工少,好管理,撒种就能出苗,除草、施肥、浇水,待玉米秆蹿起来,几乎不再需要管理,等结了穗,再透透浇一次水,就等着收获了。


到了秋天,母亲雇人雇车掰回家的玉米棒,一垛一垛架在院子里。母亲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玉米卖不上价,猪肉价格高,玉米用来养猪才能发挥它的最大价值。很多个黄昏,母亲站在猪圈前,看着圈里那几头摇着尾巴怡然自得抢食吃的猪,对父亲说:“看看,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是啥?不仅人离不开,动物也离不开。”母亲的语气里有些得意,我和父亲都明白,母亲所指绝不是猪肉和玉米。土地,早已深入母亲的灵魂和她融合在了一起。


种了两年玉米,第三年,母亲在那块地里种上了麦子。秋天,母亲站在地头冲着收割机司机大喊:“把麦秆全部翻到麦地。”隆隆的机器声把母亲的这句话传播得到处都是。埋进土里的麦秆,经过一个冬天的发酵,是上好的肥料。母亲疼爱土地,像疼爱自己的子女。

1986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着大西北的戈壁滩上,兵团也开始实行分产到户。连队正式职工每人分到二十亩地,作为父亲的家属,母亲拥有了此生最多的土地。那时的母亲,还不到四十岁,正是一个女人最能干的年龄。


土地亩数虽一样,地有远近,质有优劣,怎么分,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最终为显公平,连队采取抓阄的办法。父亲抓到了24号地,那地离家稍远,土质却很好。母亲提前就得到了消息,等父亲慢慢腾腾到家,她已把满满一驴车的土肥卸到了24号地里。母亲以前她开出的地都是野地,名不正言不顺,今后,这里将真正成为她的王国,她可以在这片土地上任意驰骋,想种啥就种啥。


母亲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这块地就是她的战场。母亲查看地情,哪里有坑容易积水,哪里有坡浇水困难,她都了如指掌。沙土地适合种土豆和红薯,黏土地适合种玉米和棉花,水渠边适合种菜,地中间适合种瓜。仅仅半天时间,母亲就对这块地进行了科学合理的划分和安排。


每天天不亮,母亲就起来做饭,吃完就扛着农具去地里,像一只高度运转的陀螺,一刻也不停歇。庄稼慢慢长起来,地里似乎有干不完的活儿,母亲身上也像有使不完的劲,每天一身土一身泥的回家,从不叫累喊苦。


地里的活没有母亲拿不下的,但她最怵浇地。在新疆,浇地很少用井水,毕竟在戈壁上打出一口井花费大且极其困难,让清澈的井水哗哗流进地里也的确让人心疼。新疆夏季雨少,冬季雪多。庄稼长起来,天也热了,用天山上融化的雪水浇地是最好的选择。连队人多地多,浇水要排队,人能等,庄稼却等不得。看着被太阳晒蔫的庄稼,母亲心急如焚,她找到连队,提出要晚上浇地。


漆黑的夜里,母亲穿着高筒雨靴,走起路来扑哧扑哧,她肩上扛着铁锨,手里拿着电筒四处巡查。地里哪处涝了,就用铁锨堵住水口,以免那里的庄稼被泡死;哪处干着,母亲就想办法引水上去。二十亩地,母亲一个晚上要来回巡视几趟,争取每一株苗都喝上水。有时,正赶上母亲身体不舒服,那两只雨鞋,很多时候作用并不大。晚上不睡,又在地里走一夜路,母亲的身体受到了很大的伤害。父亲虽心疼母亲,但他身体弱,主要还得靠母亲。特殊时期受了凉,母亲得了严重的妇科病,却舍不下时间去看病,到冬季农闲才去抓中药调理。在我记忆里,很长一段时间的夜晚,母亲都在熬活血化瘀的汤药喝。


等庄稼成熟需要人看护时,母亲便让父亲在地边搭了窝棚,盘了炉子。她和父亲吃住都在地里,白天和地里的庄稼一起呼吸,夜晚一起入眠。

 

母亲热爱土地,也热爱和土地相关的所有事物。


包产到户后,为方便拉人拉物,家里买回一头小毛驴。每天清晨,父亲就会套上驴车,和母亲一左一右坐在车上,于毛驴“哒哒”的蹄声中向地里行进。到了地里,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镰刀给毛驴割草,等毛驴吃饱,母亲又催父亲牵着毛驴去打滚。为防止毛驴被石头或草根硌伤皮肤,母亲特意让父亲在窝棚边整出一块打滚场。打滚场约20平方米,被父亲清扫得干干净净,再铺上一层细沙。放暑假,我们经常去地里,有幸目睹毛驴打滚时的情景,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老话说的“蠢驴”其实不对,至少我家的那头小毛驴很聪明,只要父亲把它牵到打滚场,松开手中缰绳,不用父亲吆喝,驴前腿一跪,身子侧弯,再使劲一翻就四蹄朝天了。小毛炉翻滚几个来回,土地于尘土飞扬中给驴挠了痒痒,驴便忍不住惬意地大声叫唤,长声短调,低吟高啸,有种凶猛动物回归原始本能的感觉。母亲在地里听到动静总会抬起头,面带满足的微笑,朝打滚场张望。在母亲心里,驴滚舒坦了才有劲拉车。让驴打滚,是对它的一种奖赏,更是一种疼爱。


母亲疼爱有生命的毛驴,也爱护无生命的农具。母亲总说,农具是自己多出来的两只手。每天从地里回来,吃完晚饭收拾好灶台,母亲就开始收拾农具。为防淋雨生锈,农具都被母亲架在杂物间墙壁上搭起的木架上。铁锨、镰刀、铲子、锄头、钉耙,母亲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每次去取农具,母亲都会先站在杂物间,用目光检视一番,再把第二天地里需要用的农具拿下来,头把松动的打上木橛,用钝的重新磨利。


母亲对最初开菜园的那把铁锨情有独钟。那是母亲拥有的第一把农具,她格外看重。在母亲眼里,铁锨是所有农具里最有包容性的,使用率也最高。这把铁锨在母亲手中左右挥舞,上抡下劈,被赋予了多种能力,松土用它,挖渠用它,点种还可以用它,甚至铲韭菜也能用它。它像母亲手里的“金箍棒”,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下地前后,它时常被母亲扛在肩上,沐浴阳光,吹拂夏风,几乎春夏秋三季,它都和母亲形影不离。冬季农闲,它没有像别人家的铁锨那样被随意立在门后或院中经受风吹雨淋,而是被母亲架在杂物间的墙壁上。母亲说,平时铁锨付出最多,一定让它躺平好好休息一冬。母亲给这把铁锨赋予了一个亲切的称呼:锨。 母亲说“锨”时,音节很短,语调很轻,仿佛在呼唤自己的一个女儿。


如今,被母亲使用过的农具依旧挂在墙上,只是换了地方。母亲离开兵团时,弟弟说:“家里没地了,农具就别带了,送人吧。”母亲沉下脸来:“老娘我用了一辈子的东西,走哪带哪,谁也不送。”


母亲心里还有想法,冥冥之中觉得这些农具早晚还会被自己使用。她坚信,无论身在何处,她身体里纵横交错的血管都将保持着和土地的密切联系。

 

我们终于理解了母亲对土地超乎寻常的热爱,这是母亲的宿命和责任,母亲的一生都在追随土地。


2004年的夏天,我的父亲去世了。没有了父亲的母亲,在我们姐弟三人的极力劝说下,来到昌吉州乐土驿镇,跟弟弟一家生活。


一天,我给母亲打电话,打了几个都没人接,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我心里便有些着急。母亲在乐土驿几乎不认识别的人,很少外出。母亲有“三高”症,她一个人在家,不会出什么意外吧?我赶忙打弟弟手机,弟弟骑车赶回家,母亲却不在家里,他急忙打电话问玛纳斯的大舅小舅,都说没见。


母亲能去哪呢?弟弟骑车在镇上找了一大圈,依旧不见母亲踪影。我和妹妹在宝鸡如坐针毡,却无任何办法,只能等消息。黄昏时,终于接到弟弟的电话,母亲的声音传过来,她一改父亲去世后的消沉情绪,欢快地对我说:“我去公园种草皮了,好久没下地了……”我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埋怨母亲,她没有感知到我们因她失踪而产生的担忧。绿茵茵的草皮通过母亲的手和土地频繁接触,她因此而感到熟悉和踏实。一天的劳作没有让母亲感到一丝一毫的辛苦,却让母亲明白,要从失去父亲的悲伤中走出,要从一个人在家抱着分针听秒针的孤寂中走出,唯有再回到地里去。


无论我们如何阻拦,在第二年春天,母亲还是回到兵团,开始了她的打工生涯。春天播种间苗,夏天除草施肥,秋天摘酒花拾棉花,母亲什么都干。地里的母亲,似乎忘记自己已是快六十岁的老人,仿佛迎来了她生命的第二个春天。怕母亲累着,也怕她闲着,我打电话和母亲商量,让她换一个轻松的事干,比如陪护老人或经管小孩,电话那边的母亲态度异常坚决:“不去,我就在地里,地不会给我脸色看。”在母亲心里,经过多年和土地的耳鬓厮磨,土地已是她相濡以沫的亲人,给她以陪伴和温暖。


母亲六十二岁那年,秋收完,她大病一场。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在长久的沉默寡言里开始接受自己的衰老。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从电话里传来的长吁短叹中,感知着母亲的不甘。在随后漫长而寒冷的冬季,母亲坐在屋里,把目光长久地投向窗外。外面很多时候都在下雪,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覆盖着大地,母亲的眼里只有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土地的母亲,开始萎靡不振。


为哄母亲开心,弟弟决定把后院堆煤的地方腾出来让她种菜。虽只几分地,却让母亲欢喜异常。天刚热,母亲就开始收拾后院,把烧剩的煤一筐一筐挪到院墙边。那把被母亲带过来的铁锨又有了用武之地,很快,在母亲的精心侍弄下,菜苗长起来,绿莹莹的,后院一派生机。


2019年之前,家里这几分菜地都由母亲经管。这一年春天,我内退回家,母亲因腰椎骨质增生几乎无法下地行走,母亲却依旧惦记着她的菜地。栽种菜苗的那天清晨,母亲早早起床,让我扶她去后院,母亲坐在葡萄架下的椅子上,指导我和弟弟挖坑、栽苗、浇水。刚下过一场雨,后院葡萄枝上嫩绿的叶片已经长出,在阳光下焕发着新的能量。


望着衰老又被疾病缠身的母亲,我心里突然很难过,母亲穿着水红色线衣开第一块坑地时的情景又出现在我面前。那时的母亲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人的生命能像土地一样长久,该有多好。


那一天,很久没出屋的母亲兴致勃勃,我懂得母亲的开心,她也一定回忆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母亲的笑容里,包含着小小的菜地后继有人的欣慰,更多的是在自己手中没有一块土地被荒芜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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