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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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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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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随笔

商宇宏

白沙是云南省武定县狮山镇铺西村委会下彝族密岔人聚居的一个自然村落,数百年来它卧落于白塔山后凹中缄默无闻,却又用独特的语言诉说着一个百年漂泊的族群沧桑。

白沙之行最早缘起于康熙《武定府志·卷一·风俗》之记载:“麦岔,住白沙,娶妇以耗牛为聘,吹笙饮酒,担柴荷簋,治生,勤苦”。以及缪鸾和先生于50年代初期随土改工作队在禄劝县进行少数民族调查时所撰写的档案卷宗《禄劝县民族调查》。文中所述:“(禄劝)西村的密齐(密岔人自称)共51户,236人,都姓李,但系来自三支。一支自武定、白沙迁来,一支自富民罗缅乡迁来,一支则是从禄劝的梅兰村迁来,迁徙时间,约当清嘉庆年间。”同时经过多次考证,彝族密岔支系由滇西蒙化(今大理巍山、南涧一带)迁入滇中北地区时最先的居住地就是在杨柳河、铺西、白沙、石板河、冷村、麻地、南山和羊旧关一带,之后才向它地扩散。在武定县高桥镇窝堵密岔彝村调研时也发现,该村胡姓(卞诏)密岔是从南山迁来,张姓(笔腊诏)密岔是从羊旧关迁来,而武定县插甸镇依纳格密岔彝村两支商姓(库租诏)中的“汉裔密岔”又是明代中后期从窝堵迁来。

由此,2017年7月我以在中国农村研究院做农民口述史调研为契机,进入白沙一线村落内收集相关资料。7月正值雨季,山间落雾如飞纱般笼罩着青岗,从县城往东看去只见得一片渺然,眼前的沟壑似乎也早已被雨丝抹平。车子一路摇曳,穿过几座小村后到达尖山铺,这里曾经是昆明入川的关口要道,也是尖山铺战斗遗址的所在地(1949年10月4日,解放军边纵西进部队三团在尖山铺与敌保安旅遭遇激战,团长李承华等9人不幸牺牲—《滇北曙光·大事记》)。由于土黏路滑行至尖山铺后,在战斗纪念碑处停留片刻,便徒步赶往白沙。

泥泞的红土不断从鞋底涌上鞋面,每走数十步就要折一截树枝刮去鞋上的烂泥,而后干脆进入林丛沿路而行,1个多小时后终于听闻鸡鸣犬吠,再看着路旁漫山的板栗树,才知道已经快要走到村中。

鸡犬之声越来越近,村庄却似乎显得异常安静,偶尔有几个孩童追逐打闹。突然闻得一声“卖豆腐喽......”,寻声而去看见一男子正在三轮车上叫卖豆腐,旁边围坐的几个老妪正聊着家常,但所言均为汉语。我一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于是便坐到路边的石头上询问,得知此村就是白沙,她们都是密岔人,也会说密岔语,只是现在连同村相邻间都讲汉语了。问起祖源,老人们告诉我,老一辈讲她们是从蒙化而来,那时蒙化故居房前屋后都长着金竹,所以迁到白沙后村中也种植了很多金竹,只是前些年改田改地全部挖了。

由于进村后没有看到密岔服饰,我便问及关于服饰的一些情况,老人们告诉我她们都已年近80但都从未见过密岔服饰,她们的长辈也没有提起过。因此我曾在《密岔十村·白沙》调研笔记上写下:“耄耋常叙他方语,经年难觅霓裳衣。”的诗句聊表遗憾。当然此行最大的收获即是对彝族密岔人服饰的历史地理分布和沿革发展做出了初步判断,后来在经过多方调查和研究撰写发表了《历史地理视域下彝族密岔人服饰的分布变迁及文化衍生》一文。

根据调研分析,彝族密岔支系服饰主要分布在武定县中北部,如:山居、乌龙、恕德、干河、窝堵、永兆、佘甸、麦岔、依纳格、扯衣乍等村落,而武定县东部的白沙、石板河、麻地、南山、羊旧关,以及禄劝县西村、羊槽、石旧和富民县者北、罗免等地均没有找到密岔服饰。与其他彝族支系相比,密岔人的服饰造型显得精练简洁,同时与《广舆胜览》《摩察图》等史料图典中的密岔人先民服饰有很大差别。可以看出,现今遗存的彝族密岔人服饰造型风格是受到了与其杂居的纳苏、乃苏等支系和滇中北傈僳族的影响。同时这也成了文化的变迁与融合在服饰上的具体表现。

近现代彝族密岔人女性服饰的分布区域以武定县城为中心,呈两大不同类型区域。县城北部和西北部的插甸、高桥一带有传统服饰遗存,而县城东部和东南部的九厂、铺西、白沙、石板沟、南山、麻地和羊旧关一带包括禄劝县、富民县在内的彝族密岔人聚居村落中的女性均着汉装,且通过实地调查发现这一区域最早在民国中期就无密岔人服饰。云南大学教授高立士先生曾于八十年代在富民县麻地一带调查彝族密岔人的宗教,并在云南大学重要期刊《思想战线》上发表了《彝族密且人的原始宗教》一文,其中就提到“用汉文,穿汉装”。这也进一步说明了北部、西北部彝族密岔人服饰的出现和周边的其它彝族支系及傈僳族有密切联系,而东部和东南部的彝族密岔人因多杂居于汉族聚居区,故服饰与汉族无异。再对比其祖源地今大理州巍山地区的东山型(巍山东部)和西山型(巍山西部)两种服饰,都和彝族密岔人的传统服饰造型有很大差别。从中可知,近现代留存的彝族密岔人服饰并不是由迁徙地巍山一带流入,而是在到达位于滇中北的武定后才逐渐吸收周边彝族支系和其他民族的服饰元素才产生的。

武定铺西、白沙、南山、麻地和羊旧关一带是彝族密岔人从巍山迁徙至滇中北的第一个聚居中心,之后部分人口又由此再次迁徙至高桥窝堵、麦岔和禄劝羊槽、石旧和西村等地。在缪鸾和的《禄劝县民族调查》中亦提及:“西村的密齐......一支至武定、白沙迁来”。

此外,据今存于插甸镇依纳格密岔彝村内的碑茔记载:“先祖原江西吉安府永宁县,音商氏,明初贸易至滇,留籍武定窝堵,相处夷俗后,迁插甸依纳革创业......”所以,迁至高桥窝堵、杨柳河的彝族密岔人在明代初期与内地在此屯垦戍边的江西籍汉族发生通婚,到明代中后期又有部分人口迁徙至今插甸依纳格、上罗美和扯衣乍一带,从而形成了彝族密岔人今天的分布格局。

通过对比研究,彝族密岔人服饰和今武定县高桥勒外、猫街仁兴、糯左宽等村落的彝族罗罗支系服饰无异,所以现存彝族密岔人服饰的出现是以今武定西北部高桥一带为中心区域的。同时也说明彝族密岔人在首次大规模迁徙并到达第一个聚居中心生活和发展过程中,其传统服饰逐渐遗失,而在经历再次迁徙后,至武定西北地区的这部分人口通过融合他者服饰元素才产生了遗存至今的彝族密岔人服饰。

到了九十年代末,随着人口的频繁流动和信息交流载体的不断进步,彝族密岔人生活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外来及周边民族的服饰文化进一步冲击了其在历史上形成的传统服饰文化环境,从而使已经稳定近百年的服饰生态发生了变化,随之导致其服饰造型和纹饰再次变化。这种变化不仅折射出了彝族密岔人审美观的改变,而且出现了老少服饰差异过大的情况,即年长者依然着传统服饰,而年少者则流行新式服饰。

彝谚有云:“彝人重头,汉人重脚”,故彝族密岔人新式服饰的最突出变化即是将传统的鱼尾帕帽改为了公鸡帽。此种帽饰顶部封闭,所空处加以绣饰彩色鸟羽,形若鹦鹉之态,故亦被称为鹦鹉帽。帽檐和针脚缝合处加饰银泡,额尖似禽鸟之喙,帽身整体绣马缨花、喜鹊。石榴和藤蔓,帽边饰银质流苏,两边各有一只外圈为紫红色内芯为黄色的绒球泡花,泡花下缘垂饰一束黑色棉线长处及腰,远看如辫,行路蹀脚时左右摆动,别有一番韵味。

这种以假发来衬托人体美的形式古已有之,古代王后和诸侯夫人编发作假髻,谓之“副”用笄把“副”别在头上叫作“珈”。《周礼·天官·追师》中载:“掌王后之首服,为副、编、次、追、衡、笄。”其中的“编”就是假发。在《诗经·鄘风·君子偕老》中亦有:“副笄六珈”之说,东汉末年儒家学家郑玄对此作了笺释:“珈之言加也。副既笄而加饰,如今步摇上饰。”在马王堆一号墓中也分别发现了一束发质假发和丝质假发。所以,各民族在历史上对发饰是有着相对趋同审美心理的,假发的样式既象征着地位,也体现了对美的追求。上述彝族密岔人青年女性在九十年代末逐渐流行的公鸡帽上之黑色棉线假发即是如此,而所戴的公鸡帽则是融合了滇中北傈僳族和彝族纳苏支系的帽饰风格。在此阶段,其除帽饰外,其腰饰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从原来不覆胸的“半截围腰”变成了覆胸型,围腰上钉银链,上饰银篮、银蝴蝶和银质流苏,穿衣时将银链挂于脖上,再系紧腰带即可。衣袖亦由原来仅绣饰一道花边,改为三道,且花样复杂冗缀。

在白沙采访了5个多小时后,开始踏上归途,一路独行只零星遇到几个拾菌人,啃着干粮在灰蒙蒙的雨幕中终于回到尖山铺。

看着眼前这爬满荒草的悠悠古道,不禁感慨。曾几何时它载着叮当作响的马铃向鹞鹰铺、小甸关、龙街铺......绵延至川,如今却不免泛出点点荒凉。民族文化亦是如此,一旦没落则再难重塑,而研究它的重要意义除传承和呈现历史外,更多的应该思考其生存境况和未来发展。而如果当就针对历史这个话题而言,我很赞同吴营洲的一个观点,他认为历史有四种,“一种是印在书上的,一种是存在档案里的,一种是当事人所经历的,另外还有一种是藏在老百姓心里的”。因此,对于民族史的研究如果只靠“印在书上的”和“存在档案里的”是不够的,特别是对于没有文字的民族群体而言,应该更重视“当事人经历的”和“藏在老百姓心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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