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梁思源前脚刚走,宁馥后脚就在微信群里发下邀请函,感到家里终于能添几丝人气。他在家,她不敢做东,只到别人那里去赴约。他忙,她就要独守一整栋意式的洋楼。倒不觉得孤独,却真寂静得叫人怕。
车一辆一辆拖着斜阳驶到门口。
众人兴致渐起,绵软的言语在缭绕香薰间飘来荡去。宁馥开始传授她的研究成果——要是男人无能懦弱,他也许在外畏首畏尾,而在家暴虐无道。要是他能呼风唤雨,那反而表里如一。十一年婚姻,她早已深谙此道。“知道吗,家里有一个男人,每天就像供着一轮阴晴圆缺的月亮——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脸阴下来了,什么时候又好了。”
破天荒地没人驳斥她的道理,只是黄太太张开红得不匀的嘴,嘟囔她比喻句一连串,该当作家。场面忽然有点冷下来。
谁家里没有一轮阴晴圆缺的月亮呢。什么黄太太姜太太李太太,她们深知自己的属性,再怎么靓丽,不过都是几点疏落的星。
熙熙为利来,攘攘为利往,熙熙攘攘,便是鼓胀的人潮。多少人在泥里苟且,多少人朝天上仰望。宁馥吃一瓣酸橘,优越感竟漫上来,说不清是清醒了几分,还是无酒却醉得麻木。
她自认为俯瞰的时候多于仰望。毕竟还是星。想想也该知足,谁家的天空能容下两轮月亮?
嫁给梁思源,不就是为了不再仰望么。
(二)
车一辆一辆迎着晚风远去。
佣人麻利地收拾狼藉,宁馥上楼,胡乱将缎面连衣裙褪下来一丢。坐在浴缸里,四周艳丽的釉面瓷砖环绕,仿佛忽而进了阿拉伯皇宫,异香缠绵,又进到南美的雨林,生灵在暗处发出令人不安的低吼。水温有些降下来,她撩起些水到肩头。
身体在起伏的水波下扭曲荡漾。唯有透过清水,她能看清自己。年轻的肌肤,紧绷的小腿,脚踝纤瘦。这是她吧,这不是她吗?宁馥心烦意乱地拍打一下水面。
十年前这毫无疑问是她。
宁馥愣神看着,她怀疑自己有了赘肉。不——那是因为光线透射——她还是很美。她必须很美,十年如一日的美。
梁太太是出名的美人,酒局上大家对梁先生总是羡艳。
十年,大家从夸她天生丽质,到夸她保养得当、风韵不减。
直到拎一瓶酒站上露台,宁馥才发觉自己惶然地擦了身子,惶然地披衣出来。她什么时候拿的酒?——是送上来的,对,然后她就打发佣人们去睡了……
夏夜妩媚。虫鸣求偶,似有花瓣铺张枯萎的轻响。这是适合做蓝色迷梦的时节,茉莉香伴着若有似无的陈旧鼓点一阵一阵撩拨神经,水雾气息澄澈,绿意挟持着荒诞的欲望狂野生长。黄玫瑰潋滟繁杂无人打理,自成复刻不出的纹样。
酒先不开吧。宁馥又准备完整地审视一遍自己的生活,在此过程中必须清醒。有些像学生时代做数学卷子,先深吸一口让冷静降临。
没事做、没事想的时候,宁馥就开始“审视生活”。她也知道,这只能算是令心灵回归宁静的一种办法——且不说当局者迷,就是审出什么不妥之处,又能怎么办呢?打官司离婚?自己出去找工作?她没有电视剧女主角那样的坚毅。嫁给梁思源,已经算是人生中最豁得出去的一次。
年轻、无知而愚蠢,以为拿命运做赌注是一条捷径。她就往赌桌上坐过那么一次,万幸赢了不小的筹码。筹码能一辈子在她手里吗?她越发不确定。
人道婚姻是围城,那大概是有情却不够有钱的慨叹。对着一圈金子做的城墙,纵然满城衰败、城外春暖花开,意气早被磨光,守着城苟延残喘一辈子,也就罢了。春光养不了人,出去只有饿死的份。
(三)
当初宁馥和梁思源是在大学里遇见的。每每想到这一点,她心就宽些。好歹二人有层感情基础,始乱终弃的可能性被打消了一半。那时宁馥家境尚可,父母双全。梁思源家则颇有戏剧性的意味,有人给他钱,却没什么人管他。宁馥有两分怕他,两分爱他,两分敬他,剩下的四分,是来处不明的怜悯和为她自己的考量。真心自然不是全没有,十一年了,她坚信梁思源对自己也有真心,哪怕一厘。
他找人结婚更像是为了以合法的手段获得一个继承人,或是需要得体的对象去撑排面。他家有戏剧性,他可没有。不狂躁、不诡异,对寻花问柳不甚感兴趣。他是个正常的生意人,以礼尚往来的准则处理自己的婚姻。宁馥依着他,他也就对她还算好。
儿子十岁,八岁起在国际学校住宿。宁馥不舍得:孩子不在身边,孤独更甚。可是梁思源坚持,还是送去了。现在儿子越来越显出乐不思蜀的迹象,周末回家与父母仅有寥寥数语,好似度秒如年地盼着回学校。说起来母子俩像前世缘分没修满今生就潦草相逢一样,先有月嫂,再有保姆和学校,她母亲的义务全被别人尽了,他也没有尽儿子的义务的机会。一想起这档子事,宁馥就心中戚戚。
好在没有大风大浪,美满不足,安乐有余。知足常乐,知足常乐吧。
黄太太说,“宁馥啊,你比喻句一连串,真该当作家去。
小时候她还真想当作家来着。老师们称赞她的作文,她自己也愿意写故事写诗。
现在按说她有大把时间写作,可每每提笔,脑子就开始发涩,像发条生锈走得坎坎坷坷的钟。
那瓶酒终是一滴也没沾上她的唇。纱帘迎风饱满地招展,特有的布料的味道扑面,使宁馥记起老宅的阁楼。
茉莉香伴着若有似无的陈旧鼓点一阵一阵撩拨神经,那晚没有蓝色迷梦,宁馥睡得像昏死过去。
(四)
梁思源回来了。这并未带来什么显著改变,像歌手改编前辈曲目时加进去几句无足轻重的反复。
他每次离开之后回来,宁馥都觉得夫妻之间好像客气了一点。她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是越来越尊重,还是越来越疏远,虽然似乎不曾热络过。
日子不快不慢,天空时而如蛋白石般澄澈。有云的夜里亭台斑驳月光倾洒,晚香玉环绕,幽微香气如水流淌。在暮夏时节,宁馥从来都让自己浸泡在淳美的温热中,隔绝社交,隔绝各路消息,不再因信息闭塞而感到不安全。她拥有萃取自最炎热的月份的余香,以及濒临衰败的荣华。
某清晨梁思源在早餐桌上没头没脑地感慨:“这就入秋了。”宁馥古怪地瞧他一眼,不知是否该从中解读出哀伤多情的意味。兴许是她习惯了听他偶尔冒出一句叮嘱:“快吃熏肉,不然会变油”云云,要不就是长久的静默。于是她笑笑:“是啊,叶子都落了。”话才出口自己感觉更加怪,怎么一点文艺女青年的气韵都没了。梁思源倒满意地点点头,说声“慢慢吃”就转身不迭地奔赴金融战场。
宁馥看着落地窗外枝柯疏离的树木,有那么一刹那心悸,像赤身裸体被狂风抛上瑟瑟枝头。“都是换季闹的。”说罢她起身离开餐桌。
(五)
在宁馥的认知里,人到中年,身边的熟人也已到中年,按说婚礼这类事情,应该少有。所以,梁思源让宁馥选一套参加婚礼的礼服时,她难掩惊异。
“谁要结婚?”
“老黄。找了个比他小十五六岁的姑娘。”
宁馥脑海中回放着黄太太嬉笑怒骂的生动模样。是,她早从别人那里听到风言风语,说黄总流连花花世界,家里不太平。可是,离婚?而且他竟然又要结婚了!诚然,黄太太虽出身江南,与温婉可半点无关。见她第一面宁馥便想起《围城》中在孙柔嘉笔下化作鲜红十个点与一张红嘴唇的汪太太,没想到现实中当真存在这样的女人。如今她境遇这等凄惶,宁馥却属实未曾设想。说她凄惶意不在她贫困潦倒——她咋咋唬唬而并不乏精明,想必财产分割大局早牢牢掌控。但谁又不曾是盈盈一位芳龄美人!世间春醉难消,腰缠万贯的黄总向梦乡里一扑,独留她伶仃一个在外以坚强粉饰太平。二十年红粉委黄泥,若非凄惶,宁馥不知这还能是什么。
她不想去。李太太、姜太太、王太太等等,恐怕她们都不想去。上个星期、上个月还在身边声如洪钟地说笑的人,转眼间由妻子成为弃子,她们怎么能气定神闲地去参加她一度作为炫耀资本的男人和他新欢的婚礼?
“好的,我知道了,我这就去选。”
然而她们必须得去,因为她们的丈夫要去。黄总在金融业势力不小,值得捧个场。丈夫去了而妻子不去,对她们来说,就是失职,是旷工。
衣帽间有数面锃亮的镜子,宁馥驻足看着镜中的自己。婉伤的面容、感怀的双眸,像是纷纷飞花中的一朵,妄图留一抹残红,坠落、坠落,化为虚空。
(六)
婚礼那天气爽云疏,一派喜气洋洋。抵达黄总那座恢弘的宅邸后,宁馥跟在梁思源身边心不在焉地应酬,余光总瞄着穿梭不停的新郎,尽管发福还谢顶,掩盖不住他春风得意,仿佛心灵世界重回年轻。
新娘极美,令女眷们也不由惊叹。她裹在重重叠叠的白纱与蕾丝间走红毯时好像很瘦小,钻石的闪耀与她又那么不相称。红毯长得走也走不完似的。宁馥坐在那里看她走近又走远,突然心口一松。她始终憋着一口气呢,为黄太太愤愤不平,鄙夷渣男贱女。这点侠义心肠实际没有施舍出来的必要,不如留存给自己。她犯得着那么向着黄太太吗?又没人会给她立“最佳露水姐妹”牌坊。
新郎在台上宣读一些煽情的誓言,宁馥胃里酸水直泛。据说他和黄太太当初没有办婚礼,也不知他是否在某个月色明朗的夜晚牵着她的手说过相近的一番话。
新娘挽着新郎的手臂。风有些凉,她努力睁大一双扑闪的眼睛。眼里一点点事成的惊喜和狂傲,一点点忐忑和焦躁,许多惹人怜悯的憧憬。所有宁馥意料之中的,她都看到了。
十一年来多少双这样的眼睛!这可不就是她自己的眼睛!宁馥看见十一年前那阴雨绵绵的午后,她站在台上,挽着梁思源的手臂,倒像是如今的新娘子追溯回当年向她借来了那双眼睛。宿命论宁馥没有笃定地信过,原来那是一张厚重的黑丝绒毯,从头到脚拢住她,直到连人带毯淹没在月光里。一个又一个女孩,永远不乏这样的女孩,边欣喜边忐忑,边焦躁边憧憬,走进花藤编织的陷阱,离万劫不复越来越近。
“恭喜贺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尖刻的音浪此起彼伏涌来,一股一股。宁馥眩晕地奋力挣扎,是谁在说话?还是所有人都在说话?怪不得挣扎无效,因她自己也在说话。她怎么能挣脱自己呢?新人来敬酒,梁思源的笑快从脸上漫出来。可笑,又不是他结婚。更何况算什么新人,顶多是半新不旧的一对儿。
宴会吵吵闹闹地延续至深夜,万籁俱寂,这块灯火通明的场地成为暗海中央一块突兀的光源,引诱没有定力的水手游向海怪的血盆大口。人们醉得东倒西歪,黄总早已衣冠不整,一笑便露出满口不甚美观的牙。
人人都放荡地笑,在这几小时内,纸醉金迷替他们挡下疾苦。伤悲与苦痛,他们不想要,就可以不要。钱可以买来美人一笑,亦可以买来赦免权。珠宝在夜里光泽更显,裙摆沙沙摇曳。
宁馥忽然想起她提出要在花园里种些秋海棠时梁思源没有同意,“那东西又没有香味,种来有什么意思?”听说这大宅子里有个不小的花园,能找到秋海棠吗?她找了个服务生小伙子询问,对方诧异但礼貌地回答,“抱歉,太太,我不清楚。”宁馥没来由地歉疚起来,觉得自己像个无用的闲人,扰乱人家急促的节奏。
(七)
将近十点,宾客终于开始陆续离场。梁思源看来是喝多了酒,一反常态,车刚上大路就歪在真皮座椅上睡死过去。他的头快触到肩膀,眼看着要和车窗结结实实地相撞。宁馥矮下身子叹了口气,伸手塞进一只软垫,自己却回身将额头抵在窗上。车身融在回旋的凉气里,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随车一同飞驰。路灯谦恭地低头,甩在后面很远很远,倒像孩子沙盘里的模型。
车对女人来说似乎是不安全的空间。宁馥想起葛薇龙正是在车里,在梁太太和司徒协之间,被强行安上罪恶的手镯,系上名为利益的染血的金线。梁太太——“两个梁太太?”一个丧夫一个未丧,一个出卖自己的侄女而另一个不会——她甚至不能保证自己没有她的罪恶放浪,毕竟还没有诱惑摆在她面前。年龄连葛薇龙也不容许她做了,证明她甚至没有权利让别人替她感到惋惜。
唯有她自己能为自己惋惜。会不会有一天,连惋惜是何滋味也成无解?
没人拿刀架在她颈上,没人用麻绳捆着她。却也没人来救她。金银珠宝全在刀尖上铺着,一步一片璀璨,一步一片鲜血淋漓。
家近在咫尺。宁馥仍双目空洞地抵着窗,梁思源仍未醒。古朴的铁门大敞,温暖被不留情面地过滤。到最后,于他们而言,到家,就等同于地铁上机械音播报到了下一站地。
(八)
人生注定被宰割成两段,前半程骄阳似火,后半程阴雨不停。
婚宴归来后的次日,宁馥开始发烧。喉咙肿胀、视线模糊,躺在病床上觉得死亡在奏安魂曲,任由手被一根一根输液针扎得青紫,难得清醒时看药水在管子里游走。
出院那天气温骤降,家里来人替她收拾东西。宁馥径自走到窗前,玻璃明净,楼层不高,恰能看见两棵桂花树的树冠。明黄点点,如金箔层层洒在碧玉间,俊秀悦目。
初中校园里种了好些桂花树,去食堂的路上、午后散步途中,花香能揽个满怀,和朋友摘些细密的花瓣嬉笑着塞进帽子里。从那时起她知道桂花能开放好几次,让有心人闻好几轮香。
转眼已过去将近三十年。
这里的桂花开了几次?
它们枯萎了,还能再开。
十五六岁的年纪宁馥做过一个梦,梦里她坐在桂花树下,支一张小桌,四下散落许多张稿纸,她在铺天盖地的香气里,用桂花颜色的墨水写了很多很多诗。
梦里的桂花一年一年开着,香气一年一年铺天盖地。一地稿纸干枯泛黄,墨水干涸,少女再没有出现过。
“太太,收拾好了。”
谁蒸发了她的梦?
“好,走吧。”
两棵花树化作两道湿润的残影,穿过窗户,在宁馥双颊生长蔓延。远处几只通体灰黑的鸟,颈部一圈白色斑点,嘶鸣着扑向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