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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一种爱，温柔如水，长流不断。我出生后40天，就被送到养母家里寄养，一直到9周岁离开，过“半独立”生活，但依然在养母家里自由出入，感情联系从未间断。从襁褓到垂髫，我一直在养母的怀抱里，她用“沉重的翅膀”哺育着我，她用“伤痛的心”温暖着我；她对我的溺爱，使我的童年行走在爱的阳光里；她对我的溺爱，使我有了娇惯和少爷的标签，我的童年也因有任性的时候而圆满；她对我的溺爱，使我的童年色彩斑澜，成为人生最值得珍藏的往日时光。
养母是我心里的一抹温柔。
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特别容易感冒发烧。我至今记得在昏暗的路灯下，养母背着发烧的我，艰难地行走在一条像流水沟的路上的情景，她的体温、她的喘息，她善解人意的贴心语言，让我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暖意，使我感受到母亲的情怀。她回头的笑容，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让我认识到她就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多少年来，只要一想到她已离我而去，就会黯自神伤。
如今人们表达孝老有一个千篇一律的方式，就是为父母或老人洗脚。我从来没有为养母洗过脚，我的脚却被她洗过数不清的次数，特别难忘的是她为我擦脚时的美妙感受。小时候，一到冬天，我的脚总是长冻疮，脚红肿变形，有时会穿不进鞋。脚暖和后又其痒不止，无比难受。于是，养母就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土方法为我“解困”。她将烧烫的热水倒进“高盆”（即：木制洗脚专用桶）里，然后将火炉里燃烧正旺的煤球夹出来直接放进高盆里的热水里，火球进水时发出“嗤”的声音，随之冒出一股白烟，一股怪怪的气味弥漫房间，（以后知道了这是一氧化碳），我就坐在床边开始烫脚。脚一点一点地深入到水中，冻疮的痛痒也一点一点地消失，脚开始解冻，肢体渐渐灵活，整个身心逐步放松，人有了舒适感，这时，养母就拿着一张被太阳晒得很干燥的旧毛巾为我擦脚。她一个一个脚丫地擦，用力地将干净干燥的毛巾塞进每一个脚丫的深处，将根部擦得干净彻底，不留一点水气。擦脚时痒痛适度，让人觉得很舒服，我特别享受那种滋味，于是那种滋味就深深地印在我脑里。至今我也有洗脚后要用干燥毛巾放进脚丫根部，用力擦干脚丫的习惯，也就是从小养母给我的体验的延续。如今洗脚成为产业，面对遍布大街小巷的洗脚城，我还没有找到儿时就有了的那份美好的感觉。
小的时候，我们俩人常常在晚饭后，洗得干干净净，就躺在床上“海阔天空”。养母拉起我的手，一边看一边抚摸，然后问我：这几个你见过的男青年，你喜欢哪一个呢？啊，她说的是二姐三姐的同学，都是意气风发的在读大学生。A同学的家庭富裕，B同学是潇洒帅哥，C同学是农村孩子……我当时还小，根本不懂选择，只能听她讲，眼看着她编织梦想。以后才知道，那时二姐三姐都已经上了大学，进入了婚恋期，正是一枝花的年纪，自然就吸引着身边朝气蓬勃的男同学以及同学的同学，养母在自作多情地选择女婿，有些眼花了，将我一个学龄前孩子也作为了倾诉对象。现在想来，这样的无障碍沟通，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外公是扫盲时期的文化教员，养母是其独生子女，估计养母是读过几天旧学，因为她会读信，写信却很吃力。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承揽”了一项家庭工作“代写书信”。三姐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很远很远，全靠书信联系。其它姐姐哥哥虽然在同城市里工作，联系依然依靠书信。写信对于养母而言是一项“不可完成的任务”，她给予了我极大的信任，将写信的任务交给我，她说一句，我写一句，也不管我是否能够写得通顺，能否完整表达。那时的我不会写信，也认识不了多少字，不会表达什么感情，养母从不求全责备，收信的哥哥姐姐也从不吹毛求疵，一律给予认同、赞赏和奖励。“代写书信”不仅要写信的内容，还要写信封。每次写完信封，看到那稚嫩的笔迹写在信封上，我一点自信都没有，养母却拿着看后称好，然后贴上8分或4分的邮票，投入邮箱。简单的信封、稚嫩的笔迹，承载着对亲人的思念和感情向远方飞去。也许那个时候的代写书信，写出了我对文字的感觉，写出了我对文学的自信，成就了我对写作的爱好，与写作结了缘，我多了一项享受生活，表达人生感受的手段。
养母是我心里的一份善良。
邻居秦阿姨的妹妹从内蒙古包头市来到重庆市姐姐家生孩子，秦阿姨与其丈夫都有文化，没有孩子，工作又忙，此时正好被派去支援攀枝花市的建设，就委托养母帮助照顾即将临产的秦老妹，没有以物易物，也没有经济回报，养母欣然接受了。一个冬天的深夜，窗外传来敲击声，伴随着阵阵呻吟，是秦家老妹要生产了，养母立即起床，并安抚我在家里睡觉，我不愿意，她就给我穿上棉衣，背着事先准备好的包袱，一手牵着秦家老妹，一手牵着我，行走在冬夜的风里。在奔向医院的路上，虽因阵痛，有几次停留休息，但秦老妹神情里充满了安全感，内心里是幸福的。秦老妹生了一个男孩，取名为蒙渝，就是作为在重庆出生的纪念。蒙渝如今也该是花甲老人了。
有一段时间，一个同姓的面带灵气的中年人纪生经常进出家里。他自称是养母的干儿子，谁都不知道是怎么与养母相识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与养母有过交集。纪生住在嘉陵江对面的石堡村，身份是农民，时不时就到养母这里来借钱，借钱时总是瞄准家里只有养母一人的时机，绝对不会在周末登门。时间长了，养母始终是不好拒绝，借钱成为习惯，仿佛是“发工资”，每个月定期来取。养母心里很不情愿，却又碍于脸面难以启齿说“不”，于是就想出一个比较迂回的方式，估计纪生要来借钱了，她就去邻居家里“躲猫猫”，使纪生找不到她，吃闭门羹。没有想到的是，纪生有自己的办法，总是耐心地在家里坐着等，等不到钱就不走人。这一招还真灵，常常使养母“自投罗网、束手就范”，最后还是得给钱走人。善良的养母长期被这笔借不完的“阎王债”困扰，没有解决的招，只有在心里烦。二姐在重钢子弟学校教书，一直听说有这件麻烦事，可是没有机会碰见纪生。计划经济时期，休息日也是国家统一规定的，重钢的休息日是星期一。一个星期一，二姐碰巧在家休息，遇到了来借钱的纪生，二姐是师范大学毕业、在中学任教的老师，“教育”是她的本行，于是理直气壮地给纪生上了一堂严肃的“政治课”。二姐那居高临下、短兵相接的态势，深深地刺伤了纪生的自尊心，从此纪生就再也没有出现，被借钱搞得焦头烂额的养母，却不好意思地躲在一边，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有了做亏心事一样的不安。以后我知道，纪生曾经就职于市文联，不知什么原因受到了“撤销职务、开除公职、发回原籍、劳动改造”处理。改革开放后，他又重回市文联高就。以后我学习了历史后，知道了纪生大概也是某次政治运动的牺牲品，可时来运转后，一次也没有去看望养母。
养母是我心里的一种隐忍。
养父40多岁就“中风”了，生活起居都需要养母照顾，病情使人控制不住地留口水，养父却总是穿得很干净，让人心生敬意，这是养母的勤劳所致。小时候总是怕一个人睡觉，突然有一次发现养母没有睡在我的身边，怎么呼喊都没有响应，细问才知道，养母每天早晨很早就起床了，然后去清扫大街，出门大概是5-7点钟，二个小时左右，一年四季，天天如此。养母照顾养父和我的生活，担子已经很重了，清晨还要去清扫大街，那时候年纪小，没有去了解这是为什么？
一次在附近一个清真寺的大厅里，我看见了一些老头老太太在开会，一个皮肤白皙，声音温和的中年女士对着这群人说：“过去你们是靠剥削生活，现在你们要好好改造……”说话时那清秀的脸庞也带上了杀气，血液在血管里涌动，仿佛装着一颗颗子弹，那个女人张牙舞爪的模样很可憎，让幼小的我很反感。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但我知道是她从养母家里白白拿走了两口大大的黑色箱子，一直没有归还。
随着“阶级斗争”“阶级队伍”等口号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小伙伴们一起玩时也有了点滴这样的话题。一个小伙伴告诉我了一个名词“四类份子”，同时告诉我，他的妈妈还告诉他，你的养母就是“四类份子”中的第二类。我不明白它的含义，但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大黑帽子，心里很害怕，害怕因此失去养母。一天我回家关上门后就问养母，什么是“四类份子”啊？养母怔怔的看着我，问题来得这么突然，仿佛被致命一击，不知怎么回答，红着脸站在那里完全说不出话来。我们俩人都非常紧张，非常害怕，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场面来迎接我们？在吓傻的状态中互相傻傻地看着，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我猛然扑进养母的怀里，俩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场……
有一个暑假，养母每天下午都要去开会，开会又不带小竹橙子而带上劳动工具。养母去开会，就意味着我要在外面浪荡半天。一次，邻居中一个年纪稍大点的姐姐告诉我，你的养母在什么地方劳动，还善意地提示我，你去看看她吧。我难以想象在三伏天的烈日下挥汗如雨的养母是一个什么状态，她是大家闺秀，她是内心孤傲的弱女子，她也是家里的主心骨。细皮嫩肉的小身板，怎么能够承受抬石头这样的重体力活？崇尚美丽、气质优雅的女士，怎么能够承受这样的人格侮辱和人世折磨？我不会去看她的不堪，不想让她难受，我要让她永远有尊严地活着。不需要谁教我，我自然就懂得这一切，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令人难堪的场合。
长大一点后，懂得一些事情了。有时候睡在养母身边，能感觉到她睡觉时的异样情况。她总是翻身，大概是没有睡着，我不敢动，怕养母知道我也没有睡着，也在想心事，从而引起她的不安。我成年了，能够看世界了，在一个冬天寒冷的晚上，我告诉了养母国家开始平反冤假错案，全面改正错划“右派”，“四类份子”全部摘帽等消息，在传递这个“北京喜讯”时，我看见了养母神情兴奋的瞬间，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沧桑和痕迹。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养母一个孤独的弱女子，顶着摧残人性的时代狂风暴雨，像铿锵玫瑰一样地坚忍不拔，用她弱小身躯爆发出来的巨大的爱，照顾着失去自理生活能力的养父，凝聚着家，温暖着我们。她在委屈、压抑、惊恐中提心吊胆地“苟且”着日子；被人欺负、面对强取豪夺，心里万般无奈，也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残喘”着走过近二十年。
养母是我一生的思念。
时间会带走风雨，时间也会带走美好，却带不走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当养母重新挺直腰时，久弯的腰已使她不再挺拔，可善良依旧，慈祥依旧，优雅依旧。精神轻松了，日子好了，人却老了，而此时的我也进入了“疲于奔命”的人生奋斗期。事业发展、养家糊口、教育孩子等成为生活中的日常和主题，我去见她的日子也就越来越少了。不知不觉中，养母就进入了人生晚年。一天天过去，她不能洗衣做饭了；一天天过去，她不下楼了；一天天过去，她不出门了，我却一直在忙碌中，追求着所谓的成就感。孤寂的生活，使她对曾经的人充满牵挂和思念，又难以见面，孤寂的滋味时时伴随着她。一想起她用那“沉重的翅膀”和“伤痛的心”无私地爱我，我就很动容。每次我去看他，她总是对我说：“你有空，来看看我吧。”说得那么平和，说得那么亲切，说得那么自然，我能读懂她的话，也知道这是她内心的渴望，我也觉得应该多去陪伴她，她的要求很简单，满足她的愿望不困难。然而，年纪上疾步如飞，事业上如日中天，只顾追求心中梦想，关注和陪伴孩子成长的我，忽略了她的孤独，低估了她独守家庭时对我思念的价值，没有用更多的时间去陪伴她，给她说说宽心的话，听她讲讲过去的事，让她发表对现代时尚的“高见”……现在有时间了，晚了！
养母对我来说，是伟大母亲的注解，是慈祥妈妈的写照，是温柔、善良、隐忍、坚强、优雅的代名词，是我心头最珍贵最美好的记忆。我忘不了幼年时在她怀里的温暖，我忘不了少年时她放任我的任性，我忘不了成年后他对我及我的儿子的牵挂与祝福，我忘不了她老年后思念我时的神情……母亲的魅力是因为无私的爱，母亲的光芒源于母性，天性善良、充满温情、将家人挂在心上、又能教人志存高远的母亲，是在用推动摇篮的手，去推动着世界。无论是普罗大众中的劳动妇女，还是名门世家的贵族女性，都是因为母爱的无私，母爱的无微不至而幸福美丽；也是因为儿女情长、人间烟火而光芒万丈，永世流芳。
养母远去21年了，她与生俱来、毫无保留的爱，至今还在润泽着我，步入老年的我，仍有挡不住的思念。在母亲节里写下这些文字，就像是摘来一朵白花，放在她的坟前，表达我的思念，让她知道，我在想念她，祈求她在遥远的天堂里，继续溺爱我，护佑我，滋育我……
2023、5、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