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监控室清理旧音像制品,一眼瞥见监控画面3的异常。
点击全屏。号称 “头号种子”的刘煜正在与年轻女教师陆小寻对峙,他的两只眼睛里,各烧着一团火。我看不见陆小寻的表情,只见咖啡色针织小披风在她肩上微微颤抖。
刘煜,来自单亲家庭,留守儿童,问题男。对他来说,天天出问题不是问题,要是哪天不出问题才是问题,就像卫星脱离了它正常运行的轨道。在学生眼里,他碰不得,惹不起;在教师眼里,他扶不上,教不化。
他三年级那一年,学校应均衡发展要求,重新编班。从三(1)班到三(5)班,没有哪班愿意认领他,最后三年级5个班的班主任,一致同意以抽签形式对他作安置。装签的时候,级长戏谑,看谁有幸领到“头号种子”,自那起,他便被冠上了“头号种子”之称。
走近前,陆小寻告诉我,刘煜穿拖鞋。昨天已警告过,今天还继续穿,走路还刻意拖出声响,影响极坏,责令收缴时他还抵死不给,态度极恶劣。小陆声音有点变调,听得出她在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问题已经显而易见了,学校严禁穿拖鞋,穿拖鞋的结果是一律没收。我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他的脚——
他的拖鞋磨损得厉害,鞋边的裂痕尽是深浅不一的污渍。脚趾头倔强地往外伸着,并没有不安,它们直棱棱地,仿佛长满刺的仙人球,只是仙人球不是绿色的,而是酱紫色的。裤子很肥大,并不合身;裤管长到地上,看不见后脚跟。这让人想到正在进行自我保护的刺猬。
风挟着冷雨刮过脸颊,冷且疼,我立了立大衣领子。
我的两道寒光慢慢往上爬,他的两团火在对上我的寒光后,微微地打了一个冷战。他的不露痕迹,在我却看得分明,这是我预料之中也乐于见到的转机。
我朝他招招手,往办公室走去。
我的冷,把办公室正在制热的空调也降到了零点温度。刚才在室外,他眼里的火把空气给煮沸腾了,在遭遇两道寒潮后被削弱,延续到这儿的那么一丁点余温已经被零点温度给凝固了。
寒气逼人,他止不住地冷战。我依然冷冷地沉默。我知道他肯定敌不过我的冷,从没有一个违纪的学生可以例外,他也是,他必须是。我知道,所以我在等。
良久,他果然败下阵来,战战兢兢地脱下拖鞋并向我承认错误:“我不应该穿拖鞋来学校,更不应该不服从教师管教,可是彭老师……”
“没有任何借口!”我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你明知学校严禁穿拖鞋,却一再犯规!”他闭上紫黑色的嘴唇,眼里一闪而过的哀怨让我心里打一个激灵,然而就那么一刹那,我便恢复惯有的冷,我必须保持我的威严。“你必须向陆老师道歉!”我的话如冰棱,划得凝固的空气咯吱咯吱地响。他垂下浓密的睫毛,算是妥协了。
我挥挥手示意他出去。他赤脚走出去,单薄的衣衫在风中打着颤。他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单亲孩子,一个留守儿童!我动了恻隐之心,拿出我上次参加田径赛获奖的回力鞋(不分男女),追上前递给他。他坚决不要,倔强的目光,如刺猬,仿佛要穿刺一切。这样生硬而带锋芒的目光,把我内心那一丝温热给复降到零点。
他缓慢地走向陆老师,走得很吃力,他是去道歉。我也是一个母亲,我再次揪心起来——必须想办法让他穿上回力鞋!
然而,下一秒,他经过垃圾桶时,狠狠地把鞋扔向垃圾桶,那狠劲儿似乎把所有的不满宣泄出来!他是道歉了,可态度并不诚恳,更多的是为道歉而道歉,是敷衍,是应付!我所有的怜悯瞬间化零。他并未真正意识到错误,他只是为了从我眼皮下逃脱。我心里再次在给他的评价上打了折扣。
他并不值得同情。反正还有二十分钟放学了,他家离学校也不远,让他打赤脚,尝尝违纪的苦果也好。
集队放学,雨停了,操场有点湿滑。其他同学都已经站好队列,除了刘煜。他蹲着,龇牙咧嘴,眼睛发红,眼神如刀锋,狠狠地剐几下身后的小男孩。那小男孩瑟缩着,如一只受惊的鹿。
我再次被他惹怒了。我把所有的学生放走,只剩下他一个孤零零地在操场上蹲着。北风,吹得五星红旗猎猎作响,断枝残叶,落在空旷的校园里,一切俱萧萧。天空再度飘起零星小雨。我丝毫不觉得冷,我想我头顶一定冒着烟。从来没有学生敢如此公然地与我较量。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头顶的烟被我硬生生回吸,我恢复了一贯的冷。在气场上,我不能输。就这样,我站着,他蹲着。挺久的一段时间,我们互相对视着。他的目光那样复杂:倔强、不满、懒散、无奈、哀怨……我捉摸不透他的眼神。哀怨?我心微微疼痛。这眼神,如一块彩色橡皮泥,将我的目光牢牢粘着。
“不!这样很危险!我告诫自己,你不能败在这种学生的眼神里!你必须维持自己的威严,没有任何一个能与你较量!”
我小心翼翼地收敛好所有外泄的情感,唯剩冷。自认做到天衣无缝。他别过脸,不看我,但也不承认错误。
“九弟,九弟——”苍老而焦急的呼唤穿过厚厚的围墙隐约透进校内。
他竖起耳朵听,我目光追寻声源。
校门口,一个背驼成90度的老奶奶拄着拐杖站在校门口,旧头巾并不能抵住寒气,她整个人颤魏魏的,眼睛四下里寻找。
“六婆婆,你怎么来了!”他声音被风扯得很缥缈。我回头看见他眼角亮晶晶的。这亮,诧异了我的眼神。
“个个都回了,就不见你,你六爷爷念叨着,怕是你的脚走不动了,我也不放心,就过来了。”
“走不动?”一百个问号转场式在我大脑里打转。
“你在哪儿,九儿,九儿——,你怎么了?”
老奶奶的棍子打得更急,一丝白发从旧头巾里滑下,显得那样孤单而无助。
“六婆婆,六婆婆,我在打扫校园呢,很快得了,马上就回,马上就回,你等等我!”
睁眼说瞎话,我心里除了鄙视,还有不解。
刘煜龇着嘴站起来,低声说:“彭老师,先让我回去好吗?”撇开乞求的目光不说,单冲寒风中等候的老人,我也会同意,但我没表态。“您明天怎么罚我都可以,现在求您了,先给我回去。”他焦急了,声音有那么一丝哭腔。
我用眼神示意他可以走了。他终于雀跃起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大步前行,却又打个趔趄,屈膝弯腰几秒钟,才慢慢往老奶奶走去。
地上,有暗红的液体与绿色的操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他脚后跟裤管上的深色与地上的暗红对上号,我追上前,掀开他肥大的裤管,一块半个拳手大的伤疤触目惊心,正丝丝往外渗着血水。我的心一下一下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着,痛感传过每一根神经末梢。
他用手势示意我不要声张。我压低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他六爷爷这几天病了,他六婆婆年老体弱,家里没柴,烧不了热水。他拿斧子帮劈柴,劈好柴在捆柴的时候,脚后跟不小心狠狠刮到挨在墙边的斧子,就弄的。用了跌打药,结了疤的,刚才在身后的那个,滑了一下,用伞柄戳到脚跟,又流血了。
“我带你去叫医生包扎一下。”我拉着他。
“不!他们会担心。”他挣脱我的手,指指老奶奶。
“我去家访!”我不容辩驳。他抬起头,看看我,又别过脸,像是看天空,又像是眺望远方。眼角,再度亮晶晶的,这回,他没说同意,但也没反对。
“六婆婆,我扶你。”他自然地挽着老奶奶。我紧跟着。
“六婆婆,老师来家访呢!”
“哦哦,好哦!”老奶奶笑得眼睛鼻子挤在一起,末了又四下张望,目光空洞而呆滞。对上这样的目光,我再度吃惊。
“我六婆婆视力不好”,他用手势表达。我再度揪心起来,脑里的问号都变成了叹号,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很快到了他们家。
那是一个怎样的家!被烟熏黑的墙带着黏腻的油渍,瓦脊上透着光,屋里除了一张旧到发黑的桌和几张凳子外(其中一只凳子还缺了一条腿)只剩一张老式床。一个干瘦的老人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咳嗽着。听刘煜说和老师一道回来,他压住了咳嗽,关心九儿的伤口,一句话未了,又不断地咳嗽起来。刘煜忙上前替老人拍拍背,揉揉大椎穴。
待刘煜背了身,老人拉着我,哽咽着说:“九儿自小就是一个被遗弃孩子。他妈妈是从越南买回来的,在他6个月的时候,就回了越南了。他爸爸自他妈妈走后,便自暴自弃,好吃懒做,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九儿瘦得像只木偶儿。后来他爸染上赌博,又汹酒,常常清早出去,深夜才回来,任九儿自生自灭。回来也不管九儿死活,要么死猪一样睡去,要么动不动就打九儿。瘦骨嶙峋的九儿哪禁得起这样的打,全身是伤,旁人见着落泪,可他倔得很,就是不喊一声疼。”
老人咳嗽了好一会,用粗布衣袖擦了擦眼角,接着说:“九儿三岁那样子的时候,有一次,他六婆去地里摘菜,看到九儿在摘我们家的青菜生吃,老婆子眼见可怜,自己膝下无儿,便拉回家,打那后,一直当自家人照应着。后来他爸在亲朋介绍下去了广东工作,却并不争气,一年到头没有电话也没有钱物寄回。我知道九儿在外常惹麻烦,很多人也向我们投诉,是我们管教不力,但他对我们俩老可真是没话说的,九儿心眼是极好的。老师,你想办法管教他。”
“前天九儿帮我们劈柴,弄伤了脚,血一劲儿往外流,我给钱叫他看医生,他就是不去,跟我耗着,他是心疼那点钱……”老人的气儿接不上了,又一声紧接一声地咳嗽着。
我把老人的情绪安抚好,走出门口,一把拉起正在洗菜的刘煜,不容拒绝地往卫生室走去……
我必须承认,这一次较量,我暂时输了,输给了自以为是,输给了表象背后藏着的一些东西。
但我相信最终我会赢回来的,赢得一个少年的漂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