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在一个举目皆汪洋的远海域,竟然还有如此一个群岛:岛屿间彼此隔断,却靠着空中的一张大网联通起来。这大网像正在下坠的渔网,而每个岛屿就像它的网坠。分叉的丝线坠在各个岛屿中,网上似乎还依稀有些人。我在真正踏足上它之前就被这场景震撼了,我不清楚它是用什么原理飘在天上的,可能是本地的特色交通方式?我不由自主地想。
一
船停在了其中一个岛的港口。木板路的尽头有一排关口,均由身穿骑士服的卫兵把守着,是入岛必经之地。“你来殷特做什么?”卫兵问我,“殷特”是这个群岛的名字。我如实表明是来探望亲戚的。卫兵没再说话,只检查了一下我的个人信息,便从桌子下拿出一个手环,然后从窗边扯下一根丝线塞进去递给了我。最后,递给我了一本类似登岛守则一样的东西。我有些晕船,没仔细看,全部都塞进包里,匆匆上了岛。
入岛的第一件事是换一些钱。这里的钱币叫做瓦尔兰,由于仅在这里流通,所以只能到岛上来换。我身上带的钱不多,只能先换五百瓦尔兰。换完钱我向城门口走去,注意到一拨骑卫兵正坐在城门外捧着碗吃午饭,旁边的大锅里似乎是海鲜烩饭,还有多半锅的样子。也许是在海上渔获充足,锅里的海鲜看起来丰富而鲜美。“伙食可真不错。”我感叹。
我本是小声自言自语,不料边上的年轻骑卫兵竟听到了,露出一个灿烂而明媚的笑容:“海上天气不稳定,时常会有大风天。这两天海风大,沿岸部分地区出现了洪涝,我们浪潮骑卫队负责受灾地区的清扫和重建。因为受到各方的捐助,所以这两天吃的格外好。”
我点点头并回以微笑:“这是应该的,辛苦你们了。”我掏出一百瓦尔兰,放到了他们临时搭建的柜台上。我离开骑卫队准备向城门走,目光还停在这群热情的卫兵身上。刚迈开步子就撞上了人,我赶忙连声道歉。是个戴口罩的女人,打扮精致,不过神色刻薄。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外地人来殷特不带眼睛的吗?真不知道殷特为什么给外地人入岛。”拿着相机饶过我朝另一侧去了。我对她的言论很反感,但自觉理亏,又说了句抱歉,不过女人已经走远了。
进入城门,我一眼就瞧见了正站在门边等候的婶婶。“真是好久不见,我亲爱的侄子米亚。”婶婶也看到了我,迎上来,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你叔叔已经做好菜在等你啦。”我随她拐进了一个小庭院,叔叔坐在饭桌前,桌上是饭菜与一瓶红酒。
“莫托米亚,我的好侄子,听你爸爸说你已经在瑞奧声名远扬了。”叔叔喝着酒,语气中不乏欣慰,“我真为你感到骄傲。”我摆摆手说,做的东西有一些人看罢了。我在瑞奧当法学老师,之前一次巧合,学校派我在普通民众中讲法,因此曾小有一些名气。
天上飞着这么大一个网是做什么的,我问。叔叔指了指我手上的在关口发的手环,说这是当地特色的一种通讯方式。它运用了蛛网通过震动传递信息的原理,通过一种叫做丝报机的装置接收信息,然后用手环发出信息,可以实现跨越岛屿的远程交流。“喏,这就是丝报机。”他给我指了指立在沙发旁的机器。
这机器看起来就像个老式织布机,不过规模要小一些,一旁连了十来根蛛线,和一个转轮,蛛线远远地接到房顶,又接到天上。照叔叔的说法,蛛线传来的信息被丝报机翻译,然后内容会出现在机器中央的丝报上,就像报纸那样,同时还可以传递其他丝报对事件的评论。不同的蛛丝传递不同事件,震动频率越高,事件的讨论读就越高。而转轮可以转换接入丝报机的蛛丝,查看不同的事件。
我照他说的摁了一下,手环上亮起一个红点,关口卫兵塞进去的丝线吐了出来,婶婶拽着线帮我接到了丝报机上。“这样你就也可以评论了。”她说。我点头表示理解。饭局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度过,我美美地享受了叔叔精湛的厨艺。饭后,我打开了丝报机,恰好上面正在热火朝天地议论。似乎是有人发文说浪潮骑卫队不作为,拿着大家的捐款吃喝不做实事,并附上了两张图片。一张是当事人房屋被海浪冲垮、尚未修复;另一张是浪潮骑卫队在入岛口围坐吃海鲜烩饭。
不过此时事件似乎已差不多落幕了。目前来看,发文者不过是造谣博取眼球而已。所用的图片
被扒出曾经还在街上诬陷渔民猥亵。“我见过她,自己在路上撞了人还尖酸刻薄地骂人。当时就觉得不是什么善茬。”这条评论下附的图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我入城时候的衣着,照片上,那个女人正在狠狠地瞪我,而我一脸歉意,正在弯腰道歉。我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被拍了下来,不过我很确定是我自己撞上去的,因为当时她站在那儿并没有动。
我拨动蛛丝,尝试着打一些字出来:“是男人先撞上去的。”有人立刻回复了我:“有图有真相。水军别硬洗行么?”“我就是那个男人。”“这也能蹭?”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回复了我。我正要解释,窗外传来些人声。我放下手环走到庭院中,甫一抬头,忽然想起了昨天忘了问的问题:为什么通讯工具上会有人?不过我现在已不用问了。她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中撕成了数块,然后被绞得七零八落。不过血花没有溅射到任何人脸上,蛛网非常人性地将它尽数吸收了。那片红晕很快消失不见,只剩一些零碎的小块待人收拾。
外面一波讨论后很快重归平静,不过丝报机上又热闹起来了。我又回到屋中。经过刚刚一事,关于“究竟是谁先撞了谁”的事早已被众人抛在脑后了。女人被绞死的事占据了大多数人的眼球。“恶魔终于被处罚!”“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被缺席!”“太坏了,这是她应得的下场。”丝报机上清一色的痛骂与欢呼。虽说我感觉有些过火了,但毕竟各地方有各地方的规矩,我不好对这里的处刑方式说什么。而且这人确实令我感到厌恶,看到这个场景,我甚至感觉有些痛快,好像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往后就没有什么大事件了,我无聊地转了转盘许久,又去翻了翻以前的丝报,最终早早上床睡了。
二
第二日,我吃过早饭就打开了线报机。它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我,而我确实对这新奇玩意儿很感兴趣。
图片上一个粉头发的女孩正
下面一个用户道:“追什么偶像,染着一头粉头发不三不四,这代年轻人当真是扶都扶不起来。我不追网红不追星,只追守城骑卫兵!”语气看起来有些洋洋得意的意味。
一个似是粉丝的人回复他:“那您至少捐点呗?我追的偶像这次给浪潮骑卫队捐了十万瓦尔兰,我虽然没什么钱,也捐了两百瓦尔兰。”
“有国家在,我就不捐啦。”
我有些啼笑皆非。从他的话中足以看出,这个洋洋得意者其实是个老实人。但我依旧想要他认识到自己逻辑上的错误,于是在下面回复他:“所以是追了星就不能追骑卫兵?请问这两者间有什么冲突吗?”我故作老实问道。经过昨天的磨炼,我现在已经能轻松打出来一些长句子了。
没等到当事人回复我,有另外一个人先表态了:“杠精能不能别在这儿抬杠,人家支持骑卫队有错吗?扯什么冲突不冲突?闻着味儿就来了是吧?”
我火气一下子上来了,紧跟着说:“我并非在说他说的不对,只是这个场合真的正确吗?你当然可以只敬骑卫兵,也可以不捐钱,在精神上弘扬支持卫兵队,这都没错。但你跑到人家场地,向一个你自以为错误的群体输出,是否有些不合时宜?你对骑卫兵的实际帮助怕还没有人家大吧?”我打完字,长舒了一口气,准备看看他能拿出什么样的理由来驳斥我。
“骑卫兵为了救灾跑上跑下不值得宣传吗?呵呵,不过你这种人眼里估计只有你家偶像吧?”有人紧跟着回复他:“别跟这种人计较,他就是黑骑卫兵的。”
看到如此不知所云的评论,我一时有些咋舌。“那请问你发出这条信息的时候,是否有考虑过会对对方造成怎样的伤害?人家捐了瓦尔兰,还要被什么都没做只会动口舌的人指指点... ...”我正卖力地打着,不料手环上的蛛丝“崩”的一声断了。
“不要在丝报上和异乡人过分争论,”婶婶收起剪子,对我严肃地说。异乡人是他们对群岛中其他岛屿的人的称呼,叔叔说,殷特群岛上不同岛屿的人性格差距很大,实际往来很少,更多时候只在蛛网上讨论一些热点事件。
我仍很烦乱,问:“街上人们都挺和蔼的,为什么丝报机上的人这么不讲道理?”
婶婶只简单地回复我:“在街上会被打,这上面不会。”她随手关了丝报机,就去忙家务活了。
傍晚,我看到连着丝报机的蛛丝中有一根突然动了起来,止不住好奇,于是摇动转轮接了上去。丝报机上立刻出现了内容,是一个简单的报道。粉头发的女孩去世了。报道上说,女孩的爷爷不久前去世,因为知道女孩一直想要去听偶像的演唱会,就拿自己的钱拜托医护人员抢了张票。但女孩图片被传到丝报上后受到大量不明者的攻击谩骂,在刚刚跳楼去世了。
我想起来昨晚翻阅的那些旧年的丝报。狗主人并没有虐狗、妈妈的工作是接待对着装有要求;照片经过黑白曝光后的线条是针尖、当事人在儿子去世后乔装打扮是为了博取流量。同一个事件,而两相对比,前者的讨论度都远远小于后者。“狗狗体内肯定有很多针,一碰就疼得狂叫...谁能救救毛孩子...”、“就是扎了!明显狗狗眼神里都是恐惧。”说出这些话的人不知道看到最后结果时会作何感想。又或许他们根本看不到事件结果,因为他们给予事件的根本不是关注,只是自我情绪的宣泄罢了。不知者无罪,对于一个群体真的行得通吗?
我为这个女孩感到惋惜,只是这里的人似乎大多都像一个二极管,顺着来很通畅,倒过来却怎么都想不通。在他们眼中,大概是只有黑和白,任何事都是需要站队与拉踩的,想要褒扬一种事物,非要贬斥另一种不可。我不愿再看这个消息,摇动把手转到下一个丝线。
是一个人在街上摆摊卖水果的视频。
一个质疑的节奏:“不是,蛛网是没有记忆吗?他怎么还没糊?”
一个陈述的节奏:“那次输过了的水果是果园投机取巧,品控不达标,当时事发后就立刻停止销售并补偿买家了。”
一个鄙夷的节奏:“那不是她选择的果园?一条多少钱?有钱一起赚呗!”
我的眉头刚疏松又皱了起来。没有人在意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在哪个环节出的问题,问题究竟有多大、有什么影响,怎么去补救解决问题。反正我听说你出了问题,你就满怀歉意地给所有路人磕头道歉然后消失不要再出现好了。在我思考这段时间,又有新字出现了,是个理所当然的节奏:“否定一个人当然要否定他的全部了,你给坏人上供烧香吗?”
我气极反笑,干脆直接扬手剪断了连着丝报机的蛛丝。咔咔两声过后,丝报机上果然不再出现新的字报了,我不确定叔叔婶婶会不会为此生气,但我祈求得到他们的原谅,因为这就是我现在唯一想做的。我深呼吸,试图从这样的闹剧中找到一些逻辑。阿尔贝·加缪的话从我脑中蹦出来——
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任何一个在母亲的葬礼上不哭的人,都有被判处死刑的危险。
在这个名为殷特的群岛甚至更甚,如果暴露了自己不是十全十美,就要小心被判处死刑。而且因为在远海域,那些死刑执行者们估计也很难被抓到。我已经尝试过了通过自己的言语和思想去摆正一些态度,至少...换得一些共鸣。只可惜收效甚微。我不仅惊讶于一些话语与我三观的相悖,更惊讶于他们说这些话时那理所当然的语气。
我厌恶的不是谁对谁错、应该向着谁说话、应该支持谁反对谁,我厌恶的只是这里缺乏沟通的基础,没有人愿意听你摆证据讲知识、同你客观讲道理,他们只拿着自己认为的,去驳斥一切自己不认为的。如果你认为了他们不认为的,就是“洗”;如果你不认为他们认为的,就是“黑”。不需要依据,不需要理由。观点冲突的下一步不是讨论与解决,而是诋毁与谩骂。就像一群尚未开化的小孩,他们得知了某个孩子的一个坏习惯,就认为自己得知了一个惊天的秘密,要大肆向所有人宣发,说“不要和他做朋友!”。如果这个孩子交了新朋友,他还要跑到人家面前,质问:“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和他做朋友吗!你没有脑子吗?”,非要让他孤身一人,不可翻身才行。但想必现实中不会有人这么做。我不评论这样的人究竟是好心还是闲的。只是,需要长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我真为这里的人感到悲哀。
不过我有什么资格替他们悲哀呢?我转而想。都说了是异乡人,我又何必强迫人家选择合适的讨论态度?或许,我非要同人讲道理就像别人决不同我讲道理一样,也被看作怪异呢?我扔下线报机回到床上,在自己与自己的辩论中昏昏睡去。
三
我又醒来时,睁眼先瞧见的是天空。胳膊和腰部的困乏感继而传来,我低头四顾,意识到自己被牢牢绑在了“蛛网”上。四围的蛛丝捆着我的四肢和脖子,箍得我动弹不得、倍感不适。
我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蛛丝中开始有震动传递过来。紧接着丝线开始收紧,撕扯着我。我能看到他们已经切割进我的皮肉,胳膊开始渗血。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着去解读震动传递来的信息——
“我查出来了,这人是从瑞奧来的,是个法学老师。”
“就这还为人师表呢?谁敢把孩子送给他...”
“就是他,前天还诋毁骑卫兵,说什么‘就是要追星’,卫兵队拼死拼活就是让他在这儿说这话的,真恶心。”
“怪不得呢。”
我死命地挣扎,想要嘶吼。但我的嘴已经被蛛线裹住了,只能发出呜呜嗯嗯的声音,根本无法传达信息。我忽然想到曾经听过的一个关于蛛网的故事:
“落入蛛网的飞蝇,不论是挣扎还是静默,最终的结果都是被杀死。”余光里瞟见岛屿居民,有些正看着线报机兴致勃勃地弹奏蛛线,有些则偶尔一瞥,不再搭理。
蛛线持续收紧,我感觉我的骨肉快要到极限了,身体或许下一刻就会变得七零八落,就像曾经见到过那些人一样。我原先以为,极端的视角、片面的表达是他们被杀死的原因,只要我说话足够客观、证据充足就不会被抓到把柄。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明白:
不论谁坠入蛛网,都要被杀死。
不论你有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