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货市场。
我已没有时间和兴致在地摊慢慢淘宝了,直接逛门店。
我走进一家行里口碑不错的古玩店,门面上挂的是大书画家启功老爷子题的牌匾,店铺比较大。占了有半个一层。
朋友家老人过寿,托我挑一件雅物。我寻思甚久,以为木器最好。瓷器虽精美,但易碎。金石质硬,且多含重金属元素,对老人家身体不好。书画不是没想过,只是名家真迹难求,托名伪赝者甚众。思来想去,也只有木器最好了。木主木德,寓意长青,蕴天地之灵气,自然之妙意,亦可增添家中的生机活力。
店主十分热情,让我在店里随便看看。我想,如果只是买一些大路货的手串、念珠,哪怕其木料为小叶紫檀满金星或所谓的“琼州黄花梨”(当然,鉴于正宗的“琼州黄花梨”已基本绝迹,市面上所存的多为翡翠国、安南和昆仑洲所产的黄花梨来顶替),却也未免也太落俗套了,一来老人家不信佛,二来他不一定喜欢。“盘串儿”是主要在中年企业家群体中流行的。至于五百年的雷击桃木,则多用于道教法器。朋友家我去过,风水好的紧,算是一块宝地,盖没有什么邪物胆敢兴风作浪,自然也不需要这辟邪之物。
小件不兴买,这大件也不便。木化石摆件、黄杨木或崖柏的木雕、根雕也被我否决了,总不能上故博扛条大金丝楠木柱子吧。
再往前走,到了文房用具区。黄花梨案几、紫檀笔筒,酸枝木镇纸、鸡翅木笔架…….有一枝湖笔倒挺不错的,是民国一位制笔大家的手笔,笔杆为一种较少见的名木,其质软硬适中,纹理优美,且有一股毫不奢靡却沁人心脾的淡香。笔头也是用上品纯白的羊毫制作,笔尾嵌上了小块温润的羊脂白玉,显然这是一枝四德俱全的好笔。
正当我准备作出决定时,转念一想,我上次去朋友家,见到老爷子的书房并没有陈设任何文房用具,书架上的书也多为宋版、元版的残本琴谱,墙上还挂着一张破琴。
琴是好琴,形制有些许像唐朝的雷公琴,可惜损毁得有些重了,纵有能工巧匠也难以修补。
我猜测老人以前必工于弹琴。后来才从朋友口中得知,老爷子原是他们那一带儿民间有名的古琴演奏家。突然有一天几个年轻人“啪”地一下把他家老屋的门砸开,便开始在屋内肆意破坏,老人的琴被砸了,琴谱也被烧了不少,被抢救下来的也大多残损了。他们说,这叫作“破除封建迷信”。
朋友对我说,老人家的琴被砸坏后,他三天三夜茶饭不思,家人劝他也无济于事,后来再也没有听他弹过琴,盖因现如今实在是找不到一张称心称手的好琴了。
与其送给老人一枝毛笔,有促其写书法之嫌,倒不如送他一张好琴。
我放下手中的毛笔,马上带让店主带我去乐器区,这里有各色名木做的胡琴、琵琶、筝、瑟……我一一略过,来到了唯一的一张古琴前,我本有疑问:这样一个有名的大店铺,怎能仅有一张琴呢?原来今日的其他古琴俱已售完,留下的这张,乃是镇店之宝之一,不会轻易出手。
这是一张宋朝制式的琴,形制古朴优美,中规中矩之中又蕴含着空灵清逸的诗意。琴被保养得很好,乌木制的琴身苍浑雄厚,只是稍有雕饰,雕花一点儿也不繁复,反而点染了其意境之美。琴弦为冰蚕丝。我在得到店主许可后微拔之,一时间仿佛天地之间仅剩此天籁之声。问及店主这张琴的名字,原来其名为“沧海龙吟”,乃是收入在《五知斋琴谱》中的名琴,何其大雅。我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如此雅致,老爷子肯定喜欢。
我说明了我买琴的用意,店主认为既然是结缘一位爱琴的老艺术家,这也算是对得起它的价值,因而也有出手的意向,价格咱再慢慢儿谈。
正搁我打电话问朋友意见的当口,一队人马趾高气昂地走了过来。
为首一个,身着唐装,眼戴墨镜,背手傲然踱步而行,颇有高人风范。随从中有体格健壮的保镖,还有几个穿着西装、戴着工作证的人不住地点头哈腰,这几人背后更是“尾随”了一大群携带着“长枪短炮”的新闻工作者,我大概能叫出名字的网红、自媒体、主播更是一抓一大把。跟着来的是许多不明就里的来看热闹的群众。人群几乎把这栋楼的整个一楼大厅挤满。
问了店主才知道,原来其中一个点头哈腰的人乃是本地收藏协会的会长,其他人,恕他眼拙,就认不出来了,但显然都是有些分量的。
那个身着唐装的人,他们称他为什么“熊大师”,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傲慢地说到道:“此琴形美,意似良,我有金错刀,敢问掌柜,其价几何?”
我在心里暗笑。一笑他不学无术还滥用文言文,二笑他不懂咱古玩行里的规矩,不分个先来后到。看来这个所谓的“熊大师”可是徒有虚名。我想起了前不久看到的新闻报道:“一向谦虚神秘的全才熊大师惊现……表演射墨书法 热”,这档丑事保不齐也和眼前这人脱不了干系。
穿着西装、戴着工作证的收藏协会会长也走向前来,小声对店主说(但就站在旁边的我还是听见了,他似乎把我当空气):“小吴啊,这熊大师是全国著名的作家、诗人、书法家、民族音乐演奏家,今天他莅临我们古玩城,是我们莫大的荣幸,不如今天就把你这张‘沧海龙吟’卖给熊大师吧,就当是给我个面子。”
我有些不快。好在店主是个好人,他坚持原则,平静地回答说:“王会长,这个什么‘熊大师’不懂规矩,就算了吧,但是你作为收藏协会的会长,难道把咱行里的规矩全忘了吗?是这位先生先预订好这张琴的,我已准备卖给他,你们既是后来的,就不应夺人所爱,请回吧。”
“你!……你竟敢……你不要不识抬举!”会长的神情开始变得复杂起来,他的面部开始扭曲到挣狞的程度,眉头紧锁。
店主全然不惧得罪会长,想来是这个会长平时也没进行过什么工作,就是收收钱,帮人美言几句,再者就是这样的场合来给大人物点头哈腰来了。
王大会长向身后的人示意,一位体格健壮的保镖一个箭步冲上来,“怎么?现在的形势你们还没看清楚吗?什么规矩?我们熊大师说的,就是规矩!”
我和店主不为所动,一时间现场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
王会长恶狠狠地对店主呸了一口,旋即换作一张笑脸,眼睛都快眯成一条逢了,满脸讨好地陪笑,转过身去面对熊大师。“大师,您看,这个两个不懂事的家伙,已经得到教训了,看他们被吓得那熊样!……啊不是!啊!呸呸!看他们被吓傻的那模样!这琴就这么定了,由我作主,就送给您,望您笑纳!看他们胆敢不给!”
熊大师满意地点了点头:“好,那老夫就却之不恭,勉为其难地笑纳了哈!”
“慢着,我不管你是什么‘熊大师’,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不然,老板这生意没法做了,如果您硬是要这样,我们只有法庭上相见了。”我愤然道。
熊大师一脸不屑:“年轻人,何苦呢?我看你年纪轻轻就想身陷牢狱之灾?”回头暗示一个西装革履的、留着分头、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那人走上前来,把项上的工作证摘下了给我看,不紧不慢地说:“先生您好,我是国际律师公会的律师杨清雪,您刚才说您要状告熊大师,请问你有什么证据?我们将告你诬陷。我方律师公函将于明天下达你处,请问你方是否有和我级别对等的律师与我方办理相关事务?”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与挑衅!我感叹世界上竟有如此不专业的律师,这还在次,重要的是人品如此差之人,竟然能成为国际顶级律师,若非招摇撞骗,定是那什么“熊大师”在国际上也有几分影响力。当懂法者也开始践踏法治的时候,司法公正往往得不到保障。
但是我国坚持全面依法治国,建设法治国家、法治社会。我定会运用法律武器来维护自身的合法权益。这不仅关系到消费者权益的保护,还关系到我个人的信用和名誉。
熊大师换了一副怜悯神情看着我:“年轻人,其实老夫也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不如这样吧,你我相见于此,也算是有缘。咱们比试一场,让这里的观众们来评判,谁弹的好,这张古琴就归谁,你看如何?也莫怪老夫欺你不会弹琴,咱们也不急于今日,我可以大发慈悲让我的高徒先教你个古琴入门三两天,届时我们再华山论剑,也为时不晚。”
王会长称赞道:“咱熊大师的气量,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几个观众也奉承:“熊大师作风真是高古,德艺双馨!”
看来“熊大师”对自己的水准还是挺自信的。但我毫不畏惧。他既然要做假大师,那就是“纸老虎”,必定是是没有个几斤几两的,必定是缺乏真材实料的。而十分不巧的是,我正好对弹琴懂一点儿。
“不需要培训了,直接开始吧。”我回答得不卑不亢。
人群中简直炸开了锅了。
“那个小伙子是谁啊?哎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挑战熊大师。”
“宝宝们,就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竟然要挑战熊大师,一会儿输的连妈都不认得。感谢我熊哥刷的‘666’,嗨起来!”
“小伙伴们,大家好啊!你们猜猜今天up主会给你们带来什么精彩内容?‘噔噔噔噔’,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伙子,竟然要挑战国际音乐界的泰斗熊大师!”
“大家好,这里是漂亮国路边社,神州有年轻人不讲乐德挑战熊大师……”
……
很显然,我在舆论上无法占据优势。看来只能靠自己的实力打动观众了。“德高望重”的熊大师自然不会轻易先出场,于是不知怎么的被他们说成了这一场事件的“始作俑者”的人微言轻的我,只好占了个“先”。
我不焦不躁地走到琴前,心平气和地坐下,抬头微微一笑,算是对那一个个“现场播报”的摄像头的回应,我气定神闲地弹了起来。店主帮忙取来一个明宣德年间的琴炉,焚上上好的海沉香。我指随心动,音随指出,人琴合一,天人感应,心无外物,心外无物。
一曲《流水》,据传为伯牙所作,至少也是伯牙极善的曲子。逝者如斯夫,往事、光阴似流水般流过,日月不息,心中的情感被我倾泻在指尖、弦上。
我不敢说自己弹得多好,但我坚信我的的音乐是可以动人的。一曲终了,余韵悠长。
所有的观众,甚至连熊大师也在内,都似乎陶醉在其中,许久才缓过神来。
店主赞许地对我说:"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我很感动,我弹古琴也弹了许多年了,终于遇到了属于我的子期。
谁知观众回过神来后,竟是吁声一片。
"那谁,没点儿自知之明,就这‘街头艺术家’的水平,是怎么敢来熊大师面前班门弄斧的?”
众人哄堂大笑,眼里尽是嘲讽。
熊大师说:“现在有半桶水、有两把刷子的年轻人确实也不多了,或许你在你们这一辈称得上是佼佼者,不过就凭这水平来挑战老夫,我要让你知道,还不够格!”
熊大师的保镖把宣德炉打翻,说这废铜太烂,换上了熊大师自己的“战国琴炉”(实则是一眼新的)和上好的“龙涎香”(赝品,不香反而呛人)。
盖众人也不能识货,都称赞大师雅致。
熊大师嫌弃地瞥了一眼琴弦,大概是我弹过的缘故,他拿丝绢擦了又擦擦,致使有几根弦都松了,整琴“走声”(音不准)十分严重,但能大师不以为意,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听出有问题罢。
我努力地辨认着,他弹的大抵是《梅花三弄》,这也是古琴的名曲了。想来他对琴道也并非一窍不通,大概有一初学者的水平。我疑心他真不会弹泛音,那三段最出著名的主题音乐,本应用泛音弹得空灵清秀,而在他手下变得浑浊嘶哑,听他弹琴,真是耳之不幸。
“嘣”,最后一个不准的音弹完,千年声琴弦应声而断。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耳躲不会骗人,我相信众人该有公正的评价了吧?
谁知熊大师一弹完,全场爆发出雷鸣般响彻云霄的掌声。
“神州古典音乐!真伟大!Master熊,您有空请一定来我们漂亮国黑宫为总统先生演奏一曲!”
“熊大师的音乐,超脱出了乐器和乐曲的限制,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美妙境界!我搞音乐评论这么多年,最佩服的就是熊大师!”
“熊师鼓琴但一曲,梅花开入众人心。氤氲清香伴琴舞,斯曲只应天上听!”
“熊大师的音乐阳春白雪,俺俗人一个,听不懂,但和刚才那个小伙子弹得相比,更定这个中!”
诸如此类,只因他是“大师”吗?
熊大师难得谦虚起来:“献丑了!许久未弹琴,琴技有些生疏了。都怪这破琴,经不住弹,两下子弦就断了,得了吧,我就不要了!走!”
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王会长怒叱店主:“看你做的好事!从现在起,你就不是协会的人了。这家店,你也别想留着!限你一天之内,明天要是不见你搬走,这里的东西我见一件砸一件,哼!满意了吧。”
一行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店长很抱歉地对我说:“小兄弟,不好意思啊,您看,成了这样……您贵姓啊?加个联系方式,我好日后找到琴好联系您。
“免贵,姓熊。”
“‘英雄’的‘雄’?这姓氏倒也罕见。”
“不是,是国宝‘大熊猫’中的那个‘熊’。”
“那不是,和那个什么熊……”
"熊大师。”我补充道,“我是熊嶺南,很高兴认识你。”
店住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朝着远去的人群大喊:“你们快回来!这才是真正的熊大师啊!”
然而他们毕竟已经远去,恐怕永远也无法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