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兴致到野外散步,你固然有机会邂逅那不起眼却十分茂盛的车前草,可你是否曾想过,它背后隐藏着一个发生在几千年前的鲜为人知故事。
——嶺南居士
公元前某百某十年的某一天,当时中国历史正处于先秦时期的周朝。小神医和一群“朋友”在一块相当于现在城市郊区的荒芜的土地上散步。一条小河,把这块荒地划分为两块,在河心不过方几十尺的小洲上,却也有水鸟在互相应和着鸣叫,尽情地施展歌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河畔也是有芦苇的,芦花雪白,风起时便作漫天飞絮。(“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一行人皆拨开芦丛,抽出芦芯来吮吸,小神医亦折下一根芦管,吹起了小曲儿。
话说这小神医,方加冠年纪,人倒也生得俊俏,七八尺的身材,而形貌昳丽,衣着朴实无华,却又十分独特。粗布衣上有许多类似“口袋”的东西,便于他随身携带一些刻在竹简上的医学古籍。单说这些,也不能使他在人群中十分突出,但他在思想上亦很不同于当时的其他医生。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已经领先这个时代百年千年了。
先秦时期,巫医不分,而小神医可要算是一个另类了。他从不相信那一套迷信的说法,他给人治病,向来都是从实际出发。他虽不曾像神农氏那般尝遍天下百草,却也少说对不下百千味药材的特征、功用了然于心。
“此非芣苢邪?” 同行一人突然驻足,顿作惊喜状问道。
原来在一条被人踩出的小路旁,一簇簇、一团团美丽而不起眼的车前草,我行我素地肆意生长着。
“采之为羹,何如?” 有人提议道。
“芣苢这种植物我还不太了解,正好借此机会潜心研究。我常相信它可以入药,或日即可……”小神医答道。
同行中亦有一位事医术之人,虽说巫医之流为末技,但在先秦时期“同行相轻”亦不少见。再者当时又是等级森严的分封制之下的社会,一些专为贵族服务的巫医们自然是瞧不起庶民出身且专为布衣治病的小神医这种人的。
这位大能此番同行,乃是受人之命来向小神医“讨教” 几个药方的。他一见小神医如此不堪,想是在医术方面也只是徒有虚名,便打心底儿瞧不起他,笑道:“老夫今日本特地来请教小友,不想小友竟是这样无知。芣苢者,先人已知之,固为良药也。盖取其子,与妇人食之,可治不孕。”
“愿闻其详。” 小神医虚心地请教道。这并没有说错,的确是虚心讨教。
且看那老巫医能说出甚话来。其实,他根本没有考据过这功用是否属实,只是祖祖辈辈传下来都是这么说的。他只得胡乱答道:“自是因为我大周天子爱民,神明庇佑……”
他虽心里没谱,但一见小神医不以为意的样子便恼了,继续说得更起劲儿了:“你这嘴边无毛的小儿,自幼便不敬神明,即便医得几个庶民、下贱,不过气运罢了。”
事实差不离,可是若要让小神医去主持大祭,或像前朝殷人一样用甲骨占个卜辞,或是跳个大神啥的,倒不如结束他的生命来得痛快。
那么如今只得请这位老医师走罢。老医师愤愤然拂袖而去,同行一位身著诸侯王使者服饰之人紧随其后。
留在此地的人,或为了备羹,或为了进行研究,总之有了相同的目的,便都开始采集车前草了。
这虽只是大家日常生活中的小插曲,整个场面却热闹非凡。准备将采摘芣苢来吃的人,先是弯下腰,用右手一根一地将他们从地上摘取,再者蹲下身去,两只手并用,左右开弓,从茎上成把地把嫩的部位取下。终于有个性子急的人忍不住一大把、一大把的把它们从地上连根拔起,弄得满手都是泥土。拔出来的芣苢之中还掺杂了杂草,效率并不比那些用手掐的高。摘够了,大伙儿便都兜起衣襟,掖在腰上,将成把的芣苢装入,准备打道回府。
不过他们似乎忘了小神医。小神医自蹲在一边,仔细的观察着这或可入药的神奇的生命。
他还在思考老巫医的话,心想:若是这芣苢真能疗治女子不孕之症,那真是造福天下之大善事。不时天下百姓家中人丁兴旺,便能多一些人来劳动,人民自然有了自己的财产,可以争取到属于自己的土地,不用再受奴隶主之剥削了。是时,社会将会是怎样的一幅美好景象啊。可这功效一说毕竟是古人所传,其可信度无法保证,且近年来用此法者亦几无成功。若是能治病救人自然好,可若是不实事求是,徒以欺诈百姓,岂不是有悖道德?医者仁心,医者仁心……
尽管他有这样先进的思想,但并没有闲工夫创立一个“医家学派”与一些别的学术家成天辩论,这只会浪费治病救人的宝贵时间。他不曾想,千百年后那些忙于著书立传、开派立宗的学者在历史上比他有名多了。只有治病救人,是他唯一的目标,是他最在乎的事,也是他最大的心愿。
小神医挑了一颗最寻常、最普通,却体态十分优雅的芣苢,轻轻地将它连根拔起。如果不出意外,来年他家的小药园里定会长满了与这一片一样多的芣苢。
小神医的朋友们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转首谓其曰:“向来我等尝闻君自幼通音律,善鼓琴瑟且能吹笙。今日何不赋歌一首,即就此情景也?”
小神医谦虚道:“我亦有何能耐? 众既相邀,唯作得反复句一首。”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歌罢,余音绕于天地之间,经久不绝,夫编钟之声悦耳,琴瑟之声铮铮,曾不若其之声也。众皆以为天籁之音。附近民众亦有闻得者,皆暗记于心,后广为传唱。
自是小神医日夜在家苦心研究不题。
然而事情的进展并非如此顺利。正当小神医借着捉来的萤火虫发出的微弱的黄光研读医学界的前辈留下的记载了一些植物的药用价值的甲骨卜辞、青铜器铭文以及竹简时,门外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专注于研究的小神医本没察觉,后来又听到了门被踹开的声音,不由地一惊,连端坐着身子的他都差点从那方几尺的榻上滑下。不等他反应过来, 几个诸侯使者便把他“请”出了门外。
原来为的是那诸侯夫人的病。本已请了先前那老巫医去主治,但念在小神医虽是庶民,却也颇有几分医术,或能帮上小忙。于是诸侯王不由分说,便派人来“请”小神医过去协助行医了。
怎知这一去,又有暗变生。
只见众人到了那侯王之府邸,诸侯王及夫人已“恭候”多时,一旁的老巫医仍眉飞色舞的讲解着“病因”、“病理”,也不抬头看小神医一眼。
待到问清来龙去脉,方知原是诸侯夫人正得了那不孕之症。周礼有规定:任何爵位都实行嫡长子继承制。在宗法制、分封制、礼乐制的背景下,“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约定俗成自创立以来便未被打破过。可问题来了,如今这诸侯王虽不是周天子的同姓宗亲,其祖上却也是极大的功臣。如今却止得一庶子,其虽为人善良,一表人才,但毕竟非嫡子,让他继位是断然不可的。而这诸侯王的正室,又是王室宗亲,乃是当今天子的族妹,宗室派来联姻以巩固“血缘政治”的。若是立了庶子,则是公然背叛天子了。
再听老神医说的是什么:从伏羲创八卦到本朝文王《连山易》,什么“金木水火土”五行对应人体“心肝脾肺肾”五脏。最终,得出结论,诸侯夫人所以不孕,是阴气盛之结果,需请天神驱鬼,加之服用芣苢之子,不日便可痊愈。
这让主张实事求是的小神医再也听不下去了,打断道:“不可!以芣苢之子治不孕之症向来只是先人误传之谬论。公亦医者哉,岂能欺心于患者,取不义之财?”
“大胆!”老巫医作怒道。毕竟其权势、地位、威望,都不是小神医能比的。众人只得把不知礼数的“小庸医”又“请”走了。这倒也正遂了小神医的心意。
数月之后,未见其效,诸侯王疑病果不能治,遂召老巫医问其故。老巫医对曰:“此非无由也,必定有邪魅作祟,吾观曩者小庸医是也。”
诸侯王遂命人取小神医性命,小神医素与人和善,不工于半点心计,无所备防,遂被逐至荒野,终为乱刀砍杀,鲜血飞溅在一丛丛芣苢的叶上、茎上、花上以及那害人的种子上。
一位好心的老妈妈自费了几个铜贝为小神医收尸,于是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来到过这个世上。
青铜铭文或竹简上不会出现他的事迹,归根到底,他终究是一个普通人。
若干年后,又到了芣苢茂盛的季节。采诗官叹了一口气,想是今日又无从觅得甚么好诗。忽闻田垄上采芣苢之妇女高歌: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初时,他大为激动,以为有所获。但细细听来,通篇皆反复词句,几无变化,难解其意,故不十分足以为诗。
但他闲来无事,仍问之于采芣苢者,方得知此般往事,大为撼动,内心久不能平歇,乃记之。后被整理编入《诗三百》。
又是若干年,芣苢茂盛的季节,孔圣人编纂整理上古经典《诗》,列为儒家六经之一,及至读到《芣苢》此篇时,颇有感悟,对他的弟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到了大汉武帝时期,经历宫刑摧残后的太史公司马迁,在给任少卿的回信中大书“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他终于想通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于是他毅然提笔继续把父亲和自己的心血续了下去。终成“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但当他写完这部《史记》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似乎忘了为一位很重要的先贤立传,可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他的历史典故,也收集不到任何有关他的资料,甚至不知道他是谁。据说司马迁为此抱憾终身。
千百年后,高中语文课上一群实事求是、追求真理的青年,翻开了课本,共同朗读了一首旧体诗,尽管不知道其背后的故事: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