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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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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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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羊路上

每逢塞外桦树叶飘落凋零的时节,鄂尔多斯高原也褪去了墨绿色的夏装,伴随着南归的候鸟啾鸣声,空中振翮高飞的季节性飞禽也各寻归途。

如果碰到一个风调雨顺、水草丰茂的好年景,鄂尔多斯牧区的牛羊经过整个夏天的滋补,大都吃得膘肥体壮,让人打心眼里高兴得合不拢嘴,不消说,卖个好价钱已是笃定的事情了。可以预见,牧民们年底分红的账面收入就可能放个卫星(当时每个工分能达到一元以上几乎就是一天文数字了),所以人们的脸上也漾起了不多见的笑意。

每当这个时节,公社下达送羊任务的指令也就传递到大队了。于是大队按户头从牧民放养的羊群中收取一定数量的羊只,等全部集中后统一圈养,然后派遣几名人员步行赶送羊群到包头屠宰厂,这就是俗称的“送羊”了,这也是当年牧区“反帝、防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战略部署的重要任务之一。

现在人们可能会想,这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嘛,派几辆汽车装上运走不就得了?难道还需要如此大费周章?正如今天的你可以用鼠标轻轻一点,文字、音频和图像的信息就可以传输到万里之遥的地方,然而在半个世纪前不也同样是天方夜谭一般的梦呓吗?

送羊小组人员的筛选一般要考虑到以下几个因素:一是家境困难或体弱多病(送羊的收入以现金方式由屠宰场直接支付给个人,也可以偿还个人或家庭所欠医疗费等债务) ,其次是人际关系和睦融洽,彼此间能够和谐相处的(否则别人不愿与其成为搭档) ,最后必须要配备一名身手矫健的强劳力。道理很简单,如果全是老弱病残,又如何能照应数百上千只“不懂纪律”的羊群,在长达数百公里的长途跋涉中风餐露宿、栉风沐雨而历尽艰辛呢?那个年代,作为集体财产的羊群可是大于天的啊!

在肃杀的秋风中,我们一行三人吆喝着羊群出发了。杨罗锅,四十余岁,榆林人,斗鸡眼且背佝偻,但身体精壮;丹曾斯库,大队食堂师傅,约五十出头,腿跛且行走缓慢,不过却是炊事员的绝佳人选;率队的自然由我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后生担任了。

一场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如期而至,一路翻越了蒙古杭爱山脉且舞且吟地南下。寒流卷起漫天飞舞的黄沙与雪粒让人睁不开眼,沙蓬草像风车一样打着旋儿翻滚而去;黑黢黢的天空顿时沉下脸来,凄厉阴冷的西北风肆虐地鞭笞着大地和一切生物;不经意间,天空扬扬洒洒地抖落下悉悉簌簌的雪粒,不消一两个时辰,地面上的枯草也被雪粒掩盖。

寻觅不到食物的羊群耐不住饥饿,开始躁动起来,再到后来我们终于失去了对羊群的控制力,它们胡冲乱撞、四散奔逃,伴随着凄厉的哀鸣声在荒原上空飘荡。

我向组员下达了紧急指令,我和杨罗锅兵分左右两路包抄,丹曾斯库居中坐镇。不知过了多久,暴烈的风雪逐渐平息,我们不仅声嘶力竭、腿如灌铅,而且浑身散架、狼狈不堪,但终于把羊群驱赶到一低窪的坡底安顿下来。这时大家相互对视,不禁狂笑不止。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只有牙齿是雪白的,面部犹如锅底黝黑发光,此时用面目狰狞恐怖来形容真是恰如其分了。

当晚我们就陪同羊群露宿在沙坡上,因无法御寒,我用干沙掩盖在身上,仅露出脑袋,仰面朝天观看满天星斗和不断掠过夜空的流星,久久不能入睡,心中默默思念远在江南的父母……当我们最后抵达目的地包头并完成任务时,全部行程已历时三十四天,其中有三十一天露宿野外,即使睡在废弃的干打垒马厩的水泥地面上,也可以从残垣破壁的屋顶和通透的窗棂中观看满天闪烁的星空。

经过如此这般的折腾后,羊群似乎也适应了颠沛流离的迁徙之旅,它们按照我们设定的线路不停息地向北赶路。

从鄂托克旗走到伊金霍洛旗地界时方才用了一个多星期。此地由于地势高峻,地下水离地面竟有六十多公尺高,每天到井台用帆布桶吊水给羊群饮水就是一项繁重活计,当一桶水吊上井栏还未倒入饮水槽,急不可耐的羊群已把水槽围得密不透风,一桶水倾倒进水槽后,只听见一阵羊群发出粗重的呼吸和饮水声,不消片刻,槽内就底朝天了。所以必须不停息地伺候这些宝贝疙瘩。

当把这些家伙饮饱后,血脉贲张的手臂除了酸痛也变得麻木,人也就累瘫得一屁股坐在井台上了。

由于连续的长途跋涉紧张得难得洗脸,有时就在水槽或沟渠中掬一捧水在脸上胡乱地抹一把了事。也不知多少天后,我的眼睛开始红肿发炎,以至最后眼角不停地流出分泌物粘液。我对面前的景物已无法辨认,很快我就由“独眼龙”变成了半盲人。于是,小组成员开始戏噱道:“大家总算清一色的残疾人,就完全扯平啦!(一跛一瞎一佝偻)”我的脑海里即刻闪现出一个恐惧的念头:会不会失明变成瞎子呀?我决计尽快找医生解决问题。然而在这荒漠之地人烟稀少,方圆数十公里村庄都难以发现,哪里又会有医生呢?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习惯性的站在高山的脊梁上四处瞭望,突然发现远处隐约有灯火闪烁的村庄。在安顿好羊群后,我立马朝山下灯火阑珊处奔去。

一路疾行中,突然感觉两脚踏空,身体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向下坠落,只听见喀嚓一声巨响,随后感觉水花四下溅起,我即刻跌入了齐胸深的冰窟窿之中。浑身瞬间被冻得僵硬麻木,原来,因天气严寒,水面早已结了一层薄冰。我深吸了一口凉气,镇定了一下情绪,开始仔细观察目前的处境并考虑该如何脱身。

我试图向河的堤岸边爬上去,但很快就发现只是徒劳,因为河的堤岸非常陡峭,且全是沙质土壤,一沾上手脚上的水,人就和沙土一起流淌下滑,根本无法攀登上岸。

几次无功而返,我已耗去了大量的体能和热量,浑身开始由冰水的刺疼逐渐过度到麻木并且剧烈地抽搐哆嗦;一个不祥的念头缠绕着我,看来要命丧此地了!

这时,我的脑海里开始胡思乱想。我想到家乡两鬓染霜的父母,随后又想自己命途多舛,竟落到如此呼天不应、喊地不灵的窘境。

突然,大队领导临行时的嘱托又在我的耳畔响起,我立刻联想到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壮举。心中暗想,难道七尺男儿还不及女孩坚强吗?于是心中默念老人家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行动才能自救!

我开始向前方拼命游去。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在不知是否能摆脱死亡威胁的河道中,满怀着求生欲望的我朝前奋力划动手臂,耳边不时传来冰面破碎发出的脆裂声。

约莫游了数百公尺后,忽然发觉碰到了坚硬的东西,原来是此处河堤岸发生坍塌,形成了一个可以攀援的斜坡。那坚硬的东西就是冰棱和沙土板结形成的冻土。我获救了!心中也领悟出“世界上没有神仙和皇帝,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的真理。那时我就暗想,倘若我只是一味的等待别人前来救援,毫无疑问,打捞上来的只会是一具冻僵的尸体了。

夤夜时分,我敲开了一户老乡家的门,他十分惊恐而诧异地望着眼前落汤鸡一般的不速之客。原来我是不慎跌落掉进了一条人工开挖导引黄河水道的宽阔水渠,那是“农业学大寨”年代时所诞生的杰作。这位老乡是傅作义将军麾下的老兵,当年曾随同傅将军参加过绥远和五原抗战。当搞清原由后,他们全家非常热情地拿干毛巾为我擦拭,还熬了一碗姜汤为我驱寒。老乡还立即用土方法为我治疗眼疾,也就是用池盐化开水后清洗眼睛,我龇牙咧嘴的接受治疗后感觉果然好受多了。在向他告辞时,他又赠送了一砣盐湖里产的“眼药”,后来遵照“医嘱”治疗居然奏效了。

当我能睁开双眼清晰地看着冉冉升起旭日的时侯,那光芒四射的霞光在心中温润着对生命的无比敬畏与感动。

只要翻开中国地图册,查看内蒙古自治区西部的版图,就可以清晰地发现九曲黄河在内蒙与其相邻的宁夏和山西、陕西潇洒地画出一个“几”字图形,我们送羊行走的线路就是由南向北,最终抵达鄂尔多斯高原河套的顶端——包头,恰恰像是在“几”字的包围中添了一笔也就勾画出了大大的一个“凡”字。回顾已经褪色了的那些年代的时光,往事并不如烟,凡人在平凡的道路上也经历了不平凡的磨砺,写下了如是的凡人轶事。

俗话说“黄河百害,惟利一套”。九曲黄河由西向东,出青海、甘肃流经宁夏吴忠处的贺兰山来了个华丽转身忽而掉头北上,在内蒙古喇嘛湾和山西境内向下反折。河套地区土壤肥沃、灌溉系统发达,适于种植小麦、谷、大豆、高粱、糜黍、玉米、甜菜、葵花、胡麻等农作物,自古以来就是西北地区最主要的农业区。河套地区被称为“塞外米粮川”,是黄河中上游两岸的平原、高原地区,因农业灌溉发达,又称河套灌区,是中国也是内蒙古自治区重要的粮、糖基地,被誉为“塞上谷仓”和“塞上江南”。

所以,当我们进入杭锦旗地界后,明显感觉到逐渐脱离了纯牧业地域的基本特征,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不可复见了,明显地过渡到混合型的半农半牧的经济形态。而越往北走,农区的特征越加显著,逐步和河套农业区域的地貌形成接轨。

受河套农业经济区域的影响,玉米、高粱、荞麦、四季豆、青麻叶、茄子、西红柿、葵花、土豆等农作物和庄稼随处可见,人烟也明显稠密起来。人们交流的语言不论蒙汉两族都可以无障碍地沟通了(不论蒙汉民族均会双语)。正当我为之加额庆幸的时候,各种麻烦和困扰也如影随行地无法摆脱。

当羊群经过长途跋涉,沿途再也很难遇见水草丰茂的空旷之地,它们大快朵颐、尽情吃草的机遇日渐消失,因而不得不经常去忍受饥肠辘辘的煎熬。每当登上山梁巅顶就四下张望,一旦发现下面有庄稼地时,饿红眼的羊群如同猛虎下山,凶神恶煞地朝前猛扑,那扬起的遮天蔽日的烟尘差点让人窒息。

我们试图去拦截和阻止羊群对庄稼的洗劫,于是挥舞手中的木棒奋力敲击,在羊背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有的羊只着实挨了几下,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仍然奋不顾身大嚼不止。这时我才发现“民不畏死,奈何以惧之”的俗语同样适用于畜类。

无论我们如何声嘶力竭地呵斥,任凭我们手中的木棍在它们身上施以重击,甚至敲断了再换,依然无济于事。转瞬间,我们就被潮汐般袭来的羊群冲得七零八落,跛行的丹曾斯库由于年老体衰、行动不够灵便,竟被这群昔日视为温驯的“暴乱分子”顶翻在地。即便精壮如牛的斗鸡眼杨罗罗也被撞了个趔趄,扬起的尘土犹如兴风作浪的龙卷风,搅扰得空气一片混沌,数步之内难见景物且喘息困难。我们湮没于烟尘中,只能听之任之而束手无策。

接踵而来的是,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会发生因羊群践踏和啃食庄稼的经济赔偿问题,那声嘶力竭的争执和无休止的讨价还价,把我们这些过境者弄得疲惫不堪而焦头烂额。

当地庄户的索赔要求十分简单,通常是以留下“买路羊”为放行条件。有次我们露宿在一残垣颓壁的房舍处,夜半三更时突然被羊的叫唤声惊醒。当我们费尽九牛二虎的气力把炸群的羊群圈拢后,经仔细清点后就发现少了两只。

大家四下寻找,只见农家皆闭户于“坚壁清野”状态,最后我们只得自认倒霉,为贪图一会儿的打盹和瞌睡付出沉重代价(最后到达包头屠宰厂后,每少一只羊就会从我们的工资中扣除 20 元)。

后来我们得知,这一地带的农户(个别)已掌握牧区了秋后送羊的规律,他们居此要津,也从不明火执杖公然抢夺,只是在夜间偶尔出动打你一个冷不防,捉个把只肥羊解馋罢了。这类让蒙古族牧民所不耻的屑小行为,与纯牧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风气确实存在着天壤之别,当然汉人脑瓜要活泛些也是历史原因所形成的,谋生的手段自然不拘一格也是可以理解的。

还有一次的情景也让我嵌刻于脑海中而难以忘怀。那是赶着羊群经过达拉特旗树林召的一片沼泽地,那荒滩上长有一丛丛的树叶已然颓落的柳梢林,随风摇曳的枝干上还残存着几片枯黄的树叶,让人吃惊的一幕让我们目瞪口呆,有几只矫健的山羊居然四蹄腾空,一跃窜上一米多高的树叉,它们只是略微摇晃了几下,就象走钢丝的杂技演员迅速地保持了稳定平衡,接着就目不斜视地放口大嚼起来。体能孱弱的和技能略逊一筹的干脆就在树下狂啃树皮,那牙齿与树干摩擦发出的森然作响声和被啃得白花花的树干,令人看得噬心般地发紧,它们以原始而出类拔萃的表现完整地诠释了”任何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老人家语录)的涵义和自然法则。

当我们抵达了达拉特旗树林召的地界时,浑浊的九曲黄河虽遥不可见,但巍巍的大青山已历历在目,在秋阳的照射下,折射出瓦蓝幽森的晕晖。

由于日趋临近黄河,地下水位不断抬高,地表也逐渐湿润起来,行经途中经常能够发现一些沼泽地了。

一天,我们赶着羊群爬上一座高竣的沙梁时,发现在两面陡峭沙梁夹峙下有片宽阔的大草甸,由于沙梁屏蔽了肆虐季风的侵袭,这里的水草仍然生机盎然、青翠欲滴,几道潺潺奔流的小溪在河谷中吟唱。

羊群撒着欢儿冲下沙坡,蓝天白云,镜泊清溪,伴随着天空中南归的候鸟和大雁的声声鸣镝,绿草如茵的地面上点缀着散落的羊群,构成了一幅意境恬淡的大写意的水墨画。在清澈的溪流中,还有一些青棕色的小虾在游荡。我们毫不费力的抓了许多,这些虾子在阳光的透射下是那么晶莹剔透。去壳后放入口中咀嚼,别有一丝咸腥味道。

正在这时,沙梁的顶端又移动着星星点点一大群羊,刹那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叫声。它们以雷霆万钧之势从沙梁上冲了下来,这时想采取转移和阻隔等措施均已为时过晚。这样,来自不同嘎查(大队)的两大羊群在瞬间就混成为统一的“集团军”了。 (需要说明一下:这种情况也叫“混群”,处理方法是由双方各自报出自己羊群的数目,再清点混群后羊只的总数,如果一方有不诚信的行为,那另一方也只好自认倒霉,否则就可能有扯不完的皮了,正所谓:“狗咬羊皮——扯不清”!)

我们是幸运的,合群后的数字和双方自报的数目相加后居然毫厘不差,这也让双方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当我们驱赶着浩浩荡荡的羊群通过一片干涸的沼泽地时,那表层的泥浆已凝固成鱼鳞状的泥片,和经常走过的地方毫无二致。正当我们放心大胆的想快速通过这一区域时,突然传来一阵来自前面先锋队伍羊儿发出的哀鸣声,我和“快腿邵”(邵君,系另一大队的送羊青年)三脚并两步的跑到最前面观察,才知道又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那地表看似坚硬的外壳其实很薄,被羊蹄踏碎后的下面却是柔软的淤泥。所以竟有十余只体重的羊儿深陷淤泥之中而不能自拔,它们挣扎得越凶,下陷得越快,有几只居然仅剩脑袋露在上面了。那绝望的眼神凝视着你让人不寒而栗。

此刻我们也顾不得许多了,连滚带爬地冲到最前端去营救。那“羊之将死,其鸣也哀”的情景至今也难以忘怀,结果也就忽视了自己也可能遭受同样的灭顶之灾。

当我们把一只只身陷泥潭的羊拉扯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也陷入了齐腰深的泥潭中。这时就感觉到脚下被一股其大无比的引力所吸附,你向上运动的动作幅度越大,下沉的速度就越快。很快我们就精疲力竭而感到绝望,脑海里一闪念:这回看来真要玩完了。

不过在那个年月,个人的生命轻如鸿毛,而为国家集体的利益去献身却是重如泰山的。岸边的同伙急得直跺脚,与快腿邵同行的女同胞已嚎啕大哭,其他人等也吓得面如土灰而不知所措。幸亏跛脚的丹曾斯库足智多谋,他解开缠在腰间的腰带抛向我们,大伙合力地连扯带拽终于把我们拯救出来。我们踏在坚实的土地上时还惊魂未定,一边清理身上的污泥,一边哀悼失去的一双半新的球鞋。再回头凝望那泥淖面沉陷仅露出两只眼睛的羊儿,它的嘴和鼻孔被淤泥覆盖已全然叫不出声来。我们眼睁睁地目送它缓缓沉没,最终在浸满黑水的泥潭表面咕噜咕噜出几个泡沫,随后一切重又归于死寂。鲜活的生命顿时化为乌有了,这时你才真切地感受到上天赋予的生命是有多么脆弱。

当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向北行进终于抵达了黄河南岸,这时人们只能驻足河堤,耐着性子等待轮渡将人畜和车辆逐批运往黄河对岸。

面对滚滚东去、浊浪滔天的大河,大家开始凑在一块,闲坐唠嗑。

当我们搭坐客货两用的驳船渡过黄河(当时黄河大桥还未建),大青山脚下的“钢城”——包头已然跃入眼帘。包头是蒙古语包克图的谐音,意为有鹿出没的地方,故又有鹿城之称。由于附近白云鄂博蕴藏丰富的高品位的铁矿资源可供采掘,于是在新城昆都伦区又兴建了一座冶炼钢铁的都市,是为中国五大钢铁都城之一。那一座座高耸入云的烟囱散落在城市的四处,城市上空漂浮着热电厂冷却塔排放出的袅袅轻烟,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喧嚣的汽车喇叭鸣叫声,以及骆驼排泄的粪蛋砸在地面的声响,组成了混杂的城市交响乐,使我们这些来自“蛮荒之地”的乞丐模样的送羊队伍猛然感受到生疏和异样的亲切。这种陌生的现代化文明在视听上产生的巨大冲击力,却让羊群感到无所适从和惊恐不安,它们挤作一团,犹如马队衔枚急行,伴随着火车汽笛的长啸使得它们越发不安。

我们长途跋涉的目的地终于到达了。

包头屠宰场位于东河区二道沙河附近,要到那里去就必须穿越几座桥梁、隧道、涵洞和河道,桥面路基上是铺设通往火车货场的铁轨,来来回回的调度机车将编组的车皮拖来拉去,不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咣当咣当的声响。桥下是布满鹅卵石的干涸河床。

我们驱赶着浑身肮脏、灰头土脸、瘦骨嶙嶙的羊群顺利地穿过桥下涵洞。羊群惊恐不安地挤成一团一溜小跑,这种都市的喧闹和草原的静谧相比就是天壤之别。它们被眼下的迥异的景物和奇怪的声响吓得不停地哆嗦,这种感受和我们这些“土包子”进城的感受想必也大同小异吧。机车上的司机对我们这群肮脏而羸弱的羊群似乎司空见惯,同时也不屑一顾。

因为处在完全陌生的环境,羊群格外老实听话。它们走街串巷不消一个时辰就被驱赶进屠宰场的羊圈中。我们顺利地完成了羊群的清点登记和结算等程序。其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到澡堂洗澡。

当我们泡在滚烫的热水中浑身骨骼都酥透了,那种爽快的感觉犹如腾云驾雾中的神仙,身上的污垢用手轻轻一搓就脱落下厚厚一层,澡堂池里的水面也泛出滚沸面汤的成色。当我们容光焕发地走出澡堂,在柏油路面上行走时,那种和沙地上松软的感觉无以言表,就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我们心想,三十多天来未清洗,确实顿然感受到脱胎换骨效果,洗去的污垢一定有些斤两吧?。随后,我们到饭馆犒劳自己,两瓶啤酒下肚,打着饱嗝剔着牙,幸福感自心头由然涌动。

华灯初上,直到万家灯火阑珊时,我们遛跶着回到屠宰场职工宿舍睡觉,躺下未到几分钟,就和死狗一般地去见周公了。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我们被开门声和叱骂声吵醒。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恶狠狠地注视着这些不速之客,这些家伙的模样实在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可以这么说,我们只能听见他们骂骂咧咧的声音,却无法辨认出这些非人似鬼的真面目,因为他们脸上的灰尘象抹了一层厚厚的腻子,只有张开嘴唇显露雪白的牙齿时才能辨认出各个器官的大致位置。原来其中一位江哥还是熟人,他们是我们同一个苏木(即公社)不同嘎查(大队)的送羊倌。他们那里是全苏木最富庶的嘎查,那里土地肥沃、水草丰茂,牛羊等畜群长得特别的膘肥体壮。所以正好应了“福依祸所伏祸依福所依”的民谚。原来他们庞大的队列紧随我们之后,也准备穿过桥梁下的通道,结果在上面铁路路基上的调度机车司机好不容易才看见这样一群如此肥壮的羊群,不由心中狂喜。因为在秋后是集中送羊的季节,屠宰场总会把头、蹄、肠、肚等杂碎下水拿到附近的农贸市场销售,这种密集供应的情况下,杂碎下水的价格相对便宜,当司机回到家中总可以喝上婆姨炖煨的一碗漂浮着红油的酸辣杂碎汤,再弄上一瓶河套大曲,约几个工友小酌,在那只有“样板戏”的年代,大伙把酒临风,吆三喝四的划上几拳,实乃其乐陶陶之幸事也。

所以火车司机一时兴起,猛地拉响了汽笛,那高分贝的怪叫声直冲霄汉。那羊群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恨爹娘不是骏马,一个个狼奔豕突、四下逃窜。在它们身后的送羊倌可就遭殃了。遮天蔽日的灰尘顿时笼罩住他们,扬起的灰尘使人窒息而咳喘不止,脸上溢出的油汗和泥土沾结成腻子状的块状物。等他们跑得腿快抽筋了,人也几乎累趴下时方才把四下奔逃的羊群聚拢在一起。掐指算来,他们从早上太阳升起时穿越隧道,等到天色已完全黢黑后进入屠宰场,整整用去了十几个小时。清点完羊只数目后发现还丢失了好些只。

第二天,江哥告诉我,他去澡堂洗澡时用去了整整一块“香胰子”(内蒙古当地对香皂的称谓)。因为小时候生过天花,在原本俊俏的脸蛋上留下了些许坑坑洼洼的瘢痕,他自我戏谑道:要完全清除坑凹处的污垢,就不得不牺牲血本才能还其风流倜傥了。他接着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都是汽笛惹的祸啊!

后来返回牧区时,他们只得扒上了去海渤湾运煤的顺风车。因为扣除丢失羊只后的工线已囊中羞涩捉襟见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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