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冷冬夜的天幕悬挂一钩残月,不时眨巴着眼睛的群星俯瞰着冰坚覆地的鄂尔多斯荒原,尖利呼啸的北风卷起干枯的沙蓬草打着旋儿滚往远方。这是个奇寒的冬季,却又是打碱的绝佳时节。
当年我国经地质勘探发现的天然碱矿,大多位于内蒙古伊克昭盟的鄂尔多斯高原,而伊克昭盟的碱资源又集中分布于鄂托克旗十几处的天然碱湖。地处鄂旗乌兰镇东北角的哈马泰碱湖就是一个富含马牙碱的湖淖。
每当寒冬腊月,各个公社就会接到旗里下达的指令,各自派出数名壮劳力组成打碱民工队到碱厂报到。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初的年末,我被抽调到代表尔格图公社的民工打碱队担任队长,有幸在哈马泰碱厂经历了人生中最为原始的作业方式和难以忘怀的艰苦岁月。
一排干打垒的大棚库房,被改造成简易的民工工棚,水泥地面铺上一层稻草,铺盖卷拆开,羊毛毡置于稻草之上,便是民工们床铺了。阳光即使在白天也无法照进屋内,黑黢黢的屋内即使生上煤炉也充满森森阴气,彻骨的寒气在夜里更是肆虐猖獗,大伙都藏头缩脖,蜷缩成刺猬模样,像鸵鸟般的钻进被子,哆哆嗦嗦地迷糊到天亮。
约摸清晨5点,一阵急促敲击铁轨的喧闹声唤醒了囫囵觉中睡意朦胧的民工,大伙立马从地铺上爬起来拿好钢钎、铁锹、抓钩、扁担等工具,奔往湖边按碱厂划定的区域开工干活了。
那泛白的湖面是芒硝凝固的表层,需要用铁锹剥离和铲掉其外壳,下面的淤泥经过严冬的淬炼早已板结成铁板一般坚硬,这时就得挖去厚度达数十公分冰冻层,最下面就是晶莹透亮的马牙碱了。夏秋季湖底的碱卤还保持液态性状,经过夏季的蒸发和浓缩,冬季的沉积与凝冻,碱卤已经形成固化结晶体,其外观极其类似马的牙齿,故被称为马牙碱(学名:倍半碳酸钠,可做工业烧碱和小苏打等原料)。它们犬牙交错般的搭建成水晶构架,在湖底形成了巨大的水平矿脉,而且是纯度高达90%以上的纯碱,因此开采价值较高。来自全国各地的运输货车穿梭不息地到这里拉货。待到开春,天气转暖,湖冰融化,固体的碱矿自然又会溶解成液体状态,这就是采挖马牙碱必须在最严寒的冬季才能进行的缘故了。
七十年代初还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年代,任何机械化作业和打眼放炮是绝对无缘的,于是对深达一米多的碱矿必须使用钢钎凿出若干洞眼,然后用撬棍轮番撬动使其断裂分离,然后用抓钩合力抬出运往湖岸。当我们戴上表层涂胶的线手套用钢钎猛力往碱层撞击时,那传递到手心的强烈震动,仿佛五脏六腑都随之剧烈震颤,不消半个时辰就感觉手掌疼痛,定睛一看手套表层早已磨通,手套破溃处手掌心水泡早已生生撕裂,掌心被冰冷钢钎生生拉去了一层皮肉而现出血淋淋的内层组织;于是把手套左右翻转互换,这样又坚持了半个小时。由于血肉模糊的掌心往复地和钢钎摩擦和撞击,加之必须用力地掷向坚如硬铁的碱床,钢钎反弹传递的震动更是痛彻心扉。其铭刻入心的感受至今也是难以忘怀的。
当红彤彤的太阳冉冉升起时,湖岸边已经垒砌了一堵碱墙,碱厂的验收员会过来用皮尺丈量,如果达标就计入公社的任务指标。马牙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炫目的熠熠光芒,我脱下破烂不堪的手套信手扔掉,此时发现手掌心已然结痂了,结痂处渗透的血絲还在缓缓地渗出,我感觉鲜红的掌心似乎是艳丽太阳折射所致。来自海勃湾海拉僧庙化工厂的拖挂货车也过来装碱了,民工们吆喝着把碱块装上车,伴随阵阵的汽车鸣笛声,冒着浓浓的黑烟的柴油机车陆续驰离了碱湖。这样作业方式日复一日,一直持续到我被招工到煤矿之前,历时共一个多月,起初还到厂医务室去包扎一下,后来索性就听之任之而不去理会了。
我们这代人本身就是充满传奇和艰辛苦涩的一代,幸运荣耀以及机缘似乎距我们遥不可及,磨难与无望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大家都有一个特定的名称:“知识青年”。这代人都曾在“广阔天地”战天斗地,挥霍着汗水、青春甚至生命。回首往事往事并不如烟。我这辈子几乎所有的苦活、脏活、累活都经历过,诸如打流沙井、修筑公路、送羊、种树、干水利、挖水库、收割糜米…等等,包括后来在煤矿井下和死神的亲密接触......但打碱这段的人生经历却是我步入人生旅程中真正刻骨铭心的洗礼与直面人生的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