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青岛市国学学会的领导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准备将青岛近郊一个旧村改造新建成的社区打造成一个国学社区,那个新建起的社区一共有7栋高层楼房,每栋楼都要起一个能够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风格的名字,他告诉我说那个社区的名字叫刘家下河,请我帮忙为那7栋楼座起名字。
我一听刘家下河这名字,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并且告诉这位领导说刘家下河是我姥娘家那个村,也就是青岛人所说的姥娘门上。这位领导一听就乐了,连声说:没想到没想到,这可真是缘分啊!那不应该说拜托你,而是你应该为姥娘家门上做贡献了。
接过了任务我不敢怠慢,一边在左脑里检索着数不清理还乱的唐诗宋词四书五经,一边在右脑里追忆着童年和少年时期在刘家下河度过的那些难忘的往事。
当年在刘家下河村,我姥爷家是祖祖辈辈的贫困农民,母亲常说姥爷小时候出门连衣服都没有,真可谓是全家人轮流穿一条裤子出门。自从娶了我姥娘之后,才算过上了好一点的日子,因为我姥娘家是小地主出身,尽管那时候穷乡僻壤小村落里的地主家也富裕不到哪儿去,但姥娘陪嫁的嫁妆让姥爷过上了像样的日子。
我们经常开玩笑说,真不知道当年的媒婆是怎样把我姥娘骗进姥爷家当媳妇的。据说我姥娘的几个哥哥当时都气坏了,因为我姥娘是他们唯一的小妹,是千金小姐,全家人的掌上明珠。那时候的婚姻就这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全凭媒婆的一张嘴,进了婆家门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尽管被媒人给忽悠了,我姥娘也就认命了,因为我姥爷长得也蛮帅气的,她很喜欢他,小日子也过得越来越有滋有味,我姥娘先后给我姥爷生下了四个儿子和五个女儿。
话说到了抗战时期,在青岛的崂山一带活跃着一支抗击游击队,这支队伍就是青岛历史上有名的“崂山游击队”。抗战那会儿,崂山游击队利用崂山山多且地形复杂的优势,时而展开游击战,时而主动出击,到处打击小日本,是青岛地区抗击日寇的一支最主要的军事力量。
在日本人先后两次占领青岛的十几年时间里,特别是在八年抗战那段日子里,崂山游击队给小日本制造了很多麻烦。因此,日本人绞尽了脑汁要消灭这支抗日队伍,可是直到小日本投降离开青岛,也没有奈何得了这支抗日的队伍。
抗战胜利后,崂山游击队被国民党政府收编,成为青岛保安总队,也就是老青岛人常说的“青保”。
还在抗战时期的那几年,崂山游击队的司令,也就是崂山游击队大当家的,在他的身边有两个年轻帅气的贴身勤务兵,他们是亲哥儿俩。他们,一个是我的二舅,一个是我的三舅。说起我的两个舅舅在崂山游击队当差这件事儿,其实也是有来由的,这话首先还得先从崂山游击队这支队伍说起,当然,也先得从崂山游击队的这位大当家的说起。
当年的崂山游击队是穿着老百姓服装的一支队伍,他们经常活动于崂山地区以及青岛郊区的农村,所以他们对这一带的情况很熟悉。我姥爷家就在青岛的近郊,家境虽然不富裕,但是也算是生活上还过得去的庄户人,因为姥爷的几个儿女在青岛的纱厂当工人。
那时候的纱厂工人经常拿的不是工资,而是粮食,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到手的一般都是几袋子面粉,加上姥爷是个勤快的庄户人,所以家里的口粮还是不缺的,因此,我的舅舅们都有机会上私塾,我的二舅和三舅也都是上的私塾,他们俩是很聪明好学的孩子。
因为他们哥儿俩有点文化,长相也很帅气,这位崂山游击队司令相中了他们。于是,他带领随从们去了我姥娘家,对我姥爷和姥娘说,他很喜欢这哥儿俩,要招他们到队伍上,跟在他的身边当勤务兵。
听清楚了司令的来意,我姥爷和姥娘一个劲地摇头,坚决不同意,因为这哥儿俩在家里已经是整劳动力了,舍不得让他们去干那个,再说那年代的老人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去当兵。
这位崂山游击队司令一个劲地说好话,说是绝对亏待不了两个孩子,说他是真的喜欢这哥儿俩。
看人家游击队司令官好话说了那么多,说的又那么实诚,更主要的是姥爷和姥娘看见司令带领的那些人手上那乌黑的枪,犯晕,于是我姥爷和姥娘只好同意了。就这样,我二舅和三舅就跟随了这位崂山游击队的司令,当上了他的贴身勤务兵。
后来呢,家里的农活实在忙不过来,有一天当这位游击队的司令领着队伍来到我姥爷村里的时候,姥爷和姥娘又找到了司令,说是家里实在是忙,缺人手,能不能让他们回家务农,不在队伍上干了。
听到我姥爷和姥娘所说的话,这位司令寻思了一会儿,对他们说:你们家里的难处我知道,可是我实在喜欢他们,舍不得放他们回家,要不这样吧,你们领回去一个,我留下一个,哪个走哪个留,你们决定吧。
只能这样了!斟酌了半天,姥爷和姥娘领着二舅回家务农了,三舅则继续留在了队伍上。谁成想,这一走一留,从此他们兄弟俩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三舅在崂山游击队一直跟在那位司令的身边,一直干到抗战胜利,崂山游击队被国民党政府收编了,编制是青岛保安总队,那时候的我三舅已经当了一名班长。
解放战争打了三年,国民党被共产党打败了,只好撤离大陆了,青岛则成了国民党军队逃离大陆的最后一个重要码头。
我三舅所在的青岛保安总队也成了这支溃逃大军中的一部分,因为国民党军队撤退时不但所有的部队都要跟着走,他们还满大街的抓壮丁,而且还挨家挨户地找,见到青壮年就抓走。
短短几天里,青岛一带有相当多的人家都有被抓走的青壮年,有很多的人家连父亲加儿子们被一锅端,这也就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为何青岛的“逃台家属”那么多的原因,这在全国实属罕见。
那天,也就是1949年的6月1号,我二舅母正在村头的马路上走着,一辆一辆的军用卡车拉着国民党官兵们从她的身边疾驰而过,朝着青岛市内方向驶去。忽然,二舅母听到有人喊她,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我的三舅。
只听三舅在喊:二嫂,回家告诉咱爹咱娘,就说我们的队伍开拔了。
二舅母赶紧问他:三弟,你们这是去哪儿?
我的三舅没有听到,一辆辆的军车疾驰而过,汽车的轰鸣声掩盖住了二舅母的喊声,再说,就算是三舅听到了,他也无法回答,因为他们这些当兵的根本也不知道这是要往哪儿去,他们还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换防呢!
这些拉着国民党官兵的大卡车,直接开去了青岛的军港码头。到了码头之后,车上的国民党官兵全部登上了停泊在那里的几艘军舰。很快,那些军舰就驶离了码头,停泊在了离岸边很远的地方。
第二天,也就是1949年的6月2号,青岛解放了,那些离岸边很远的地方的军舰,就在解放军的火力够不着的地方停泊着。军舰上的国民党官兵,还有从马路上从村子里抓来的壮丁们,都站在军舰的甲板上,远远地望着青岛的海岸。
三舅他们的眼里含着泪眺望着陆地,因为此时他们已经知道,国民党战败了,要跑了。可是,他们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青岛,回到亲人们的身边,没有人知道答案。这答案,我三舅一直等了整整四十年,才等到。
那许多艘的国民党军舰一直到6月4日那天,才恋恋不舍地开走了,那些被抓来的壮丁们站在甲板上,哭着喊着,眼看着青岛的大陆岸越来越远,看不见了。要知道,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是从大街上被抓来的,有的人则是出来赶集或走亲戚串门的时候被抓的,他们的家人还根本不知道他们被抓了壮丁啊!亲人们不知道,又无法给家里送信,这一走,何时才能够还乡啊!妻离子散这个词用在这些可怜的人们身上,那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我三舅所在的那支部队去了海南岛,他们在海南岛经历了水土不服和传染病,经历了解放军的沉重打击,最后剩下没有多少人,很快就都撤到了台湾。后来听三舅说,当时国民党军队逃到台湾的时候,号称八百万军队的国军只剩下了六十万,这其中还包括许多刚抓来的壮丁。
在台湾刚一上岸,我舅舅就被提拔为排长,当时,蒋介石为了安抚军心,同时也是为了站稳脚跟,他下令所有到达台湾的军人只要有职务的,每人官升一级。
后来,我三舅被派到了金门前线,他成了一名军需官。作为面对大陆最前线的一名国军的军需官,三舅的工作也是很特殊的,他是负责为那些潜伏到大陆这边,到边防一带或到内地某地刺探解放军的军事情报,以及打探大陆各地发展情况,为国民党反攻大陆做先遣部队的那些派遣特务们配备物资装备。
也就是说,当年那些前往大陆执行潜伏任务的特务们随身所携带的一切,都是由三舅他们负责安排的,这是后来三舅亲口告诉我的。关于台湾往大陆派遣特务这件事,我曾经和三舅聊起过,我问他:三舅,你们当时真的以为国民党能够反攻大陆,再坐江山?
三舅回答说:一开始,真信,而且是深信不疑,因为老蒋一心要反攻大陆,所以他也是下了大本钱的。后来,慢慢地,我们就不信了,因为带回去的消息都令我们很失望。
想起小时候听到的那些抓特务的故事,我开玩笑般地说:三舅,我好像记得你们那边派来的特务们基本上都被我们给捉住了,而且你们的意图我们这边也很清楚,防范得很。
三舅笑了,幽默地说道:来来往往的很多,被捉住的还是极少数。
我笑了,三舅也笑了。我又问三舅:你们那些人带回去的情报有用吗?
三舅回答说:派出去的那些人回去后悄悄对我们说,大陆很难攻得进,共军越来越厉害了。
顿了顿,三舅又说:其实我们这些普通军官们并不是为的什么反攻大陆,我们想的就是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家乡,和亲人们团聚。当我们知道反攻大陆只是一场梦之后,知道回大陆已经是遥遥无期了。所以,不久之后我就离开了军界。后来,我娶了一位高山族的姑娘,成了家,再后来,就有了你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再说说我二舅。当年,二舅跟着姥爷姥娘回家后,就跟着姥爷料理庄稼地里的活儿,一直到青岛被解放,他就是一个种地的淳朴农民。
解放了,工作队进村了。因为二舅很聪明,读过私塾,有文化,又见过世面,所以工作队把他封为村主任,二舅成了一名村干部。这样一来,我二舅在村子里也算是一个人物了,他工作很积极,很受上级赏识。
二舅的好日子没有过上两年,因为他曾经干过崂山游击队,而崂山游击队这支没能被收编了的抗日队伍,解放后是被视作“土匪”来对待的,所以我二舅就成了“坏人”,他被撤掉了村干部。不久,他又被戴上了一顶压了他三十年的帽子:历史反革命。打那以后,二舅就成了人民的罪人!他成了历次政治运动被批被斗的对象!
记得小时候过年的时候,我总喜欢跟着哥哥姐姐在大年初二的那天去近郊的舅舅家,这也是我们青岛地区的风俗,大年初二要去姥娘舅舅家走亲戚。我去了之后,就留下不走了,因为舅舅很疼爱我,我一去,他就不让我走了。我在舅舅家一住就是好几天,有时候快到正月十五了,我才恋恋不舍地乘坐郊区公交车回自己的家。
每次我们去的时候,二舅和二舅母总会在村口等我们,把我们接到家后,二舅就要和村里其他的几个“牛鬼蛇神”一起去扫大街。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我跑到街上看到舅舅在扫大街,还看到村子里的民兵呵斥舅舅,看到他们对我的二舅推推搡搡的、骂骂咧咧的。
看到那些场面,我的心里很难过。二舅扫完大街回来的时候,我就问他为什么那些人欺负他?舅舅淡淡一笑,说:孩子,我没事。你今后不要去看我扫大街了,外面那么冷。
看到舅舅那冻得发青的脸,还有手上那冻裂的口子,我真想哭,尽管那时我很小,但是我知道,这就是舅舅无法抗拒的命运,我无能为力,所以我更加亲我的二舅了。
二舅和二舅母一生没有自己的儿女,他把自己的外甥们,尤其是我这个小外甥看成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尽管他们家里很穷,但是每年春节我去他们家的时候,舅舅和舅母总会做出很好的饭菜来。
我小时候很顽皮,属于好动的男孩子,所以到了晚上的时候就很疲乏了,懒被窝,常尿床。为了防止我尿床,二舅晚上睡不了个安稳觉,他不时地喊我起来上厕所,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二舅经常在我的眼前提起他的三弟,他说:在他的九个兄弟姐妹中,他和三舅的感情最深,因为他们俩从小就是铁哥们儿,在私塾里一起上学,在崂山游击队的时候并肩作战,后来虽然分开了,但是三舅经常回家,也还是常常碰面,所以他们俩的关系一直很铁。
二舅说:他这一辈子没有别的奢望了,只想在有生之年再见他的三弟一面。
那一年,大陆和台湾开始解冻了,在台湾的三舅通过朋友与家里联系上了。1989年的一天,三舅转道日本,回到了阔别整整四十年的青岛,他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大陆亲人们。可是令三舅遗憾的是,我的姥爷和姥娘以及大舅、大姨和二姨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是令三舅欣慰的是,迎接他的亲人们的队伍达到了二百多人,因为我们是一个大家族。
三舅见到了失散整整四十年的二舅,他们老哥儿俩拥抱在了一起。当年两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儿,此时却已经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他们热泪涌眶,他们感谢老天还能够让他们在晚年的时候再次见面,他们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几乎每天都厮守在一起,每次的走亲访友,老哥儿俩也是形影不离,老天是仁慈的,至少对他们俩是这样的!
看到青岛有这么多的亲人,三舅对大家许诺说:我以后每年至少回来一次,直到我动不了的那一天!三舅实现了他的承诺,每年回青岛一次,有时候还不止一次。
可是我那苦命的二舅,却没有了那样的福分,在我三舅第一次回大陆探亲返回台湾后不久,二舅突发心脏病,离开了这个对他很不公平的世界!但是令我感到欣慰的是,二舅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三弟!二舅没有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我三舅还在一年又一年地实现着他的承诺,他频繁地来往于台湾与大陆之间,尽管每次他回来都要绕道香港,因为台湾和大陆之间还没有通航。
后来,尽管台湾与大陆通航了,但是与青岛一直迟迟没有通航。这样一来,每次的绕道要多花去三舅很多的钱,因为他并不富裕,他是一个依赖着退伍军人“终身俸”,也就是我们大陆这边所说的“退休金”度日的老人,但是他依然坚守着他的承诺。
二十年间,三舅回青岛有二十多次!直到那年,他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