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媒娘是我姑妈的婆婆,我叫她三奶奶。三媒娘是她的绰号,听起来好像是个媒婆,其实她还是个老娘婆,并以接生为主。
人们一提到媒婆,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好像媒婆都长着一张骗人的嘴。有些事不能一概而论。俗话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当然这说的是过去,其实我讲的也是早年的事。
三媒娘给人保媒,讲究扬长避短,但她不护短。不管对男方还是女方,小小不言的缺点,不当说就不说了,真有缺心少肺、缺采儿断肢的,她也会明说。既要量女配夫,也不搞拉郎配那一套。至于性格方面,谁都有考虑不周的时候。别说过去,即便现在的年轻人,两人相处好几年,结了婚生了孩子的,也有闹得鸡飞狗跳的、妻离子散的嘛。当然,三媒娘做媒成亲的,女人寻死上吊跳井喝卤水的,也有,大多咋咋呼呼,吓唬人,没几个动真格的。经三媒娘保媒成亲的还有一样好处,生孩子接生也是她,一条龙服务。
说起三媒娘接生,十里八乡,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孕妇难产,别的老娘婆束手了,会说,去接三媒娘吧。
三媒娘也做孕检,她孕检不用仪器,用手摸,胎位正不正一摸就知道。倘若胎位不正,她也是用手扶正。孕妇怀孕三五个月,她一摸就知道怀的是男孩是女孩。是男孩她会告诉人家,是个小子,六个半月了,我提前一天过来,我愿意接小子——老娘婆好像都愿意接生男娃,不知为什么。
我五岁那年,正月初六去姑妈家,一个小脚老太太拧着腿坐在炕头上看着我眯眼笑,姑妈让我叫她三奶奶,还让我给她磕头,说我就是三奶奶接生的。我给她磕了个头。她说我长得像妈,怪好看,将来准娶个俊媳妇。尽管我还小,老太太说得我心里蛮舒服。我心想,明年还给她磕头,磕一个响头,看她还能说出什么好事儿。
接着,三奶奶问姑妈,这是老四的第几个小子?姑妈说,是三儿,刚出生那会儿黄皮拉瘦的,以为活不成,这不,也长得很壮实了。三媒娘说,看吧,老四媳妇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三儿都长这么大了,一蹿儿就借力了——老四媳妇当时还不愿意嫁呢。
是的,我父母也是三媒娘保的媒。经她保媒的两口子,我知道的就有几十对,老的少的都有。但要说她接生了多少孩子,没人说得清,连她自个也说不清。
三媒娘住的屋子啥时候都是清洁素净的,北墙上供着送子娘娘。她出门接生,先要梳洗打扮一番,把发髻挽得高高的,套上网套,斜插一对银簪子,然后烧香跪拜送子娘娘。香火都是她自己买,她接生没人给钱,顶多送她几斤白面,有条件的买一斤杂拌果子,打一瓶酒。老太太喝酒。不送她什么,她也不挑礼。她给人接生的时候,碰上穷的一碗面也煮不起,他会到别人家借两包挂面,煮了给孕妇吃,吃了好有劲生孩子。过后她再买了还人,人家不要,她撂下就走。过去,我们那里接生的,跟做媒婆一样,都是义务的。三媒娘常说,保媒拉纤接生孩子,修功积德的事,不修今生修来世,不修自己修子孙。
如果两个产妇赶在一块生产(这种情况每年都碰上几回),一个庄的,谁急顾谁。三媒娘从不在一家等上几天,不管大家小家穷家富家。外庄遇上难产的,着了急,也有直接把产妇用马车拉到她家的。她洗洗手,二话不说,先接生。孩子生下来,她再给送子娘娘烧香跪拜。
有胎位难以扶正的,自打医院实行了剖腹产,三媒娘会提前告诉人上医院等着,该做剖腹的做剖腹,该输血的输血,人命关天,安全为主。当时,做剖腹产要到大医院才成,再说花销也大,家境窘迫的,问她能不能想点办法顺产。她说,顺产也要去医院,弄不好大出血,不是闹着玩的。
过去,没有剖腹产这一说,碰上横生立生的,三媒娘接生也有大出血的。赶在冬天,她让人事先准备一水桶冰块,夏天要一挑子井拔凉水,倘若孕妇出血,她一面给孕妇灌上止血药,一面将冰块堆在产妇小腹上,或者往小腹上不停地浇凉水,先止住血,再行调理。有时,孩子确实难生,实在不能保证大人孩子两全的,她跟孕妇家属吱应一声,有时人还在犹豫,她便给孕妇用上药,等上一会儿,再小心扶正死胎,把孩子顺下来,嘴里还磨磨叨叨地说着:有地儿不愁长庄稼,是儿女不死——她尽可能保证大人安全。
三媒娘让孩子毙于母腹的特别少。她说,孩子投奔父母来,都是几世的缘分,能保住的尽量保住。她接生一辈子,胎死腹中的有三次;死了母亲的就一次。死母亲也是该着,血快止住了,产妇忽然跳下炕就往外跑,人再把她抓回来,继续止血已经来不及了。三媒娘多日郁郁不乐,发狠再不接生了。说归说,不过,有人请她去接生,她啥也不说就去了。
三媒娘接生,该做的一项不落。孩子生下来,洗澡、断脐带、揉乳核、灌止风汤(小孩出生起黄风),一样不落。尤其是揉乳核,她把孩子抱在怀里,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小乳头下面的乳核,慢慢揉,轻轻揉,揉到孩子睡去,揉到乳核变软。她说这样孩子长大了不得乳腺病,尤其是女孩,长大嫁人生小孩,奶脉畅通无阻,孩子不至吮两口就没奶水了。
三媒娘的本庄有生孩子的,有时她会不请自到,她孕检时算计的日子最多误差两天。也有肚子不疼、解个手就把孩子生在牲畜圈里的,我们庄老张家大小子就生在了牛棚里,因此乳名叫“牤牛儿”。孩子生在室外,也需三媒娘做善后处理——这样生孩子容易得产后风。
外庄请三媒娘接生的,没机动车那会儿,都用马车,马车快。车上铺一领毡子,靠着车厢放上被子,人客气地说,三老太太,上车吧,不硌得慌,两床被子呢。若是天暖路不远,三媒娘瞧瞧车上的毡子被子,说,哪那么矫情?响晴的天儿,几里地,坐哪门子车,你赶回去吧,我骑驴去。
三媒娘养了一头黑叫驴,个头不大,毛管油光发亮,驴背上搭个软垫子,骑着不铲屁股。在家她舍不得给驴喂料,骑出去,谁家都给喂点玉米高粱破子。别看老太太七十多岁了,不用人扶,一迈腿就骑上她的小毛驴,也不用鞭子,老太太腿一动,毛驴知道啥时紧啥时慢。她的毛驴有个怪脾气,只准她骑,别人不能碰,驴不大,蹶子不小。她的毛驴有两步走儿,老太太骑着很稳当,不比马车慢多少,着急了不走大路,翻山梁,走羊肠小道,比马车还快。
三媒娘只有骑在驴背上时,才像个媒婆,平时倒像接生婆。她穿一身大绒裤褂,戴两个银耳坠儿,顶着高髻,驴一走髻子一颤悠,显得妖妖道道的。三媒娘爱干净,但谁家的饭她都能吃,只要做熟,没挑儿。
三媒娘接生男孩,能喝二两酒,生女孩只喝两盅,谁劝也不多喝。喝完酒,她跟着产妇吃荷包蛋下白面条,只是她要往面条里加点盐——我们那里的产妇月子里是不见盐巴的。孩子过百日,按风俗都要蒸“百包”——一百个豆馅包(一般都是糜面粘豆包),象征孩子长命百岁。“百包”正中间一个是白面的。为孩子能活到七老八十,人是舍得的,三两半面的白面豆包,沉甸甸的。这个大豆包都是庄子里上岁数人吃,岁数越大越好——活到百岁是人所共愿。三媒娘同庄的,人基本都送给她吃,一是孩子是她接生的,二是老太太年龄也大,谁看她都不像三年五年就走了;外庄也有特意来送给她的,当然还要带点别的礼物。
三媒娘接生不止乡下有名,连县医院的妇产科医生都知道。医院产科医生有时下乡接生,三媒娘若有空,也让把她请上,有三媒娘在,医生心里似乎也有底。
三媒娘这辈子接生的孩子都是农村的,长大后当然种田的多,但也有在城市做大事的,她能叫上乳名的就有好几个。可是,他们坐在办公室里,或是坐在吉普车里,想没想过她,那就不好说了。
三媒娘做媒成婚的也都是庄户人,十里八乡,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保媒跟当老娘婆不同,做媒不管成不成,总是要喝酒的。成了,男方还会给她提喽两瓶酒。三年之内,年节都要看看她,拎一包果子,也有送一瓶水果罐头的,至不济杀年猪的时候,挑那肥膘肉送她几斤。三媒娘不缺嘴儿,但她不胖,甚至有点瘦。人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她乐意听这个话。
三媒娘也愿意保媒,把两个不相干的青年男女捏咕到一块,她觉得这活儿干着有意思。我家乡有句俗语:媳妇入洞房,媒人靠南墙。不过,有时她想“靠南墙”都不成,有结婚五年八年的,两口子打架,男的打了女的,女方无奈,就来找她。不过,老太太对这种事也习以为常了,把男方骂一顿,巴掌撇子假装照背上打几下,给女方争个理儿,赚个面儿。老太太还煞有介事地说,你再打媳妇,我就把人领回去了,不信,不出三天,我就能给找个好人家。男人不吭声了,或者老太太逼着男人给老婆说点服低的话,也便天下太平。
但也有例外,不吵不闹也有找三媒娘的。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时永梅。
三媒娘不识字,保媒不看八字,只看般不般配。农村不讲门户,大家都差不多,富也富不到哪去,穷也就是缺粮吃,大家都挨过饿。书香门第的也有,是落魄贵族流落到农村的,过了一代,都是农民。三媒娘所谓的般配,用现在的眼光看,有点像歪理。她不看年貌相当,男的岁数大点,就找个有缺陷的女孩子,女的小个十岁八岁的也成。她不看生辰八字,也不看相貌脾气是否相近,而是看跟谁才能够互补。就拿时永梅和丛大军来说吧,一个高一个矮,一个俊一个丑,一个嘴巴好说,一个两脚踢不出一个屁来。高的俊的好说的是女方,你说这能叫般配吗?老太太说丫头嘴不济,说话不管天儿不管地儿,得找个能容他性格的人,两人才能过安分。
你还别说,她骑着毛驴,在永梅和大军两家来回跑几遭,三说两不说,成了。人夸三媒娘真有两下子,能把死人说活了。她说,什么两下子,死了活了的?婚姻这玩意都是月下老配好的,该是谁家的人,打都打不散,我不过是给月老跑腿儿的人。
但是,时、丛二人好景实在也不长,俩人结婚刚过三天,永梅哭天抹泪来找三媒娘。
三奶奶,您说大军千好万好,怎么有毛病瞒着我?
三媒娘愣住了。
三奶奶,你不能到现在还懵我!
我咋懵你了?三媒娘拉下脸。
永梅扭扭捏捏不说,老太太再三逼问,她红着脸说,大军老实能干我承认,这入洞房都快三天了,他只知道自个睡觉,呼噜打得像猫似的……
三媒娘一听,笑了,说,啊,这个事儿呀?怨我,你把大军给我叫来,就说我抽风了,满嘴吐白沫子。
三媒娘把大军骂了一顿,说,老实厚道是好事,但不能啥事都老实,被窝里的事儿能装吗?让人一个大姑娘热辣辣的脸贴你呀?你还端上了,破瓦盆,盆沿儿快让你端耍圈儿了——老婆跟人跑了,看你咋整,骑马都追不回来……
自打三媒娘骂过丛大军,时永梅再没找过三媒娘。三媒娘乐得看永梅的肚子一天天长大,永梅的脸也发福了,双下颔都出来了。三媒娘让永梅不要太懒,怀孩子适当也要干活,到时好生产。永梅不听,什么活都不愿意干,吃的又好,不长膘才怪。
永梅怀孕七个月,大军爹有点不放心,让大军领媳妇去县医院做个检查。孕检医生说胎儿过胖,胎位还有点偏斜,弄不好要做剖腹产的。永梅吓得要死,回来又找三媒娘。三媒娘摸摸,说胎位正着呢,是个小子,就是胖点,大人孩子都胖。永梅说我不怕花钱做剖腹产,我公公说花多少钱都行,只要大人孩子没啥事;我怕肚皮剌个大口子,坐一溜儿疤瘌,大军该嫌……老太太说,大军嫌什么,你说的!你不愿去医院生,跟你公公商量好,我给你接生,保你没什么事儿。
永梅确实没去医院生孩子。但作为大队支书的永梅公公,永梅一肚子疼,他就把医院妇产科的主任医师请来。支书也想把三媒娘请过来,可巧三媒娘出庄给别人接生去了。
永梅生孩子,确实折腾得够呛,孩子大,永梅一肚囊子肥膘,主任医师捂置半天,孩子愣是生不下来。永梅疼得直说糊话,她高声叫骂大军不是人,让她遭这份洋罪。她哭着喊着,说,不生了,不生,就是不生——大军个瘪犊子,造完孽出去躲心净,赶紧让他死回来,套车把我送回娘家……啊吆……
在永梅折腾得死去活来时,大军把三媒娘接回来了。
老太太摸摸永梅的肚皮,永梅觉得疼痛立马减轻不少。老太太鼓鼓捣捣,时间不大,孩子就落地儿了。不过,永梅还是挨了一剪刀,她倒没觉得怎么疼。嘿,挺大一个胖小子,哭得哇哇的。孩子一叫,永梅消停了。一家人欢天喜地,喝酒庆贺。但到傍晚,永梅肚子又疼开了,好在医师还没走。医师说是得了产后风。据永梅过后说,肚子拧着劲疼,比生孩子还疼。医生打上吊水,一瓶不行两瓶,两瓶不行三瓶,永梅还是疼得翻身打滚,杀猪也似的吱哇乱叫。
吊水输得差不多了,三媒娘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纸包,打开,是两个黄米大小的药粒。她倒了点水,让永梅喝下药。药喝下去几分钟,永梅肚子居然不疼了,没事儿人似的。
永梅瞧着三媒娘笑了,说,还是三奶奶有招。永梅转过脸,看着孩子,一副慈爱的表情。
主任医师问老太太用的是什么药?三媒娘说,等我爬不动了再告诉你。主任医师冲老太太一抱拳,说救人于危难,可是功德无量的事。
三媒娘说,没你说的那么邪乎。我的药不值钱,但放到你们医院可就……
主任医师尴尬一笑。
老太太把话拉回来,说,真格的,治病的不是我的药,我的药不过给你的药领个道儿(中医叫‘开窍儿’)罢了。
三媒娘自打给永梅接生后,就不怎么给人接生了。政府动员所有生孩子的妇女都要去医院,说私人接生,全国每年死了多少多少母亲。到医院生孩子,一部分花销由医保报销。
我听说三媒娘活到九十七岁,在火盆边烤火,头一耷拉,就过去了。如今,不大有人提起三媒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