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迈进叔叔灵堂的时候,刚赶上堂弟杰宇从里面跑出来。一看撞到的是小陈,杰宇没多说话,直接伸手指了指外面。小陈知道他准是在灵堂里待不住,就对着没人守着的棺材拜了三拜,扭头也跟了出去。
出了门,在一众悲痛得仿佛矮了半个脑袋的人群里,他一眼就看到杰宇那毛躁的背影。那瞬间,他恍惚觉得这里不是灵堂门口,而是多年前的那个教室门口。触景生情的悲伤感从心底蔓爬上来,几乎让他破口大骂。可这一口恶气顶到了嗓子眼,他反而笑了。他笑自己真的变老了。他笑也许早十几年,他还是会骂会喊的,但现在他不能了。如今他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知道有些问题,哪怕只是说出来,不管对错,不管对谁,总不是一件好事。
“听说老爷子走的时候还行?”在小广场,小陈抽着堂弟递过来的烟,开始没话找话。其实他来的时候就听母亲说了,叔叔在医院没住两天就咽了气。帮忙护理的亲戚也逢人就夸他叔叔这人命好,到死也没让人操过什么心。小陈在一旁听着,没法加入他们的谈话。他知道在他们心里,死得快和活得久都是一个道理。他显然不这样认为。
当然,杰宇也不这样认为。他愤恨地说:“死得快有什么用,活得不还是那么长。哼,这次,我一到家就把他的东西都清了,该卖的卖,该砸的砸。长这么大,总算让我心里舒服了一次。”说完,他又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嘴角努力向后脑勺咧去。
听到这样的回答,做哥哥的小陈眉头一皱,默不作声,只看着小广场远处的碑林发呆。几年前自己父亲去世,叔叔也在这里递给了他一根烟,当时还告诉他,他们这一代人一家只有一个孩子,他们就该像亲兄弟一样互相照顾。
如今广场旁的树还和那年一样青翠,墓园阴冷的微风中也不时传来树叶柔和的沙沙响,可手里的烟却有些呛人了。该戒烟了吧?他这样想着将手中的烟头狠狠摁在垃圾桶上。
“还恨着你爸呢啊?”他问。
“你说呢?我的情况你最清楚了。”杰宇冷冷答道。
小陈将目光从堂弟身上收回来,无话可说,只闷头抽烟。堂弟和叔叔的关系,他当然清楚。只是这么多年过去,真要他去说点什么,他反又说不出来了。
杰宇和小陈是同岁,两个人从小就总在一个班念书。但和平日寡言木讷,看起来有些愚笨的小陈不同,杰宇从来都是老师口中的那个头脑聪明、思维独立的孩子。在很长时间里,大家都在猜测杰宇聪明的原因,他们也都认为是父母的离异造成了杰宇要强早熟的性格,并且也认为他会因此就有比小陈更光明的未来。当然,在未来,大家的预判失误后,这些过去的话也就不再提了,最多也就是劝杰宇的父亲要多理解理解孩子。
小陈没结婚也没有孩子。他也相信孩子需要被理解,只是他不清楚理解一个孩子的行为到底有没有用。他只知道,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的父母是从未理解过他的。而他也是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了当他知道在孩子成长过程中需要被理解时随之而来的对这个行为本身的疑问。那种困惑来自于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需要被理解,也来自于不理解为什么他人需要被理解,那种困惑来自于有人告诉了他一个超越了他认知范围的内容。
这样的结果就是早在父亲去世前,他就原谅了他父母对他的不解。所以当叔叔对他说儿子和父母的矛盾全是因为人与人的价值观不同时,他果断地摇了摇头。而当叔叔又说“好像他从产房刚出来,我们就成了一对冤家”时,他笑了。
他对叔叔的想法报以微笑,没有反驳,没有接受。他知道形而上的计较对于他们的问题毫无意义,现实会给现实的人现实的答案。而叔叔和杰宇的问题具体到现实情况,不过是长辈认为某个事是对的,晚辈认为某个事是错的;只是意见有分歧,双方又都不知道为什么罢了。你无法保证别人和你一样关注答案,所以即便有人计较了,这个问题也会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
不过在对一切开始思考前,作为杰宇的同龄人,小陈也从未想过为什么。他从未问过堂弟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当这些疑问初见端倪时,他从心底也和杰宇一样抱着理所当然的态度。毕竟正如杰宇时常所说的那样,一件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其必然存在道理,正所谓存在即合理。因为相信父母不是全然正确的,他也就从未想过自己的行为中是否存在值得被怀疑的部分,也就从未怀疑过杰宇所说的话。
但他们不去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总还是有人要问的。
小陈记得第一次听到有人问杰宇为什么时,他们正上高三。那一次班主任在考试成绩下来后非常生气地问杰宇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头脑。小陈记得当时杰宇想也没想就掀翻了桌子扬长而去。没有人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这让小陈对这个问题印象深刻。
教室在那一刻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寂静,老师和同学一起望着门口发呆。直至小陈冲到教室门口,老师的大脑才从宕机中恢复,让他回到座位继续上课。那天所有的同学都认为老师的平静是暴风雨的前奏,所有人都在猜想老师和杰宇的家长会爆发怎样的战争。
但同学们期待的暴风雨并没有来。杰宇也再没来上学。几个同学后来还专门向小陈打探过消息,来问为什么。但他们也只是听说杰宇被他爸揍了一顿就离家出走了。之后没有更劲爆的消息,再后来大家也都不提这件事了。
两周后,杰宇再来找小陈时,他正穿着一身服务员的衣服,隔着马路迫不及待地将新租房子的位置指给小陈看,一路上念的全是他爸和老师在过去怎么欺负他的事。
“老师当时那样说,真不是东西。他以为我是他儿子呢?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这都不止一次了,一点面子也不给。我当时没揍他算他走运了。”
“老师还挺想让你回去的……”
“回去?回去他不得整死我。”
“不回去,你现在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怎么没办法?我现在就自食其力了。这辈子我也不回家了。哈,你不知道回家我被我爸揍成什么样?我就纳闷了,养我这么大,他为啥总不听我的话。我都快十八岁了,他还听老师的不听我的。还非要我去学校道歉,我可丢不起那人。现在可好了,他们也不用想办法逼我道歉了,老师也不用为班级成绩发愁了,我爸也不用为我前途发愁了。我现在就能自己养活自己。你还记得不?我以前就总和你说,要没有他们我准能干点大事出来。我就不信,这地球没了他们,还能停转不成?”
“但……至少把高中念完吧……就差半年了……”
“哈?哦,我明白了,是我爸让你来劝我回去的?”
“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向着我说话?”
杰宇叼着烟,说话时像极了某部电影里的明星,这让带着任务来的小陈十分难受。
最终,小陈没劝动杰宇,自己反倒从此成了杰宇家里的常客。
一开始只是周末,后来是上午最后一节体育课,再后来就连班主任的课他也敢逃了。但和其他逃课的同学不同的是,从学校逃到杰宇家,他也没更多打算,只是为了瘫在客厅的沙发里发呆。对那个时期的小陈来说,那张沙发简直像有魔力一样,每次他心烦意乱时就会出现在脑海。
万幸,老师没有像批评杰宇一样批评小陈。这让他尝到了一种侥幸和不甘混合的滋味。这种滋味让他对杰宇的新家产生了莫名的抗拒。
只是抗拒感尽管强烈,课还是要逃的。而且叔叔隔三岔五也会问他关于杰宇的情况。他的逃课也成了合情合理的一种迫不得已。所以一到周末,小陈总是会瘫坐在杰宇的沙发里。两个人一起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外国电影,喝着啤酒,不断往内心填充平静踏实的假象。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杰宇讲了很多过去他从未说过的故事。他讲他小时候对母亲的印象,讲父亲和母亲的离婚,讲他离家出走后第一时间去找母亲……
“你知道我妈现在干什么呢么?她在大城市和别人合伙开酒吧。我妈那才叫生活!白天都不用上班,到晚上就唱歌喝酒。我进那酒吧看过,得有咱班三个教室大。一到晚上全是人,乌泱乌泱的。嘿!别提多厉害了。”
小陈没有接茬。这个故事他从杰宇那已经听了十多遍了。他非常清楚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就是为了反衬他叔叔作为一个工人,生活和精神上是多么的无聊空虚。他不需要向叔叔询问故事的更多细节便可以用这个故事本身的逻辑来推断出这个故事中参杂了多少虚构的成分。更别说在杰宇不断更新的故事中,他母亲的住处已从最开始的省会城市一路搬迁到了首都。并且在这个故事的最新版本里,杰宇也从被妈妈撵走变成了是他自己要主动离开。
在他的故事中,他的妈妈必然是他父亲的对立形象,年轻、漂亮、身上露着纹身,会让他放弃学业,在未来带他一起做大买卖。
故事重复的次数多了,小陈也会烦躁地提出疑问。可杰宇一旦讲起这个故事就会像一个打开开关的机器那般,不论你如何打断他,他也要将这个故事讲完。他讲故事时目光炯炯,精神从身体里泛出光来。这让小陈心生怜悯,也就任由杰宇一次次改变这个故事里的各种细节,不再质疑了。
如果是班级中的其他人,故事也许只会是一个故事,就像上学时学习的课文,就像考试时遇到的阅读理解,故事里的问题总是会和故事的最后段落一同结束。可对于小陈来说,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在积累之下没有自行消失,反而让他好奇为什么自己不会像杰宇这样对讲同一个故事如此痴迷。他好奇杰宇是否知道自己正在讲一个虚构的故事,又是否知道自己正一遍又一遍的对这个故事做出细微的改动来让故事的荒谬看起来不那么明显。更关键的是,他好奇杰宇是否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除了这种好奇,小陈发现自己其实还默认了一种观点,那就是对这个问题本身而言,一切答案都是毫无意义的——对杰宇、对小陈、对他们身边的任何人——这甚至是一件不可言说的事。可小陈偏偏就是在明知这种无意义的前提下,无法对自己隐瞒这种好奇。
在杰宇的故事中,小陈习惯了一言不发。他在沉默中发现他们过去是兄弟,是同学,是基因高度相似的人,现在却生长成为了两种不同的生物。
高考后的小陈,不出意外考上了大学。叔叔向他道贺之余,邀请他去家中做客。小陈犹豫了很久才答应。他知道叔叔为什么要找他。因为杰宇要结婚了。
相较于过去,叔叔的屋子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一进门,扑面而来的竟是股玫瑰香。
“这是什么味?”小陈问。
“香片。”叔叔指了指门口柜子的顶端,回答得非常简短。
小陈抬起头,又向后走了两步,终于看到柜子上缥缈着的一缕青烟。
“有点意思。我过去怎么没发现呢?”
“可能以前的味道淡吧?最近我换了个牌子,味道就重了。”
“挺有意思啊?我应该让我爸和你学学。”
小陈说着伸手去拿柜顶的香炉,叔叔在旁边拦了一下,道:“你家可用不着这个。我是因为平时身上汗味重,又没时间打扫屋子,拿这玩意挡臭气的。”
小陈心想说“你一个人住,怕什么味啊?怕不是是为了哪个阿姨吧”,但这话过了脑子就打住了没说出来。他看到拿在手里印出手印的脏兮兮的香炉,还有香炉带下来的滚成棉絮一般大小的灰。叔叔没撒谎,他的确很久没打扫过屋子了。只是经过小陈这么一拿,他发现这香炉里倒是干干净净的,显然这是叔叔第一次点香片。
“挺有情调啊?就是的确……有点脏。”小陈尴尬地把香炉放了回去。
“情调啥啊,都是被逼的。你弟以前就总说家里是馊的。唉,你先自己看会电视,我去给你炒两个菜。”叔叔递过来一条抹布,转身进了厨房。
小陈望着叔叔的背影,想起杰宇的确不止一次说过自己家里的味道,他形容那是种永远洗不掉的汗味。小陈过去不觉得这有什么,现在却突然发现杰宇的话想来非常奇怪。而且奇怪的不仅仅是杰宇的话,还有他们对话的整个过程。叔叔的家,他不止来过一次。他从未觉得有过什么怪味。但当杰宇对这个在他的印象中不存在的味道抱怨时,过去的自己却未曾反驳过。如果说他能那么自然地用沉默赞同杰宇的话,对话语的真实性不加质疑,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是这股“味道”的局外人导致的。那叔叔作为当事人又为什么会对这个“味道”如此相信?是叔叔的鼻子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嗅觉迟钝?
他开始在屋子里走动起来,像狗一样四处嗅着,但仍然无法闻到杰宇所讨厌的味道。这让他又不得不再次怀疑所谓的汗味是杰宇编造的谎话。而他撒谎的原因,又只是因为他讨厌自己的父亲。
想到这里,小陈突然想起叔叔是个工人的事。也许,这才是杰宇讨厌父亲的根本原因。
正想着,他又意识到自己虽然知道叔叔是个工人,可为什么有人会因为不喜欢一份工作而讨厌一个人呢?他不明白问题的关键,尤其是细想之下,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叔叔在哪里上班,做什么具体工作。印象里他叔叔除了比他父母肤色黑了许多外,都是过着一周工作六天的生活,起早贪黑不知疲倦般的忙碌。人与人外表的细微差异使他从未真正意识到过叔叔和自己的父母在工作上有什么区别。而且假日里他去叔叔家也和待在自己家的感受无异。叔叔除了做饭,就是抽空要给他灌输长辈们那套过时的知识和道德。他们总想教孩子有关生活的道理、行为的规范,总想做孩子的老师,好像自己什么都知道一样。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在小陈眼中,他们其实都在听土得掉渣的音乐,看俗套的影视剧,过着不知道文学、不知道艺术、不知道这世界上正在发生着什么的生活。而在这种无味的生活中,他们还总要反复提起工作,提起结婚生子,提起要为将来做打算。他觉得他们就像被社会物化的机器。他们的人生被某种毫无意义的使命感占据了,总是必须为了什么东西而活着。这让他们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也许都不会明白生命之中还有许多精彩的事。
“毫无意义”、“无趣”,小陈突然想起杰宇对叔叔的定义。这也许就是年轻人和成年人之间的代沟,是杰宇离家出走的原因,甚至也可能是婶婶离开叔叔的原因。
“对了,你报的什么系来着?”叔叔此时从厨房走出,收走小陈擦手的抹布。
“我想想,叫啥来着?名字挺长的,挺拗口,反正是和机械有关。”
“你爸给你填的?”
“恩。花钱专门找人问过。说是不光是现在,在未来这个专业也都缺人。就是奔着未来好找工作去的。”
“你说你小时候性格就内向,长大了找个安静点的工作,坐坐办公室什么的多好。非得报这么个下工厂的专业干嘛?”
“也不一定,先念着呗。学的是这个专业,指不定未来干嘛呢。”
“那学这个以后不下工厂,学它干啥?”
“我爸说了,现在都这样。学的未必是用的,用的未必是会的。而且现在下工厂也不一定当工人。就算当工人,不也挺好么。我听我爸说,你工资就挺高的。”
“我工资高?我那是干了多久才熬出来的呀?现在我们厂的小年轻,都嫌赚得少,进来没两三天就都跑了。”
“我看新闻里他们跑可不是嫌赚得少啊?那可都是工作太重,他们觉得被压榨太厉害了才跑的。这事情的本质不应该是付出的劳动和收入不成正比,导致情绪上无法接受……”提起这样的话题,小陈突然来了精神,但叔叔轻描淡写地插嘴一问,小陈就对谈话又没了兴趣。
叔叔道:“你没本事,只能干是人就会的活儿,可不就压榨你么?”
“但,企业应该形成良好的培养人才的机制啊……这社会也应该创造健康的上升通道……”
“当老板的谁管你那个!”
“那要那老板干啥?”小陈惊讶道。
“啊?”叔叔皱着眉,笑道:“老板要赚钱啊。你是不是念书念傻了?”
“我知道是赚钱。但剥削是不合理的,现在时代早就变了。”
“也是。”叔叔的脸上仍然挂着笑,想了想又道“时代是变了,现在的小孩的确和我这一辈人想的不一样了。现在的小孩个个都有不上班的权力。我们哪敢不上班啊!”
时代变了。时代怎么就变了呢?小陈心里突然有个声音问道。他发现自己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他怀疑叔叔也回答不上来。他们在讨论的问题超过了他们的认知,他们不该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好在此时厨房传出高压锅喷气的声音,叔叔转头忙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他长舒一口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玫瑰花香在屋子中弥漫。小陈仔细打量起叔叔客厅的摆设。他看到落满灰的书架上摆着许多书和杂志。他翻开来,发现大部分都是俄国作家的小说。那些书的书页已经泛黄,扉页上还印着某某学校图书馆的红印。他突然想起自己小学时,叔叔曾送过他一本类似这样的书。他记得那是一个名字又长又拗口的作者写的,好像讲的是一个工人当上作家的故事,又或者是这个作家本身就是个工人。他记不清了,因为那本书的前言他还没看完,书就不见了。叔叔当时也没像学校一样逼他写读后感,送过了书,也再没问过,书丢了也就丢了,就好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可今天他突然发现,叔叔年轻时竟然有过看书的习惯。这实在让他意外,也让他不得不像遇见陌生人那样,重新审视叔叔在他记忆中的形象。而当他这样再次直视叔叔后,他发现叔叔其实是挺有趣的一个人。
从杰宇那听来的叔叔是个一下班就闷在家里不思进取、不称职的父亲。懒、穷、无趣是他身上最突出的特点。家里的灰尘和身上十年如一日衣服的穿搭,似乎也表明他的确如此。可另一方面,叔叔也拥有一整个书架的书,上面每一本都有翻看过的痕迹。在小的时候,小陈还记得叔叔是会吹口琴和拉手风琴的。他好像还特别喜欢唱歌,还参加过市里举办的诗歌朗诵大赛。
也许现在让叔叔回到二十岁,他也会像那些不甘落寞的文艺青年一样,在聊天群里交流读书经验,在自制的视频里朗诵点什么吧?又或者仅仅只是让他换个工作,他也可以写一些口水文章,往身上贴满文化的标签。只是现实是叔叔已经老了,疲惫又枯瘦。他年轻时显然活不成这样的人,年老时也更不可能这样活着。
小陈不知道叔叔现在一个人时在做什么。也许他和很多人一样,回到家就拨弄起了手机。所以他的书架上落满了灰,他的电视上也落满了灰。因为他的生活就是如此,落满灰尘。
无意间,小陈发现书架的几本书后面藏了一个木头盒子。盒子里是一个玻璃杯。
由于在杰宇家经常接触酒的缘故,他知道这是一个酒杯,而且是专门用来喝威士忌的。只是作为酒杯,它的做工实在有些粗糙。杯壁太厚,杯子外用作装饰的蓝色云图案中还参杂了许多细小的气泡。小陈觉得哪怕是在杰宇家喝啤酒用的杯子都比这个精致。
不过他记得叔叔是不喝酒的,为什么会在这里藏一个杯子呢?又或者叔叔其实一直在偷偷喝酒,要不然也没法解释杰宇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酒量。
小陈想起杰宇邀他去住所的第一天。刚进门,杰宇就迫不及待地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并且还用非常大的声音的叫着“爽!”。
那一声着实吓了小陈一跳,他从未见过有人会像电视广告一样的表演喝酒。这让他心生反感。不过当杰宇递过啤酒来,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跟着喝了。
就这样过了几天,他才把心里的感受告诉杰宇。他说他不喜欢喝酒。
杰宇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世界上没有人不喜欢喝酒,他所谓的不喜欢只是因为他还没找到他喜欢的酒而已。
从那天开始,杰宇家的冰箱里就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酒。干啤、鲜啤、生啤……每次小陈去,杰宇都会从冰箱里拿出他从未见过的啤酒牌子。后来杰宇家的地板上不光有啤酒瓶子,也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白酒瓶子、红酒瓶子。只是尽管如此,小陈仍然觉得自己不喜欢喝酒。
对此,杰宇也不放弃,总是打电话给小陈,并在电话里直接告诉他“来喝酒”。小陈后来只得承认自己的确喜欢喝酒,这才终于让杰宇停了下来。
小陈承认喜欢喝酒的那天是个周一。上午第三节课还没开始,他就收到杰宇的信息,让他中午必须过去。到了地方,他发现娜娜竟然也在。她和杰宇一人一边歪在沙发的两端,看向小陈的眼神都带着点异样。
娜娜是杰宇房子的租客。杰宇房租一千五,收娜娜两千。小陈不止一次提醒杰宇防备点娜娜,因为娜娜比他们年纪大。但娜娜似乎对他俩毫无防备。她对花了多少冤枉钱压根没什么概念。她白天睡觉,晚上出去上班。偶尔穿着内衣去卫生间,在两个大男孩面前毫不遮掩。有时醒得早了,她也坐到沙发里,抽只烟,三人一起看会电影,一起喝不淡不浓的啤酒。
时间久了,杰宇告诉小陈,他完全不知道要防备什么。毕竟自从认识了娜娜,杰宇也不当服务员了,屋子里的新摆设也越来越多了。
小陈去喝酒的那天,是娜娜的休息日。那天他才知道,她原来是个调酒师。杰宇让他去,是为了让他品尝几杯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喝到的东西。当然后来事实证明杰宇的想法是错的,小陈工作后和同事没少去酒吧。只是他总是执意要点柠檬水,这让公司里的同事没少笑话他。
“怎么有股肉味?”
小陈喝着娜娜递过来的酒,每一杯都是从未体验过的味道。甜的、咸的、酸的……奇怪的味道冲击着他的味蕾,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去对酒精饮料的理解太过狭隘。
“唉?我突然好奇,有没有类似胶囊的产品。吃下去就会得到喝酒的这种感觉。”小陈喝着喝着突然道。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杰宇有些惊讶,“你这样会破坏喝酒的乐趣。”
“我明白喝酒的乐趣。就是这种晕乎乎,但是又很精神,很振奋的感觉。”
“你说的这个是喝酒的快感。喝酒的乐趣可不是这个,那就像吃饭时享受咀嚼的过程那样,是品味的乐趣。”
“可是,像我这样觉得吃饭麻烦的人,如果可以简便一些不是更好?你看,你吃饭的目的不是为了给人体填充燃料吗?那喝酒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酒精进入人体产生的快感啊?”
“怎么可能?你这样是完全否定了酒文化啊?”
“等会……咱们先不考虑酒文化的问题。你不觉得我刚才喝的所有酒,它们在味道上的努力,其实不过是为了让酒精更容易入口么?那这样假设一下,如果你把它添加的味道去掉,你会喝它么?或者说,如果你把里面的酒精元素去掉,你会选择这款饮料么?”
“胡说八道!”杰宇有些生气,“按你这种说法,你根本无法解释白酒的口感问题。你又不是没喝过白酒,你怎么能抛开酒体自身的味道,光去讨论酒精呢?这明明是一个整体,分开讨论本身就是错的。你是不知道娜娜给你调的这几杯酒有多受欢迎吧?我就不信,那么多人喜欢这酒只是因为酒精?娜娜?娜娜,你也说两句呗?”
在一旁听着哥俩争论的娜娜,脸上始终保持微笑。她从冰箱里又拿出几个瓶子,这次没用调酒杯就调了一大杯递给小陈。小陈喝了一口,诧异道:“冰红茶?”
“长岛冰茶。”看小陈把手里的酒几口喝完,娜娜露出自豪的表情,笑道:“听你们俩说了那么多,我就觉得你们这种学生肯定是上学把脑袋学傻了。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呢?喝一杯嘛。你对喝酒这件事有怀疑,你就先喝一杯。你不觉得一杯酒下肚,你感受到的快乐才是关键么?毕竟快乐最重要,你享受这个过程就好了嘛?你们想那么多,太破坏这种感觉了。”
“就是。我早就和他说过,你说你去学校天天都在干什么?上学的本质就是思维的禁锢,让你活成别人想要你活成的样子,这是规驯,是不自由的玩意。真正的知识是通过生活来获得的。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啊,就是喝得太少了,才总觉得自己不喜欢喝酒。”
“就是,这世界那么大,学校能教给你多少东西啊?你得多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看着两个人一模一样的笑容,小陈突然意识到了气氛的微妙。他拿着空酒杯,把杯底剩下的液体倒进嘴里。他这时尝出了甜蜜和清爽裹挟着的酒精味,一种沉闷堵塞的感觉占据了他的头脑,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喜欢喝酒的。
杰宇的话是有道理的,娜娜的话更让他无法反驳。只是他无论怎样认同,他也没有胆量像他们那样洒脱的活着。他觉得自己也许正是因为天生懦弱,所以才对杰宇的人生选择充满向往和敬佩,所以才会陷入纠结和痛苦的生活。他坦言,如果可以选择,他必然希望自己像杰宇和娜娜那样活着。只是他终究活不成他们那样的人,这又有些让他庆幸。
如今因为上大学,他也要去外面一个人生活了。而杰宇的人生,永远走得比他要远。他就要和娜娜结婚了。他不认为杰宇做得对,但他必须承认自己对他们生活的羡慕。
厨房这时传出压力锅的泄气声。叔叔喊道,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喝酒可以解乏,可以帮助睡眠。单位同事干完活,最喜欢下班后喝口酒了。你也长大了,你在我这里喝酒,就算你爸知道了,也不能拿你怎样。”
吃饭的时候,叔叔突然一本正经劝起了酒。只是劝归劝,他倒是一点站起身拿酒的意思都没有。小陈也不点破,顺着叔叔话里的内容,道:“不对啊。我们课本里说,酒在低浓度时有兴奋作用,喝多了反而还会使人感觉疲惫。它怎么能解乏呢?”
“不是说喝酒会释放人压抑的东西么?什么情绪啊,疲劳啊,你一喝酒不就都释放出去了么?”
“释放情绪,那还有可能。但要说身体的疲劳,不喝酒难不成就被藏起来了?睡眠不能消除疲劳,问题应该在睡眠质量上啊?为什么要把问题归结给酒精呢?这完全是缘木求鱼啊?”
“那你是相信学校教的理论上的东西,还是相信大家那么多人的切身感受呢?”
“我不知道。但我的感受不是这样的……”
“啊!你这是早就喝过酒了吧?哈哈,还跟我装?”
小陈愣了一下,笑了。
知道小陈喝过酒,叔叔站起身,从书架里拿出了那个杯子,接着又从冰箱里掏出一瓶酒来。那瓶酒还剩多半瓶,酒体焦黄,瓶口还裹着厚厚的保鲜膜。显然,叔叔也是喝酒的。
倒完酒,叔叔说:“事先声明,我可不喜欢喝酒啊。这酒是为了这个杯子买的。酒,我的确喝过,但就是喜欢不来。”
小陈接过酒杯,摇晃了一下,看着里面醇厚的酒液,不禁摇头。叔叔的这瓶酒看起来并不便宜,但他显然不知道喝这种酒的方法。因为这酒虽然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酒杯的温度已经让酒精的味道挥发了出来,再加上这种酒本身具有的浓重油漆味,仅是拿在手里就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拒人千里的味道了。
“这是威士忌吧?”小陈叹气道,心想是否该问叔叔要点冰块。
“对,就是电影里的人总喝的那个,不是大老板就是主角,反正有事没事人手一杯,看着特让人眼馋。我以前总以为这玩意肯定比白酒好喝,结果没想到一开盖儿,跟我们单位车间是一个味儿。”
“那你还买?不喝不好么?”
小陈笑得有些无奈。可叔叔却面带神秘,又把酒从小陈手上拿了回来,道:“我给你看个东西。”
只见叔叔把装了酒的杯子又放回盒子,接着又在盒底扳动了一下。酒杯的下面亮起了灯,那光透过酒液投射在盒子内壁形成了不同颜色形状的光斑。最外层是深蓝色的,上面有星星一样的小点,顶端则是淡淡的水波纹。最妙的是杯子此时开始缓缓转动,并且由于杯子底座周围都是镜面,那光斑通过镜子再次反射,在杯子的旋转中让盒子里的景象如银河般缓慢流动起来。
见小陈嘴巴大张,叔叔在一旁笑道:“本来是想做成个八音盒的。但最后因为没选好音乐,只能做成这样了。”
小陈听叔叔这样说,脑补了个芭蕾舞人偶在星河中旋转的画面,道:“可惜了,要是那样肯定更妙。不过,也不用。其实现在这盒子就已经很厉害了。你从哪淘的这个宝贝?”
“这可不是淘的。这是我和你爸做的。”
“哈?别逗我了,我爸还会做这玩意?”
“那你以为呢!当年看我太喜欢这杯子,还是你爸出的主意,让我求师傅画的图纸。最后我打的料,你爸上的漆。”
“对了,叔,有个事儿我憋不住想说。跟这盒子一比,你这杯子也太普通了吧。”
“是。我也知道这杯子太普通了。我当初也纳闷,还和你爸说呢,这街边花两毛钱买的,既不是古董,也不是出口转内销,我咋就这么喜欢呢?”叔叔抱过盒子,一双眼睛眯了起来,似乎想起了许多往事。小陈见状,又问道:“这盒子真是你跟我爸做的?”
“那可不。”叔叔脸色一正,指着盒子的外面,道:“你看看这做工,这木料……你爸和我当年在厂里的手艺可是数一数二的。”
“你……我信,关键我不信我爸。我爸现在回家就往床上一躺,平时就知道看个手机。”
“没人骗你。你爸做生意之前,在我们厂里正经是一把好手。第一车间的小组长。谁都认为他再熬几年准能当上车间主任。要不是厂子后来不行了,他现在工资得比我高。”
“得了吧,我才不信呢。唉?你看这样行不?我突然想,等我毕业,去你们厂上班得了。到时候你教我,也有个照应。”
“胡闹。”叔叔立刻拒绝了小陈的想法,“你要真来我们厂上班,那你书不白念了?”
“哎呀,反正我毕业也要下工厂的,去哪不一样?”
小陈的回答漫不经心,一双眼睛都在盒子上,完全没注意到叔叔的态度变化。直到过了一会,他还没听到叔叔说话,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只见叔叔表情落寞,全无刚才谈论盒子时的那种兴奋感。叔叔叹气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知道吗,你家培养你可不容易啊。供你这么多年,你下来还干和我们一样的工作,那你爸妈为啥要供你?”
小陈没有说话,心里却想“这是工作的问题么?”
“你这样,想法不是和你弟一样了么?他为什么辍学,不就是为了早点去工作?”
小陈心想“不是啊,他可不是为了工作。”
“唉……你爸总和我说,我就是逼他逼太狠了。可现在不就是这样么?你不努力,以后就没饭吃啊?”
小陈心想“不对吧?工作不是有得是吗?而且杰宇现在活得好好的啊?我现在都不知道以后能干什么,他可是马上要结婚了啊?”
“唉,我现在根本就管不了你弟。我都不知道他哪天会突然死街上。听说现在他还要结婚,他知道什么叫结婚么?唉……可愁死我了。早知道这样他初中一毕业我就让他到我们厂子上班多好,我还能管着点他。”
听着叔叔的话,小陈思绪万千。他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叔叔的话,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该理解叔叔。叔叔的想法本质是好的,可又句句充满违和的感觉,这让他心生反感。不过最后他还是说:“叔,你放心,杰宇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脑袋很聪明。你看他在外面待了不到一年,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你得对他有点信心。结婚那个事,我看他就是闹着玩呢。他就算愿意结婚,他也办不起婚礼不是么……”
那是小陈第一次和叔叔保证杰宇不会出问题。他想让叔叔放心。尽管他自己也知道他所说的话每一句都是错的、是假的、是经不起推敲的。但他只能用这些话安慰叔叔。并且用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存在的现实来安慰自己不要在意言语上的虚伪。
当然,小陈后来不再称自己“虚伪”了。他改口说这是善意的谎言。所以当小陈第二次第三次和叔叔保证杰宇不会出问题时,他的心情明显没那么糟糕了。
“我保证,杰宇他也是被人骗了,他绝不是存心去骗人的。”
小陈第二次和叔叔做保证的时候,叔叔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失望。他显然知道小陈在隐瞒什么,甚至他也知道自己完全没必要听完小陈的话。
小陈也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可他仍然想说点什么。当然,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在自己的眼中,就是正和杰宇一起合伙欺骗着叔叔。但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只能通过这种方法,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叔叔。毕竟现在他也联系不上杰宇。他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去说,是他内心有种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的责任。当然,他当然知道这个“好”并不是真实的情况,这个“好”也不可能成为真实的结果。不过这件事无论最后如何,都不会和小陈有什么关系。未来大家真要批评起来,也只会说小陈撒谎都是因为他心地善良。
毕竟当杰宇找来所有亲戚,介绍他们参加一个投资项目的时候,小陈正在学校忙着毕业设计。他都不知道自己家里也参加了投资,更别说阻拦其他人了。如今项目出了问题,大家才因为他大概能找到杰宇而想起小陈来。小陈才是受害者,他从那时候起,可是天天都会被亲戚问候。
只是所有人的急,都没有叔叔那样急。因为叔叔根本就没有投资。因为他表面上虽然一直要与儿子和好,但心里根本就不相信他的儿子。
对于叔叔不信任杰宇的情况,大家过去都习以为常,出事之前也没人觉得奇怪。是后来杰宇失去了联系,大家才认为他事先一定透露给了叔叔什么信息。于是叔叔如今急成了那个最想抓住杰宇的人。
小陈真想告诉叔叔,就是因为你痛恨自己的儿子,所以大家才觉得是你在包庇杰宇。
但他知道他不能这么说,因为叔叔肯定听不懂。而且不仅叔叔听不懂,亲戚里也没人会听懂。
毕竟就在杰宇出事之前,包括叔叔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杰宇的人生已经没有问题了。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一度脱轨而行的列车终于找到了路。所有人都认为虽然过程有些颠簸,但他也终究可以抵达那个他们所想象的终点了。
当然,小陈肯定不这样想。
当他从母亲口中听说杰宇用了几个月时间就在单位当了个小经理,当他听到母亲对杰宇的工作能力赞不绝口的时候,他心中的不安悄无声息地就牵扯出了一串大大小小的为什么。
“他单位到底是做什么的?”他问道。
“是个理财公司,听说搞得很厉害的,公司也上市了。杰宇这个孩子,当年我就说他能力强。怎样?听说现在手下管着三十多个人呢!”
母亲的回答和亲戚们的说法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介绍起杰宇的情况如数家珍,但对杰宇所在的公司到底在做什么项目,项目怎样做的,以及公司的过去历史、未来前景一概不知。这让小陈完全无法理解亲戚们在这件事情上所表现出的热情。
不过,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这世界上毕竟没有那种人——仅仅只是听说了一个工作,就要知道这个工作的内容、流程、规范;仅仅只是听说了一个公司,就要知道这个公司的组织架构、规章制度、季度财报;仅仅只听说了一个人,就要知道他过往经历、脾气性格。大家都是在生活中从未知渐渐走向已知的过程。因为谁也无法保证在“结果”出现前,你能知道你想知道的信息。甚至你也无法保证你知道的信息就是真实的信息。
面对这个世界上的事,面对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人愿意刨根问底。人们希望能未卜先知,但人们选择了盖棺定论。人们愿意相信当你知道了一切反而会失去行动的能力,你反而会因为刨根问底的行为更容易错过某个工作、某个机遇、某个人。
小陈自然也不愿意失去杰宇,失去自己的兄弟。所以在他去杰宇办公室后,一直表现得非常安静。
当时杰宇正在接待五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几个人围着茶桌,一边喝茶一边谈着钓鱼打球这样的琐事。时不时有人提起自己孩子在哪里念书。只是小陈一张嘴,那个人就又转移了话题。
小陈只能保持沉默,表现得完全不像杰宇口中那个今年毕业必将有大作为的高材生。他在同样二十多岁年纪的杰宇面前,更像是个孩子。
直挨到下午四点,终于散了场。小陈等杰宇送客回来后,迫不及待问道:“他们都是干什么的?”
“大老板啊?没见过吧?”杰宇笑了,撇开大腿在茶桌正座坐下,把茶壶里剩下的水慢慢倒在茶宠上面。他缓缓道:“不习惯吧,是不是觉得和他们聊天特没劲儿。”
“我就没看出来他们哪有老板样。快俩小时,没一个在聊业务的。刚才坐你这个位置的那个,连国家有什么政策都不知道。这不纯二百五么?”
“哎呀,他们的话,你得仔细听。”杰宇找到小陈用过的杯子,涮了涮倒满茶推了过去,继续道:“他们话里都是有话的。咱要真找他们直接谈业务,人准把你踢门外面去了。只有这样闲扯淡,聊闲天,才可能抓到点关键信息。”
“谈业务,把业务拿出来谈就好了嘛。正常流程不就是立项、招标、竞标,为啥要和他们在这当谜语人啊?”
“啊,你说的那种啊。那种也不是不能谈。就看你会不会谈了。万事万物都讲究个方法嘛。不过,你要知道,走流程的业务太慢了,根本不适应当前社会高速发展的现状。快速、高效的做出决策才是他们这些大老板应有的作风。”
“我还是觉得有点扯淡。就像你现在说的这个项目,政策、前景、基础,他们啥都不知道。这我都不吐槽了。关键他们自己在做的买卖。我那不问了一下那个说孩子要出国念书的那个么?问了一下他们市场占有率么?结果他来了句啥?他不知道具体情况,这部分都是公司专人去管。好家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个骗子?连对业务的基本理解能力都没有,他哪像个老板啊?”
“唉?你不能这么看啊。”杰宇摇头笑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权力和能力是一码事么?”
“肯定不是啊。”
“那你认为这二者关系如何?”
小陈答不出来。杰宇见他摇头,不慌不忙呷了一口茶,道:“你看,光上学没用吧。你上学的这些年,社会这个大学教给我的是,当你没有权力的时候,能力可以换来权力。但当你拥有权力后,权力就只能用权力来交换了。”
“不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么?我看新闻里那些企业家可是忙得不可开交。”
“你闹儿呢?电视机里的东西能当真?我举例给你说吧。就像今天那个搞不清市场占有率的老板。他需要知道你说的那些东西么?他不需要。他能搞来原材料,他能找到有人买他的产品,他能保证他能赚到钱就行。他需要知道你说的那些东西么?他不需要。他甚至不需要知道自己下面员工在干嘛?因为他已经到一定程度了,他不需要再用能力置换权力了。”
“你那叫脱产,有几个老板能达到这种层度?而且照你这么说,这世界有权力的人都可以没能力呗?”
“你这大学到底怎么念的?你这都不如在我这上班的那几个大学生明白。你这不是把能力和权力搞成对立关系了么?他没业务能力,但人家有玩弄权力的能力,这不就完了么?在他那个位置,除了权力,有啥是他需要知道的吗?”
“可照你说的这个逻辑,这帮老板在投资的时候,完全就是睁眼瞎啊?那不是投一个项目,赔一个项目么?他们死得应该很快啊?他们应该早就没了才对吧?”
“你没听过马太效应么?”
“但是,这第一桶金咋来的?”小陈有些不甘心,继续道:“现在市场不是越来越透明化么?他这种老板,做事情总是等二手反馈,总是慢半拍,未来不就是第一批被淘汰的人么?”
“啧……你还没明白么?那我换个说法,你再好好想想,一旦发生淘汰问题,被淘汰的是他的公司,还是他。”
“那这样的话,这本质上根本就不是做生意啊?”
“你错了。这,才是做生意!”
杰宇说到最后,手指在茶几上几乎一字一点。他的指头狠狠按在桌子上,直到小陈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他才把手拿开。小陈没有继续和他犟,他坚持自己是对的,但这样讨论明显讨论不出什么,因为杰宇的话显然更有说服力。
他有些不甘心,转移话题道:“你看你和他们谈的买卖,他们能干么?”
“谁知道,谈谈呗。也许谈着谈着,就成了。反正项目就在这,他们愿不愿意,项目该赚钱还是赚钱。对了,说点正事儿。再过一阵儿,公司要我们几个分部整合成区块。到时候由我当区长,手下得管小二三百人。你过两天来我这呗,坐办公室管内勤,当我副手,我保你底薪有这个数。”
小陈看着杰宇伸出的手指,连忙推辞道:“这……这我也没干过。而且我这学期真的特别忙。”
“你不都大四了么?”
“对啊,还要上课,还要做毕设,忙得要死。”小陈故意没说他们还要找地方实习,他实在不想在杰宇身边干活。
“不能吧?我手里好几个大四的学生,说在学校里闲得天天玩大鼻涕泡儿。”
“怎么可能?他们是什么专业的?哪有人上学能那么闲?”
“这……我倒还真不清楚,光记得他们长得漂亮了,其他都没注意。”
“别闹了,你手下员工面试,不归你管么?”
“归我管啊。但在我这上班又不管你学历怎样。在我这,我看的就只有能力。能给我拉来客户,让我叫他爷爷都行。”
“最好还是女爷爷,是吧?”小陈笑道。
“你真别说,现在的姑娘长得是真好看,而且还放得开。今天晚上聚餐,我给你介绍介绍。你不是还没女朋友么?先从我这聊一个得了。不过事先说明,那个叫鑫鑫的,你就别想了。”杰宇说着翻出手机,拨了几下。小陈的手机跟着震动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被添加进了他们的公司群。
“这个鑫鑫,我弟妹知道么?”小陈翻看着工作群里的头像,发现都是清一色的正装照,每个人都挂着一个首席运营官的头衔。他感觉到了这个公司的正式感,可也隐隐有种不安,让他觉得拒绝杰宇的事做对了。
“她?她现在可在事业上升期,家都不回,更没功夫管我。再说知道能咋样?大不了就离呗,现在离婚的男人可吃香了。”
“吃香?为什么?”
“离婚的男人会疼人呗。要不你说为什么?”
“那不对啊,如果会疼人,他又因为什么离的婚呢?”
“啊?”
“你看,你说的这个离婚的男人更受欢迎,逻辑上就不通啊。如果一个男人因为离过婚,所以掌握了疼人的技巧,那他这个‘疼人’是真的‘疼人’么?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按理来说,女人应该更加反感这种投其所好才是。人怎么就会因为一个人的虚伪而更喜欢这个人了呢?”
“啊?你这什么孔子啊,逻辑啊,还按理来说?我看你的脑子的确是学坏了,这扯的什么淡啊。活该你一直都没女朋友。”
“啊?我?我……有女朋友。”
“又开始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到现在都没女朋友?你这就叫活该。非得把所有事情都想那么绕。你就不能任性的活着?想那么多干嘛?你懂不懂什么叫及时行乐啊?”
小陈没有接话,他想起娜娜曾经说的那套“快乐最重要”的理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正是因为一直怀疑那种快乐的真实性,所以导致自己连虚假的快乐也不曾获得过。可是一个人会因为错过虚假的快乐而后悔么?一个人会因为得到虚假的快乐而快乐么?是大部分人不会考虑这些问题,还是大部分人都放弃了考虑?
“我那是在等爱情。”小陈敷衍道。
“狗屁。谁家爱情是等出来的?”杰宇的手指又点到了茶几上。
晚上的聚餐,小陈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鑫鑫本人。意外的是,鑫鑫本人比照片还要漂亮。还有她就是那个在学校闲得玩鼻涕泡儿的大四学生。这件事非常出名,尽人皆知,可大家又显然对此都不在意。小陈反而总是听到有人在夸鑫鑫工作能力强,人美心善。
他和这一桌十多个人喝酒吃饭,不时被逗得前仰后合,不由得想象如果能在这种工作环境上班该有多好。而且,同事里有几个眉目含情的女生也的确让他有些心动。也许他应该重新考虑杰宇说的提议。哪怕只是几个月,在这里赚点零花钱也是不错的。
只是心里虽然这样想,他反而更加担心自己无法胜任这里的工作。他想知道关于工作的更多细节。可不管他怎么把话题往工作上带,酒席上这群人聊来聊去,就是没人在聊工作。
最后,当小陈终于听到有人聊工作了,还是他上完厕所,刚走到厕所门口的时候。那时男女厕所之间的盥洗区域站了两个女员工,正一边抽烟一边聊着天。
“我看他哥不错。还挺有才,挺好看的。”
“我是看不出来。你看他那大圆脸,赶上馕了。而且又不是亲哥,只是堂哥而已。”
“恩……好吧,但至少人家年轻啊。”
“年轻有什么用,我认识的年轻人多了去了。那……一个个功夫耍得是有模有样。你再看看他,蔫茄子一个。想想我就觉得累。”
“嗨。管他呢。反正和他打好交道,杰哥有什么大客户,准能带着咱。”
“哟,要那样,我为什么不直接找杰哥啊?”
“哎哟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找过啊?我还知道鑫鑫那天在群里骂的就是你。”
“我那明明为了鑫鑫好。你说这傻丫头,现在对杰哥言听计从的,以后被卖了估计都不知道。”
“得了吧,没人家厉害就承认。还拯救?要不,你也来拯救拯救我。把我下季度业绩填上?”
“拯救你?你可是祸害。我看上次那个李经理,你谈了两三天就让他签了几十万。抢客户抢的鑫鑫脸都气绿了。我去拯救李经理,我也不能去拯救你啊?唉?对了,说正经的,你什么时候再谈客户带上我,让我也在单位风光风光。”
“行,我这还真有几个比较松的货,等有空给你介绍介绍。”
“得了吧。是裤子松还是钱包松啊?肥肉你能介绍给我?”
“我去不容易的,你去也许就容易了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赵总那点事?赵总可是远近闻名的铁公鸡……”
“哎呀,哪有的事儿……”
两个人细声慢语的聊着,不时发出怪异的笑,这让小陈的酒都醒了。等她们走后,小陈缓了半天才从厕所里出去。
长这么大,他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当然,他知道这种场面必然是存在的。但是他也相信这是只能出现在影视剧和小说中的情景。他相信过去这样的对话即便出现在现实里,也只能是在两三个人的私密聚会中。没有人会将这些话语暴露在公共场所。这是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秘密。这是扭曲的、不正确的、不可以放在台面上的。这是需要批判和被自我批判的。
可这些话现在就是在当事人毫不在意的情况下出现在了公共场所,出现在光天化日,出现在小陈面前。
小陈想到杰宇说,在他们公司上班,他只看重能力。难道他们所有人就没想过这样用能力做交换,到底会交换来什么吗?他们是原本就想要这种东西,还是认为自己原本就想要这种东西呢?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杰宇的世界。这就是他面对杰宇时,那隐隐不安感的来源。“这扯的什么淡啊”,杰宇言犹在耳。这让小陈也想对杰宇说一句“这扯的什么淡啊”。
小陈再见到杰宇的时候,已经是二年后了。因为自己父亲去世,小陈从外地赶了回来。
悲伤之余,他在故乡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看着儿时熟悉的街景渐渐变得陌生,心里生出一种被世界排挤的感觉,不由得更加难过了。
就在这时,一辆墨绿色的轿车停在他的旁边。喇叭声响过后,副驾驶的门被推开,杰宇在里面伸长了胳膊向他招着手。
一见是杰宇,小陈劈头就问:“你没走啊?”
“你什么意思?”杰宇听他的口气不对,回答的语气更硬。
小陈心说干嘛和他置这个气,肩膀一耸叹着气坐进车里,稍缓了一下情绪,道:“我爸前天出的殡。你知道不?”
“哎哟,这……我真不知道。你说咱家也没人和我说这个。”
“你最近都在干嘛?你爸这次碰到我,可没少和我说你的事。”
“我还能干什么?上班呗?”
“上什么班?你之前骗亲戚那些钱……”
“唉,你别瞎说。我可没骗。”没等小陈说完,杰宇就打断他,道:“我也只是给别人打工。我也不想出事啊。再说,我不也赔得一毛钱都不剩了么?我也是受害者。而且,投资嘛,投资肯定就有风险,合同里也写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你也是受害者?我听说你是第二批被抓的。”
“别提了。什么被抓啊。人家说是让我配合调查。结果我到那一看,原来是要收我二千块钱。还说不交就把我抓起来。”
“不交就把你抓起来?这哪门子的规矩。”
“就是啊。但当时人家就那么和我说的。还说不交就把我和鑫鑫他们那批人一起处理了。”
“你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根本不像正常人说的话。到底怎么回事?还有鑫鑫不是你秘书么?她怎么被抓了?”
“你不知道?我才是鑫鑫秘书。部门合并之后她当的区长。我是干了大半天,发现自己才是被玩的那个。哎呀,反正这帮做生意的说多了你也不懂。这里面水太深了。”
小陈看着杰宇愁眉苦脸的样,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杰宇能在大街上停车和自己相认,可又能常年躲着同在一座城市的亲戚,他行为里的矛盾,虽然让人怀疑,但也的确可以找到合理解释。小陈如果此时停止思考,作为杰宇的兄弟,帮他找到那个将一切合理化的理由,他所有的问题就会在小陈脑中消失,他就会成为一个没有问题的人。但小陈最终还是没忍住,又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个钱,他们是以什么名目收的。”
“嗨,我哪知道。我去了,他们又给我看手铐,又给我看关人的小黑屋的,就催着我让我交钱,最后我交完就走了。也没仔细问。”
“不可能!”小陈斩钉截铁道:“肯定有个名目。最起码得给你个收据吧?”
“好像叫……保证金还是什么来着。唉,你这在大城市生活的,哪知道小城市的问题。他们这帮人本来就黑,不光他们,这社会就黑,人家抓到机会,捏死咱老百姓跟捏死个蚂蚁一样……”
杰宇一边开车一边嘟囔着他对社会的抱怨。他给小陈讲他这段时间遇到的各种不公。他说他遇到的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他说他怀才不遇,他说整个世界都在阻止他的生活变好,他说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会飞黄腾达……
小陈在一旁默默地听,他回忆起杰宇过去说过的话,想到这么多年杰宇竟还在坚持着那些年幼无知时对社会的偏见。他想笑。
可稍一定神,杰宇重复的只言片语里,竟渐渐浮现出了一个肮脏黑暗的故事。在那个故事中,主角是鑫鑫,配角是杰宇。
小陈笑不出来了。这故事让他脊背发凉,因为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在他的不同选择下,这个故事的主角会是他。而那个配角,则是一直口口声声为他着想的堂弟。
分别的时候,杰宇管他借钱。小陈借了五百给他。
转账时,他没问杰宇现在的联络方式。
杰宇也没提,只在最后说,有事常联系。
小陈看着杰宇的车渐渐远去,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
就在几天前他还和叔叔保证过,杰宇本性不坏。那句谎言来自一种善意,毕竟他的确没有亲眼见到杰宇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只是事到如今,他显然最清楚杰宇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不得不承认,他错了。
他们都错了,或者他们也都没有错。毕竟杰宇能成为杰宇,是因为杰宇觉得自己没有错;小陈能成为小陈,也是因为小陈认为自己没有错。
这就是人生,只要时间尚未停止,就没人给他们盖棺定论,当下的对错也不会成为最终结果。
叔叔去世的时候,一直消声灭迹的杰宇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亲戚们从惊讶中缓过来后,很快就接纳了这个骗了所有人的亲属。
杰宇在白事宴上很会搞活气氛。这让大家喝了很多酒。亲戚们纷纷表示,以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以后只要他好好过日子就行。杰宇不断地点头,手里的杯子越举越低。
散场时,他醉醺醺的拉着没喝酒的小陈去他家。刚上车,他就从烂醉如泥的状态下坐了起来。
“你的酒量还是那么好?”小陈冷冷道。
“也不行了。如果不装醉,我就真得醉了。”
“你回来干嘛来了?”
“见你啊。现在想来想去,还是和你关系最亲。”
回到叔叔家,一开门,小陈就看到满地狼藉。家具的碎块在客厅里堆成了山,不难想象在这之前杰宇给邻居们造成过多大的噪音困扰。但杰宇显然很高兴,他蹦跳着直奔厨房而去。
小陈一个人在垃圾里踢着碎玻璃渣子。书架上的书倒在地上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那个装杯子的盒子也被压扁了,露出上个世纪流行过的电子产品里那种又土又旧的塑料机芯。他翻开盒子,看到里面的杯子果然碎了。
“嘿,给你看个好东西。”杰宇从厨房出来时,左手拿着的正是叔叔的那半瓶威士忌,右手则夹着两个装着冰块的杯子。“八二年的。没想到吧。我爸私底下也是个酒鬼,而且还是洋酒鬼。真是个孙子,好东西都藏着。我还好留了个心眼,没砸冰箱,要不咱俩就喝不着了。”
小陈接过杯子,高高举起,从下向上看去,杯子里的灯光晃来晃去像一块乌蒙蒙石头。他在记忆里寻觅那时从盒子里看到的银河,可回忆里却只有一片空白。过去的记忆给他留下了朦胧的感觉,却没有给他留下清晰的影像。小陈想,也许这就是一切的答案,明明存在,却又毫无证据。就像你所看到的东西明明就在眼前,眼前的人却无法见到你的所见。
“啧,对了,你不爱喝这个。走,咱俩去酒吧,我请你喝‘长岛冰茶’。”杰宇见小陈举着杯子面露苦色,说着就要往外走。
小陈连忙拦住他。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