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雪

冬至刚过，江孜县域下了一场雪。一眼望去，天空贴在地面，一片雪白。

宁金康桑雪山下的民居，像一个又一个碉堡，散落其间，被雪掩埋。所有房门被雪堵着，烟囱成为连通空气的唯一渠道。

一只狐狸缓步雪地，时而跳跃，在离地三尺，将尾巴翘向天空，将头扎进雪层，用扎猛子的方法捕捉草原鼠充饥。

旺堆在自家房门处一锨一镢往外铲雪，打开与外界的通道，抗击这次多年难遇的雪灾。

次仁寻着狐狸的脚印，来到旺堆房门处，一边用手刨着积雪，一边想着困在房内的女朋友玉珍。

“扑咚”。一个黑色身影拌着雪沫向次仁涌来。他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不轻，瘫坐地上。

旺堆看着次仁身上溅飞的雪花，像窗檐下惊飞的鸽群，发出“扑楞楞”的声音。

俩人在雪洞里相遇，脸上露岀了浅浅的微笑。

“玉珍，快到羊圈看一下，羊子少了没有？” 旺堆使唤“闺房”的女儿。

他知道，昨晚听见羊圈的羊发出“咩咩”的哀嚎声，要么被雪豹抓走，要么被狼叼走，引来犬吠声此起彼伏。

“阿爸啦，羊子少了一只呢”玉珍悄等片刻后答道。

玉珍的哥哥罗布在床上半起半卧，一根接一根地“叭哒”着香烟。浓浓的烟雾，弥漫在房间里，呛醒了玉珍未婚先育的婴儿。

“唉，快一年了，家里没有杀过一只羊，也没有卖过一只羊。”玉珍突然说道。

旺堆补充道：“这些羊是咱家的全部家产，命根子，有了它们，心里才踏实。”

“我看呐，还是要响应政府号召，再不能息杀息售了。”

“谁杀我的羊，还不如要我的命啊？！”旺堆拿了一壶青稞酒，咕咚咕咚地喝起来，走出家门。

整个马玉村，躲在雪里。按《村规民约》，一旦下雪，村民们都要轮流巡山，查看灾情。

“咔嚓，咔嚓”旺堆拎着酒壸在龙马河边遇见了巡山的强巴村长。

“那次下的雪比这次还大，你在山坡上的羊圈里，看着冻死的羊，嚎啕大哭，喝下了我递给你的一瓶二锅头……”强巴指向山坡上用石头垒砌的羊圈。

“从那以后，没有半斤八两的酒，是堵不住我的酒瘾的”旺堆得意道。

“现在，巡山的都是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年轻男女都进城打工了……”强巴突转话题。

“要怪就怪村里姑娘们全部进城了，让村里的年轻男人找不到媳妇”旺堆有些疑问。

“是啊，马玉村的人说，家里再没有劳力，也不想把未婚的年轻男孩，留在家里。都催促他们进城打工，哪怕挣不了多少钱，也要在城里认识一些女孩，过几年带一个媳妇回来”强巴解释道。

俩人高谈阔论之时，一个年轻英俊潇洒的小伙，站在龙马河对岸，向他们叫喊：“阿爸，驻村工作队叫你回去，组织召开村民会议，商议组建牛羊养殖合作社”。

“你看，这就是我那个儿子扎西，今年30岁了，叫他进城打工找媳妇，不但赶不走，反而还被这个地方黏住了，像有磁铁似的，说要留在村里发展畜牧产业，振兴乡村”强巴对旺堆说道。

强巴与旺堆一前一后，踉踉跄跄地返回村委会，村里正在议论牛羊养殖合作社事宜。

一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说：“当前，马玉村的牧业发展受到一些瓶径制约。

比如，草场的载畜量，我们咨询了畜牲专家说，马玉村属于高山草场，理论上讲21亩草场才能养活一只绵羊单位。全村有5000多亩草场，就养了1万多只绵羊。这样超载，带来的危害就是草场得不到休养生息，破坏了生态。过度放牧，既保障不了绵羊的饲草，又破坏了草场。”

一个驻村队员说：“牧民息杀息售的思想严重。一些牧户，为了显摆自家的羊比别人家的羊多，既不宰杀，也不拿到市场上去交易。一养就是好几年，膘情越养越差。既浪费人工还浪费饲草，又没有增加经济效益。”

一名振兴乡村的专干说：“全村绵羊的种群结构不合理。一般情况是绵羊公母配种比例为1比20，才算合理。可现在的情况是10只公羊配了20只母羊。”驻村工作队的牧业工作会议正在村委会召开，举手通过了牛羊养殖合作社章程。

从日喀则市直机关下派的驻村工作队队长格桑说：“要解决这些问题，必须改变传统的养殖模式和单打独斗的经营方式。俗话说，一群羊一百个人也是放，一个人也是放。成立牛羊养殖合作社，就是为了做大做强牧业经济，增加牧民收入。每个牧户要把现有的草场和绵羊，入股合作社经营，坐等分红。”

“成立合作社后，由合作社与牧民订立利益联结机制，聘请少量的放牧人员统一放牧，既解决草场的轮牧问题，又解放村里的劳动力，让更多牧民从牧场上走出来，另谋增收途径。合作社也有实力有技术改变养殖方法，提升牧业经济效益。从种群结构、饲养周期、防病治病、圈养育肥等方面，合作社都有一套严密的制度，解决草场超畜超载、种群结构不合理、饲养周期较长等问题。合作社的规模化养殖和营销途径，解决了绵羊的市场销售问题和经济效益。从经济学上讲，有规模才有效益。合作社的规模化养殖，可以创建高山的牛羊品牌，保证畜产品品质，才能与市场签订订单，保证畜产品供不应求。合作社经营，既保护草场，壮大集体经济，又增加牧民群众的现金收入”格桑苦口婆心地向村民们讲述。

这些思路和措施，都是驻村干部深入调研，反复论证的结果。一名爱好写诗的驻村队员，在驻村日志中除了记录社情民意外，还在日记中写道：“马玉村的旺堆家，有一个20岁的女儿叫玉珍，长的像宁金康桑雪山下溶洞里的水晶石，晶莹剔透，光彩照人。她的脸光泽有度，眉如弯月，眼如湖水，像明镜似的，映照万物；头发微微飘逸，像雪山顶上飘下的云朵，在男人心里荡漾；身材高挑，弯如柳枝，整个身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像蓝蓝的天空不挂一丝云彩；微耸的胸部，像羊湖中的波浪，在胸间起伏，散发出阵阵羊奶味，惹得村里的一些男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总想去帮她干点活儿，与她搭讪，套点近乎。”

那位写诗的驻村队员又写道：“玉珍的美，总有人惦记。就像村头溶洞里的水晶石，深埋在宁金康桑雪山下，总被人拾捡。这些水晶石，虽是石灰岩经过雪水长期溶蚀，形成的小晶体，但人们还是称其为紫晶。这些水晶石，有紫色、黄色、浅红色、褐色、黑色、绿色、蓝色，互不相依，看似像一座座陡峭秀丽的山峰。这些千姿百态的水晶石，总被人买卖。总有一些被人接受，总有一些被人遗弃。有人说，接受的是那五彩缤纷的生活；遗弃的是陡峭山峰下的那份怯懦。可惜，玉珍的父亲和哥哥嗜酒如命，母亲早逝，很早辍学的玉珍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

下过雪的草场，牧草疯长。玉珍面对茫茫草原，想起那些放牧的日子。

前些年，玉珍赶着羊群，前往宁金康桑雪山脚下的夏季牧场，撑着一顶帐篷，过起了游牧生活。在那里，她不怕翻越多少座山，也不怕挤羊奶干多少活，最怕的就是一个人像雪山一样的孤寂。

她像一棵小草，在茫茫的夏季牧场无人问津。一旦夜晚来临，那孤独寂寞随同月色悄然降临，渗透在无声无息的漫漫长夜……越是一个人的寂寞，越伴随着无尽的孤独。

在雁鸣苍凉的荒野，她想喊想哭想跑。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想起以酒解愁的父亲，想起游手好闲的哥哥，想起英年早逝的母亲，想起辍学在家的自己，一片迷茫。她眼里深藏着涩涩的泪水，心底有一股莫名的潮汐在涌动，喊不能喊，哭不能哭，跑不能跑，坦然面对草原狼和猫头鹰在牧场上的刺耳嚎叫。

正当她寂寞难耐的时候，一个叫做爱的力量，向她袭来。

那天，玉珍放牧时，遇见同村的小学同学次仁，也在相邻的夏季牧场放牧。俩人以唱歌的方式缓解寂寞，一来二往，爱意难止，并在牧羊的间隙，做起男女之事。

后来，只要次仁想念玉珍的时候，就骑上摩托车，与在野外劳作的玉珍幽会一下，说一些倾心的话儿，并相约晚上潜入玉珍的闺房。

在鸡不叫狗不咬的夜晚，次仁潜入玉珍家附近，乘着淡淡的月光，避开玉珍家的正门，悄悄地在后墙根底处抓住玉珍事先放下的绳索，爬窗进入玉珍的闺房。“吱呀，吱呀”的声音在闺房里响个不停。次仁摒住呼吸，尽量放轻所有的声响。从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把次仁吓得不轻。他双膝弯曲，双手紧抱玉珍的胸部，像呼吸都要停止似的。玉珍知道哥哥的肺病又犯了。

次仁和玉珍在闺房里战战兢兢地拥抱倾吐，直到月亮从窗户落下去，次仁才快速逃离。因为，次仁深知，他必须赶在天亮之前离开，决不能在天亮后被玉珍的家人发现这种极为无礼的行为。

这种爬窗幽会，日暮而聚，晨晓而归，暮来晨去的婚俗，在马玉村并不多见，也不流传。

那天，玉珍在收获牧草时，觉得肚子疼痛难忍。她几乎是爬到不远处的村医务室的，村医说她快要生产了。

“阿妈啦，阿妈啦” 玉珍躺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呼喊。她认为，只有呼喊才能减轻疼痛；只有呼喊，才能唤醒母亲的灵魂教会她一些生小孩的经验。

“次仁啦，次仁啦”玉珍悲愤欲绝。她认为，她现在的痛苦，是次仁所赐。她既恨他，又想他这会能在身边陪护。

“嗷嗷，嗷嗷”一个男婴降临在村委会。

村医在附近牧民家借来一驾马车，把玉珍母子送回了家。

玉珍的父亲旺堆一边喝酒，一边在房间里踱着方步，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孩，也在心里增添了几分喜悦。

玉珍生小孩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次仁家。

次仁手舞足蹈的跑到父亲多吉跟前，商议提亲礼品的筹备事宜。

“突突，突突”多吉开着手扶式拖拉机，赶往80公里以外的江孜县城，采购了提亲礼品，带着次仁前往玉珍家提亲，公开承认了出生的小孩是他们彼此的血缘关系，并商议在玉珍家举办婚礼。

那天半晚，多吉家邀请次仁的舅舅作为结婚证人，领着求婚者次仁来到玉珍家，虽说不是媒妁之言、母舅之命，但也是经过双方默认后才在玉珍家举行结婚仪式的。只是玉珍家既没有请客，又没有接收亲戚们的礼品礼金，结婚仪式就这样在玉珍家悄然举行。男方的次仁家把带来的礼品，摆放在玉珍家的锅台上和神龛下面，新郎新娘向祖宗行礼，向锅灶行礼，向长辈们行礼，然后接受长辈和亲人的祝福。整个结婚拜神和祭祖仪式在一个小时内就完成了，俭朴省事。

婚后，次仁和玉珍再也不用维持夜合晨离的婚姻关系。次仁再也不用晚上才到玉珍家居住，白天又回到自己家里生活和劳动。次仁再也不会在夜色的雪地里行走，也不会再用独特的暗号，在晚上去敲开玉珍的房门。

俩人的情感，因孩子琼达的出生，而更加情意缠绵；也因俩人相敬如宾，两厢情愿，而使俩人由过去的走婚关系走到了一起。

后来，次仁入赘到玉珍家，成为家庭的重要一员，担负起发家致富的重担。

玉珍的哥哥在她婚后不久，因肺穿孔咯血而亡。

玉珍的父亲旺堆一边提壶喝酒，一边望着儿子天葬的方向，整天发呆。

玉珍的儿子达娃在草原上奔跑、成长……

扎西当选了村长，马玉村成为乡村振兴的示范村……

草原上的牧草长了一茬又一茬，驻村队员轮换了一批又一批，合作社的分红分了一年又一年。驻村队长格桑在驻村期间因地制宜，发展马玉村的特色产业，增加群众收入，返回单位后，破格提拔为二级调研员。

马玉村的雪，在草原上行走，在宁金康桑雪山下消融，在龙马河奔涌……

2022.10.5 凌晨 江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