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是由一幅幅画面组成的,连在一起,就是一部精彩纷呈的故事片,时而宁静惬意,时而险象环生,时而志得意满,时而一蹶不振。对于历经沧桑的我来说,很多陈年往事,都已被时间的洪流冲刷得无影无踪。只有童年时期乡村生活的一些片段,是埋藏在岁月深处最温暖的记忆,至今仍然清晰如昨,日久弥新。
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庄,只有二十来户人家,四面环山,民风淳朴。盛夏的傍晚,下了一天的雨总算停了,村子里到处积满了水,房前屋后,沟平塘满,一片汪洋。天放晴了,几朵镶着银边的黑云,投影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光影晃动,天上人间,融为一体,在青蛙和鸣蝉的歌声里,暴风雨过后的村庄,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
村头的老槐树在暴风雨中摇落了一地的青叶子,树干吸足了水分,像新刷了一层黑漆。裹着小脚的王阿婆,正坐在树下的青石凳上摘韭菜,她调皮的小孙子对着树干猛踹一脚,树上挂着的雨滴落在王阿婆的大襟褂子上,王阿婆举起拐棍要打孙子,小孙子像泥鳅一样从她身边逃走了,转眼爬上了旁边的一棵杨树,坐在树杈上冲着她又吐舌头又做鬼脸,恨得树下的王阿婆一边跺脚一边骂。
听到王阿婆骂孙子的声音,各家各户的房门陆续开了。下雨天是农村人的休息日,睡饱了觉的人们伸着懒腰,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了家门,一扫连日劳作的疲乏。孩子们一手拿着块干粮,一手拿着头咸蒜,一边吃着一边跟随大人往村头走去。麦收时候腌上的鲜蒜,现在正是吃的时候。
大家聚集在老槐树下谈论着这场大雨,谈论着庄稼的长势。大伙最担心雨下个没完,一连几天下不了地,正是苞米灌浆的时候,刚施过肥,荒了地可不是闹着玩的。孩子们哪懂大人的心思,他们在路边齐腰深的水沟里,手拉着手,来来回回地趟水玩。我则喜欢用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画个棋盘,跟弟弟下五大棍,弟弟还小,但棋艺不错,就是输不起,输了就耍赖,发脾气,用他那只胖乎乎的小脚丫把棋盘抹掉,我只得另寻一个地方,重新画上棋盘。
太阳从一片乌云后面探出了头,很快就被高耸的山峦吞没了,西天只剩下几片灿烂的晚霞正在燃烧。“落漏日,晴到后日”,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说:“这几天不会再有雨了,大伙明儿就能下地除草了。”听他这么一说,大伙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万道霞光把人们黝黑的皮肤涂抹成古铜色,他们仿佛是刚从远古时代走来,身上落满了历史的尘埃。我们的祖先从刀耕火种的年代起,祖祖辈辈都对土地寄予厚望,为此他们烹羊宰牛,祈求上苍,开沟挖渠,兴修水利,穷尽所有智慧和努力,就是为了庄稼有个好的收成,这是世世代代的农人最朴素而又热切的愿望。
女人们陆陆续续回家做晚饭去了,不一会儿功夫,村子的上空就升起了袅袅炊烟,雨后新鲜的空气中夹杂着贴饼子和韭菜盒子的香味,闻起来让人直咽口水。炊烟混合在傍晚升起的水雾中,轻纱似的环绕在村庄的周围,使村庄看上去更加静谧祥和,宛如仙境。一望无际的田野,连绵不断的群山,被这场大雨沐浴过后,在落日的余晖里舒适地静默着。
天擦黑的时候,晚饭做好了,女人们喊吃饭的声音在村子的上空飘荡着。谈兴正浓的男人和玩兴正酣的孩子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下雨天有功夫,各家各户做的饭菜都比平时丰盛了许多。包饺子的馅是中午就剁好了的,蒸包子的面团也是一早就发上的。喷香的贴饼子就着炒合菜,称得上是人间至味。带缨的小萝卜,顶花的小黄瓜,都是自家门前的小菜园里种的,用小磨香油一拌,鲜脆可口,吃的就是这种原汁原味。农村人的饭食不做过度地加工,也不放五花八门的调料,就像他们的人一样朴实,但是健康有营养。一日三餐,悠悠岁月,农家的生活在四季的轮回里重复着同一首歌。
掌灯时分,收拾好碗筷,小村的夜生活开始了。雨后的大地,土壤松软,知了猴会趁着夜色破土而出,偷偷地爬到高高的树干上,褪去坚硬的外壳,裸露着嫩黄的身子,单等着第二天的朝阳晒硬了翅膀,它们就可以蜕变成蝉,展翅高飞,肆意鸣叫。知了猴只喝树根水长大,没什么排泄物,它的肉非常鲜嫩干净,只须洗去腿上粘着的泥土,放在坛子里腌制几天,下油锅炸透,香脆可口,是农村人招待客人的一道硬菜。变成蝉后可就不一样了,蝉的肉又老又硬,味同嚼蜡。所以村里的男女老少会在下过雨的晚上倾巢而出,拿着手电筒,提着罐头瓶,到村中的小树林里捉知了猴。
捉知了猴全凭运气,运气好的时候,只转几棵树就能捉二三十只,运气不好,转一晚上也盖不过瓶底。小树林里光影晃动,人们一棵树一棵树地搜寻着,不时传来惊喜的尖叫声。大家举着罐头瓶,相互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我和弟弟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在小树林里转了一晚上,只捉到十来只。
黄橙橙的一轮圆月爬上了树梢,像是刚在水中洗过澡一样,不染纤尘,清澈如水的月光普照着大地。小树林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第二天要早起下地干活,人们陆陆续续回家睡觉去了。睡觉之前要堵上鸡窝,关好鸭栏,熄灭灶台里的余火,确保没有安全隐患。这时村子里又开始躁动起来,原来有的人家发现自家的鸡鸭不够数了,每次下大雨都会冲走一些家禽。于是村子的上空又飘荡起人们唤鸡唤鸭的声音。有的人还跑去敲开张仙姑的门,请她帮忙掐算一下自家的鸡鸭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一通忙乱过后,找到的就找到了,找不到的就由他去了,村子里慢慢安静下来,人们陆续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晚上我和弟弟两个人才捉了十几只知了猴,比我小半岁的阿欢一个人就捉了半瓶,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晃着瓶子。我越想越不服气,等到后半夜,推醒熟睡的弟弟,拿上手电筒和罐头瓶,悄悄地开了院门,又向小树林进发了。
空无一人的小树林里,只有皎洁的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进来,偶尔传来几声青蛙的叫声,不似白天那般清脆。虽然是盛夏,下过雨的晚上比较清凉,树上的鸣蝉也不像白天那样聒噪。一阵微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弟弟抓紧了我的手,俩人大着胆子向小树林的深处走去,没想到等待我们的是巨大的惊喜。有些动作慢的知了猴爬出洞后迷了路,直到后半夜才摸到一棵树,慢吞吞地爬上去,却沦为了我们的猎物。几乎每棵树上都有收获,不一会儿功夫,罐头瓶就装满了,弟弟脱下了他的汗衫,用来包知了猴。我们只顾举着手电筒仔细地搜寻着,不落下一棵树,企图搜遍整片树林,早就把害怕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手电筒没电了,我们才满载而归。回到家后,见父母正在熟睡,毫无察觉,想到明天他们还要下地干活,不想惊扰他们,我和弟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把知了猴放到坛子里腌起来,蹑手蹑脚地上床睡觉了。星辉灿烂,月华如水,雨后的村庄在朦胧的夜色中,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长大后,我外出求学,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庄。记得走的那天也是刚下过一场雨,弟弟用自行车载着我走在乡间泥泞的小路上。我呼吸着带有泥土芬芳的新鲜空气,回望着渐行渐远的村庄,由于内心充满了对远方的向往,当时并没有什么离别的感伤。再后来,为了几两碎银,我先后辗转在几个城市打拼,每日尘虑盈心,琐事缠身,很少有闲暇回到家乡。但是无论我身在何处,每逢下雨,总感到一种莫名的喜悦,等雨停后到外面走一走,踩踩水坑,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企图在坚硬的水泥路边搜寻到一只知了猴,但是再也找不到童年时候那种单纯的、发自内心的快乐心情了。
前不久弟弟打来电话,说家乡要修路了,村里的那片小树林已被砍伐了,整个村庄都搬迁到县城附近,家家户户都住上了楼房,我听后既为村民们感到高兴,又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我的童年,我的村庄,终究是回不去了,只能在睡梦中、在回忆中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