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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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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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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谷场上的童年

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太阳刚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阳光穿透清晨的薄雾,唤醒了沉睡的大地。金风玉露里的田野,经过漫长的孕育生长,呈现出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沐浴在晨光里的村庄,已经热闹起来了,男女老少聚集在村头的打谷场上,用镢头刨开坚硬的地面,沥上水,撒上麦糠,拉着石磙子“嘎吱嘎吱”地来回碾压,为即将到来的秋收做准备。

那时我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女,正是一个女人最芬芳的年华,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母亲为我新做的花格子衬衫,用一个装化肥的蛇皮袋装着简单的行李,正要赶往遥远的北京去上大学,在一片“嘎吱”声中,告别了生我养我的故乡,也告别了承载着我童年无限欢乐的打谷场。

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我每逢过年都会回到家乡,沉浸在亲人团聚的喜悦里,被浓浓的亲情包围着,自然不会想起那个孤悬在村头的打谷场,再也没有在此涉足过一个脚印。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沿着岁月的河流逆流而上,去追溯那些如烟的往事,许多美好的回忆早已被涤荡殆尽,小时候在打谷场上度过的那些欢乐时光,却依然清晰鲜活,像闪亮的钻石,穿透历史的层层迷雾,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特别是在我漂泊半生,历尽沧桑之后,越发怀念打谷场上那些纯真的童年岁月。

我的家乡坐落在慈母山下,孝水河边,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小村庄,最早可追溯到东汉末年。那时慈母山还叫桃花山,当时有一高士,名唤王修,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效命于袁绍麾下。此人事母至孝,远近闻名,其母去世后,按其遗愿,葬于桃花山下,王修万分悲痛,毅然辞官,终生为母守墓,死后葬于母亲身边,后人感念王修之孝,将桃花山改名为慈母山,将山下环绕之河,改为孝水河。家乡的风景之美,有诗赞曰:“慈母峰高近似天,松排山面几千年;卧牛石畔生荒草,别驾坟前起墓烟。武盼南望来北县,翰林西望借东关。虽然不是真龙地,此地风光也占先。”王修之德,高山仰止,此方百姓世世代代受其影响,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邻里和睦,民风淳朴。

打谷场位于村西头的一片空地上,面对着慈母山,紧临着孝水河,压场时取水非常方便。麦收和秋收之前都要先压场,这项工作由全村人合作完成。大人们刨开地面,沥上水、撒上麦糠之后,就该我们这些小孩子上场了。大家排成一队,拉着石磙子,“嘎吱嘎吱”地从东走到西,又掉过头来,从西走到东,嘴里齐声喊着口号“一二一,一二一”。小孩子耐力差,不一会就累得满头大汗,一个个小脸蛋红扑扑的,喊口号的声音也弱下去了。“孩子们,歇会吧。”大人发话了,我们立马一屁股坐在石磙子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谁能把这个石磙子举起来,我算他是一条好汉。”我指着一个石磙子说,“我来”,小胖自告奋勇地说,“我是鲁智深,我先来。”大壮说,我提议他俩石头剪刀布,结果小胖赢了,只见他用两只小手搬着石磙子,小脸憋得通红,使出吃奶的劲来,石磙子却纹丝不动。又换大壮来,他也只是把石磙子稍稍搬离了地面。

“娃娃们,别搬了,使那蛮劲干啥,攒着力气压场吧。”年迈的爷爷拄着拐棍走过来,咧开没牙的嘴笑着说。我们哪里听得进去,每个人都试了一遍,确定无法把这个笨重的家伙举起来,才垂头丧气地拉着石磙子,继续压场,这次我们换了打法,由内向外,绕场转圈。

太阳慢慢地躲到慈母山后面去了,晚霞烧红了西边的天空,像展开的一幅壮丽画卷,云蒸霞蔚、气势恢宏,预示着忙碌的一天即将结束,漫漫长夜即将开始。成群的老鸹忙着回巢,“嘎嘎”地叫着从我们头顶飞过,孝水河上升腾起一层水雾,从田里归来的农人,在河里洗去脚上的泥土,顺便来到打谷场查看一下压场的情况。到掌灯时分,打谷场终于被我们压得又结实又光滑。

芒种前后,麦收开始了,震天响的拖拉机,一趟一趟把割下的麦子运到打谷场上。村里只有一台脱粒机,打场是一项复杂的工作,需要的人手多,自家人忙不过来,村民们自发组成几个小组,抓阄决定各组使用脱粒机的顺序。

别看我们是小孩子,打场时完全能顶个大人使。又费力又复杂的工作都是大人的事,我们小孩子只管接麦粒。金黄的麦粒,从脱粒机的肚子里源源不断地吐出来,我用两个大簸箕轮番接着,倒在铺好的塑料布上,不一会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打场结束了,大人们忙着清理场底,孩子们在麦粒堆上玩“占山为王”的游戏,我站在麦堆顶上,其他小朋友从四围爬上来,大家“咯咯”地笑着,撕扯在一起,把麦粒溅得到处都是,大人们并不责怪,任由我们尽情地玩耍。

在麦堆上玩够了,我们又玩捉迷藏。我在一个麦秸垛上掏了个洞,钻到里面,又用麦秸盖住了洞口,小朋友们一个个都被找到了,我躲在里面暗自得意。也许是打场太累了,也许是躲得太久了,我在麦秸垛里睡着了。

大人们收拾好场院回家去了,孩子们还在打谷场上疯玩。那时候的孩子都是散养的,只有到饭点的时候,大人们才去找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饭,平时任由他们四处玩耍。母亲回家做好晚饭,先伺候瘫痪在床的奶奶吃完,再出去找我。

她先去了打谷场,又找遍了全村,没有发现我的踪影,这下可把她急坏了,回家叫上父亲,并惊动了全村人,大伙拿着灯笼火把,一起帮着寻找。听小朋友们说,最后见到我是在打谷场上,大家就以打谷场为中心,兵分两路,一路举着火把上了慈母山,一路打着灯笼沿着孝水河往下游找去。到了后半夜,出去寻找的人陆续回到了打谷场上,大家忙活了大半夜,结果一无所获。

我在麦秸垛里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一阵凄厉的哭声惊醒了,仔细一听,好像是母亲的声音,赶紧从麦秸垛里爬了出来。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见打谷场上站满了人,灯笼火把,照如白昼,母亲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父亲也在一边抹着眼泪。

“孩子可能是迷路了,也许明天自己就回来了”,“天亮后报警吧,警察总会有办法”,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这时有人看见我从麦秸垛后面走出来,惊呼起来,“你们快看,孩子在这里。”大家呼啦一下向我围过来,母亲一把抱住我,急切地问:“妞儿,你到哪里去了。”“我捉迷藏的时候,藏在柴火垛里睡着了。”我怯怯地说,“你这孩子真是淘气,害得全村人为你着急。”父亲说完,气愤地脱下一只鞋,要用鞋底抽我,旁边的人赶紧拦下说:“小孩子贪玩,找到了就好。”一场虚惊过后,大伙陆续散去。母亲牵着我的手,父亲打着灯笼在前面照路,一路走一路叮咛。

夏天的打谷场,是村里人活动的主要场所。晚饭后,人们提着马扎,摇着蒲扇,来到打谷场上乘凉,天南海北地摆着龙门阵。孩子们则在其间追逐嬉戏,玩累的时候,就坐下来,央求着爷爷讲故事,我爷爷年轻时教过私塾,是村里的文化人,他知道的故事可真多,总也讲不完。

小时候的文化生活匮乏,夏天的晚上,能在打谷场上看场电影,大伙比过年还高兴。放映队来到村里的消息传来,孩子们欢呼雀跃,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早早地吃过晚饭后,全村人倾巢而出,呼妻唤儿、扶老携幼地来到打谷场上。电影开始前,大伙互相打着招呼,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孩子们在人堆里挤进挤出,一刻也不安宁。直到熟悉的旋律响起,“长春电影制片厂”几个大字出现在银幕上,打谷场上才安静下来。

那时候放的电影多是战争片,什么《小兵张嘎》、《南征北战》、《鸡毛信》、《地道战》等等。第二天,电影中的故事被孩子们搬到了打谷场上,大壮演民兵连长、我演女游击队员,小胖演翻译官,其他人等,各有分工。我们头戴柳条编的草帽,手持树枝做的步枪,嘴里喊着“冲啊,杀呀。”玩得不亦乐乎。

炎炎的夏日终于结束了,太阳渐渐收敛起它的威力,凉爽的秋风宣告秋天的到来,人们早早就压好了场院。秋分前后,秋收大忙时节开始了,玉米、高粱、花生等等,都纷纷被运到打谷场上来,一家人齐上阵,没白没黑地忙碌着。玉米要剥皮、高粱要脱粒、花生要从秧子上摘下来,哪一样都少不了我们小孩子的参与,连瘫痪在床的奶奶也要求把她背到打谷场上来,她想歪在草垫子上,帮着摘花生。“娘,您就好好在家歇着吧,用不着您。”母亲劝她说,“我真是个老废物,什么忙也帮不上。”奶奶用袖子擦着眼泪说,“您别管那么多了,好好保重身体要紧。”父亲也劝道。我见奶奶都哭了,就央求父亲说:“爹爹,您就让奶奶去吧,就算散散心也好。”父亲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就把奶奶背到了打谷场上,结果奶奶歪在草垫子上摘花生、剥玉米,样样都不落人后,“奶奶,您真厉害。”我竖起大拇指说,“这点活算啥,你奶奶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哩。”奶奶得意地笑着说。

为了节省时间,一日三餐由母亲送到打谷场上来。到了晚上,用高粱秸支起一个简易的棚子,父亲睡在里面看场,不是为了防贼,而是为了防山里的野猪下来糟蹋粮食。我要求留下来跟父亲做伴,母亲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了。

秋日的夜晚,恬静祥和,清凉的空气里夹杂着五谷的芬芳。在苍茫的夜色中,慈母山沉默不语,孝水河流水潺潺,乌蓝的夜空中闪烁着点点繁星,一轮金黄的圆月爬上了树梢,如水的月光沐浴着丰收的打谷场。秋虫在耳边呢喃,偶尔从村子里传来几声狗叫。

父亲忙碌了一天,坐在打谷场上抽袋烟解解乏,我趴在他腿上说:“爹爹,讲讲你当解放军时候的故事吧。”“这说起来可就话长了,爹爹当了五年兵,在昆仑山上放过哨,在大草原上牧过马,在北京天安门前站过岗,先后到过七八个省,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就给你讲讲天安门站岗这段吧。”父亲自豪地说。“好啊,好啊”我高兴地拍着手。

那时候我大约七岁,弟弟还没出生,我也还没上学,整天跟村里的孩子在一起疯玩,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从父亲的讲述中,我第一次知道了北京是我国的首都,那里有宽阔的马路、高大的楼房,雄伟的天安门、壮观的万里长城。从此在我幼小的心田里,播下了一颗梦想的种子。“爹爹,我长大了也要去北京。”我认真地说,“那你可要好好读书,将来去北京上大学。”父亲说,“我一定会去北京上大学的。”我坚定地说,“好啊,我妞儿有志气。”父亲笑着说,他显然并没有把一个小孩子的话当真。许多年以后,我果真去北京上大学了,父亲多次对人讲起我们父女俩在打谷场上的这次对话,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秋收之后到麦收之前的这段时间,打谷场上是比较冷清的,特别是到了冬天,由于打谷场位置空旷,肆虐的西北风,无遮无拦地吹过来,透过厚厚的棉衣,直吹到人的骨缝里,所以人们都不愿意到打谷场上来。阳光好的时候,如果风不大,偶尔会看见几个老汉,倚在麦秸垛上晒太阳,鲜少看见孩子们的身影。春节过后就不一样了, 正月里的秧歌,元宵节的烟花,三月三的风筝赛,这些孩子们翘首以盼的活动,都是在打谷场上举行的,总能掀起一波又一波欢乐的高潮。

在乡亲们眼里,我是村子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必定鹏程万里,前途无可限量,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为了碎银几两,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周末被琐碎的家务和孩子们占据,并没有多少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多少次想在秋收时节回家乡看看,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琐事没能成行。今年我终于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打算在秋分这天回趟家乡,回到村头那个打谷场上,重温那些被飞逝的时光带走的往事。

临行之前,我想应该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提前告诉家人一声。“姐,你说得都是什么年代的老黄历了,现在哪还有什么打谷场,早就盖上房子了,现在秋收都用收割机,边收割边脱粒,直接在田里就把粮食卖给采购商了。”小弟在电话里说,我愕然了,挂了电话后,久久地盯着收拾好的行囊,在心里默默地悼念着那个消失了的打谷场,悼念着打谷场上那些纯真的童年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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