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驾驶着生命的航船,已经漂泊了半生,不知闯过了多少激流,越过了多少险滩,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品尝了多少辛酸。年少时候的梦想和激情,都已蹉跎在寂静的流年里了。所有的拼搏与付出,多半是屈从于生活的压力,并非全是心甘情愿。如今理想早已搁浅,人生也已过半,心中纵有千般不甘、万般不愿也已无可奈何。只有时常打开蒙尘的记忆,去寻找一些温暖的角落,用来安放心头那莫名的惆怅。每当此时,记忆的鼠标首先搜寻到的是那一幕幕的童年往事,虽然年代久远,但依然清晰如昨。
我的童年大部分时间是跟姥姥一起度过的。我的母亲是一个大家庭的长嫂。奶奶过世得早,撇下五个没娘的孩子,母亲过门时最大的叔叔十七岁,最小的叔叔只有八岁。俗话说“长嫂如母”,我的母亲就责无旁贷地挑起了抚养他们的重担。一家九口人穿衣吃饭、做鞋做袜,全靠母亲一人张罗,后来又生了弟弟,实在忙不过来,就把我交给姥姥抚养。
那时候舅舅尚未成家,在镇上的兽医站上班,一个月回来一次。只有年幼的我陪在姥姥身边。我会走路后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姥姥,姥姥到野外打猪草,我就跟了去采野花;姥姥到鸡栏里喂鸡,我就跟了去捡老母鸡下的蛋;姥姥在灶台边做饭,我就搬个小板凳坐着帮她拉风箱。姥姥是个闲不住的人,那时候她大约六十多岁,裹了一双小脚,走起路来蹒蹒跚跚很吃力的样子,一边带着年幼的我,一边还饲养着满院的鸡、鸭、猪、兔等,卖了换点零花钱贴补家用。
姥姥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我就一天到晚缠着她问东问西,叽叽喳喳,啰嗦个没完。姥姥虽然干活很辛苦,但对我提出的各种幼稚的问题都会耐心解答,从来没有表现过一丝的不耐烦。姥姥努力生活的样子,在我幼小的心田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我喜欢跟姥姥到村头的小河边洗衣服。村里的女人们都喜欢来这里来洗衣服,把自己的孩子也带来玩耍,于是这里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河边有一些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断碑,成了天然的洗衣板。女人们一边用木棒槌敲打着断碑上的衣服,一边唠着家长。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卷起裤管,到河里去摸鱼、捞虾、打水仗,玩得不亦乐乎。
有时还需要帮大人去追赶被河水冲走的木棒槌,河水很急,孩子们奋力的追赶着,身后溅起一串串晶莹的浪花,木棒槌终于被捞起来了,孩子们举起战利品,高兴地跳啊、叫啊,惊起了一群正在河边觅食的鸟雀,扑楞楞地飞到岸边的柳树上去了。在孩子的世界里,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在河里玩够了,就到岸边的草丛里逮蚂蚱,草丛里的蚂蚱又肥又大,我逮住后用一根长长的狗尾草串起来,回家后让姥姥用油炸了吃,那恐怕是我童年里吃到的最好的美味了。
我喜欢在夏天的晚上跟姥姥在院中的杏树下乘凉,“说个故事吧,姥姥”。姥姥会讲很多故事,也特别会讲故事,姥姥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时而高潮跌宕,时而舒展平缓,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时而猛地揪起来,时而又轻轻地放下。我久久地沉浸在这些故事里,仔细地回味着每一个精彩的片段,并把它们带入到我的梦里。
在那个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姥姥讲的这些故事,就像浩瀚的沙漠里喷涌的甘泉,滋润着我干涸的心田,我每天一遍遍地回味着这些故事,并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故事里的主人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精神世界丰富了,童年的岁月就不会觉得那么漫长而无聊。
然而姥姥并不是总能满足我的要求,她有牙疼的宿疾,有时候会在晚上发病,疼起来的时候,用手捂着半张脸,嘴角流着口水,不停地呻吟着。那时候医学不发达,吃过很多中药,试过很多偏方都没用。前些年我在网上看到一篇医学论文,才知道这种病叫做“三叉神经疼”,现在只需做个小手术,轻轻松松就治好了。那时年幼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罪,吓得一边哇哇大哭,一边用小嘴往她脸上吹气,希望能为她减轻一点痛苦。姥姥强忍着疼痛把我抱在怀里,轻轻的拍着我、安抚着我,我在姥姥怀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夜深了,猪圈里传来老母猪均匀的呼噜声,鸡、鸭也都在自己的窝里睡着了,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姥姥的牙疼也慢慢缓解了,空气中的露水越来越重,她吃力地抱起我,回屋睡觉了。第二天醒来,我跟姥姥说:“姥姥,我长大了当医生,一定医好你的病。”“好孩子,有志气。”姥姥欣慰地笑了。然而我终究没有当上医生,姥姥也没能等到我长大,她一生都在经受病痛的折磨。
虽然有姥姥的百般疼爱,但是我偶尔也会想念母亲。有一次,隔壁阿婆家的女儿回娘家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穿着漂亮的花衣裳,幸福地偎依在妈妈的怀里。我看了羡慕不已,在一边小声嘟囔着说:“我也有妈妈,我妈妈也会给我做花衣裳。”阿婆听见了,跟姥姥说:“这孩子想妈妈了。”
那时候通讯不发达,姥姥就到处托人捎口信给母亲,让她抽空来看看我。入冬的时候,母亲终于来了,一手抱着吃奶的弟弟,一手挎着一大包袱的针线活。乍一见到母亲,我有些陌生,还有些羞涩,母亲抱起我,要亲我脸蛋的时候,我本能的躲避着,这时我看到了母亲眼睛里闪烁的泪花,我知道她是愧疚的,哪有母亲舍得离开自己孩子的,她只是太忙了。
母亲从包袱里拿出新做的小花袄给我穿上,又给了我几颗高粱饴糖,慢慢地熟络起来,我就赖在母亲怀里不肯下来。屋外是寒冷的冬天,西北风呼呼地刮着,鸡鸭都瑟缩着躲在自己的窝里,连撒在地上的苞米都懒得出来吃。屋内却是异常温暖,炕头上躺着熟睡的小弟弟,炉灶上砂锅的盖子在欢快地跳动着,一股白色的热气直冒上来,弥漫在空气中,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味。姥姥心痛女儿整日操劳,特地杀了一只老母鸡,放上枸杞、红枣炖了来给母亲补身子。
姥姥和母亲纳鞋底,我就帮她们搓麻线,她们都夸我搓得麻线又快又好,我受到表扬以后,搓得更加起劲了。有世界上最爱我的两个人陪在身边,我多么希望这样的日子过得慢些,再慢些。然而母亲最终还是回去了,偌大的屋子又只剩下我和姥姥两个人。
我跟姥姥相依相伴地生活了六年,这六年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想对姥姥来说亦是如此,祖孙两人相互慰藉、相互取暖,姥姥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为姥姥带来了无数的欢乐。
我们只是在各自的人生旅途中携手同行了一段路程,告别的时刻终于来了,我被母亲接回家,送进了村里的小学。刚开始我每次放了假就去看望姥姥,稍大些后,能帮母亲分担一些家务了,去看姥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姥姥在杏树下独自承受着病痛的煎熬。也不知有多少次,姥姥蹒跚着那双小脚,踟躇在村头的大路边,翘首企盼我的到来。对我来说,幸福的童年回不去了,再也不能承欢在姥姥的身边了,我必须独自继续漫漫的人生旅途,独自去接受风雨的洗礼。我只能把这段美好的时光,埋藏在记忆的深处,留待以后慢慢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