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唤醒了沉睡的大地,城市的大街小巷就出现了快递小哥的身影。在这个网购充斥着人们生活的时代,快递员成为一种必不可少的职业,他们像勤劳的蜜蜂一样,在茫茫人海中穿梭,酿造着自己的生活,成为城市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看到他们忙碌的身影,我就想起了故乡的一位邻家小弟。
在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看见灶台上摆着几个红鸡蛋,我知道准是谁家生孩子了。我们那边的习俗就是这样,生了小孩的人家,要把煮熟的鸡蛋染成红色,分发给街坊邻居,让大家也跟着沾沾喜气。母亲告诉我,隔壁王婶生了个小男孩。
我很想去看看新生的婴儿长什么样子,母亲说王婶正在坐月子,不能去打扰,我只好暂时按捺住好奇心。等王婶家的大门上挂起一块红布条的时候,说明她已经出满月了,我迫不及待地去看新生的宝宝。推开房门,一股乳香味扑鼻而来,只见王婶盘腿坐在炕头上,正在给婴儿喂奶。小婴儿裹着一条小毯子,咕噜咕噜地吮吸着妈妈的乳汁,一只稚嫩的小手露在外面,在空中挥来挥去,似乎很享受的样子。他头发稀疏,一绺一绺的贴在头皮上,小脸因用力吮奶而涨得通红,眼睛细小,鼻梁塌陷,实在是不好看,“他可真丑”,我脱口而出,童言无忌,王婶并没有生气,温柔地对着小婴儿说:“小庆,你告诉姐姐,我现在还太小,长长就好看了。”
小庆果然越长越好看了,五官变得立体起来,眼睛又黑又亮,皮肤粉白细嫩,像个小瓷娃娃,甚是招人喜欢。我放学回来,没事的时候,就去王婶家抱抱他。小孩子总是喜欢跟着大孩子玩耍,小庆能走能跑以后,就成了我的跟屁虫,整天巴巴地等我放学,听着我回来了,就拉着她妈妈的手往我家跑。
等小庆长到四五岁的时候,有了自己的小脾气,变得越来越任性,稍不如意,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王婶太溺爱这个宝贝儿子,从来不舍得责罚他,把他娇惯得不成样子,我有些不太待见他了。他喜欢摆弄我的文具,经常弄折我的铅笔,掰断我的橡皮,在我的课本上涂鸦,让我不胜其烦,不让他玩吧,他就立马使出杀手锏,躺在地上哇哇大哭,怎么拉也不肯起来,我只好依着他。后来一听见小庆的脚步声,我就赶紧把学习用品藏起来,只要不让他看见,也就没事了。
然而百密一疏,有一次,舅舅给我买了一个铅笔盒,盒盖上有一面漂亮的小镜子,我爱不释手,正在专心致志地欣赏着。小庆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夺了去。我怕他弄坏了,想从他手里抢回来,没想到铅笔盒掉到地上,把小镜子摔成了两半,我一气之下,把他抱到里屋,关上房门,任由他在里面哇哇大哭。当时家里没别人,小庆在里屋哭了好久,我忙着找胶布,粘我的小镜子,没心思理会他。等王婶来找小庆的时候,他的嗓子都哭哑了,王婶见状,心疼地抱起儿子,脸色很难看地走了,为这件事,我挨了母亲好一顿训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王婶见了我,总是脸色淡淡的,再也不让小庆单独到我家里来了,小庆也不像以前那样粘我了。后来想想,我确实有些过分了,可我当时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后来我家建了新房子,搬到了村西头,两家离得远了,很少见到小庆了。再后来,我从读初中时就开始住校,不怎么回来,从此再没见过小庆,只是偶尔听家里人说,青春期的小庆很叛逆,打架、早恋、学习成绩一团槽,初中毕业就不念书了。
我读大四那年,放寒假回家,乘绿皮火车到达潍坊火车站时,正好是凌晨三点,到六点才能搭乘国营长途汽车回去,夜班车也有,都是私营大巴车。那时候潍坊火车站管理混乱,私营大巴车欺行霸市、强拉强运、抢客、宰客现象严重,我宁愿窝在候车室里等三个小时,也不敢乘坐没有安全保障的私营车。
我拖着行李出了车站,想先去吃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暖暖身子。这是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刚下过一场雪,空气清冽,天空中仍然积着厚厚的云层,地上的雪已经被打扫干净,车站的广场上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各个小吃摊前生意火爆。我刚来到广场,就被几个私营车司机围住了,“凌河,凌河,去凌河吗?马上发车。”“关王,关王,上车走啊。”“姐,是回慈埠吗,上我车吧。”一个小伙子上来就夺我的行李,我一把推开他的手,气愤地说:“你干什么?我现在不走。”“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小庆啊。”小伙子说,我愣了一下,想了半天,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稚嫩的小脸,“小庆?你是王婶家的小庆吗?”我吃惊地问。“就是我,多年不见,你不认识我,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了。”小庆得意洋洋地说。
我仔细打量着他,当时他大概十六七岁,一脸的孩子气,腮上长满了青春痘,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还能依稀看出小时候的影子。他个子又高又瘦,上身穿一件棉夹克,胸前和袖子上都印着恐怖的骷髅头,下身穿一件带破洞的牛仔裤,头发很长,额前染着几撮黄毛。看着他这副小混混的打扮,我心里直打鼓,犹豫了一会,还是跟他上了一辆大巴车,他是这辆车上的售票员,司机是车主。“李哥,这是我姐,我亲姐,请关照一下。”他向车主介绍说。“好说,好说,给你姐安排个好座位。”车主笑咪咪地说。
车上已经坐了好多人,小庆给我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又帮我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把我安顿好后,他又下车去了。“慈埠,慈埠,有去慈埠的吗?还差两位,上车就走。”他大声嚷嚷着向广场走去,不一会儿功夫,就连推带拽地拉来了一对老夫妻。他关上车门,对司机说:“李哥,满了,开车吧。”司机发动了车子,开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小庆开始收钱。
乘客上车前,都问过他价钱,当时他说每人五块,现在却说每人收十块,整整翻了一倍,乘客们七嘴八舌地表示抗议。“夜班车就是这个行情,不想坐你可以下车呀。”小庆蛮横地说。车外漆黑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总不能为了五块钱,真的下车走回去吧,在这十冬腊月的天气里,没等走到家就得冻个半死,没办法,大家只好认栽。我也给了他十块钱,等他收完所有乘客的钱后,走到我身旁,一边跟我说着话,一边悄悄地把五块钱塞进我的衣兜里,我并不感激他,当时心想,这个小庆,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呢。
又过了两年,我回家时问起小庆,母亲说小庆被人骗惨了。潍坊火车站整顿以后,私营大巴车都干不下去了,车主说要带着小庆一起发财,把他拉进了一个传销组织,结果家里仅有的三万块钱被骗了个精光,还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多亏有人报警,才被警察解救出来。后来又在一家讨债公司帮人要账,结果被人打了,回家养了几天伤,王婶让他在家种地,他又不愿意吃这个苦。现在又到潍坊漂着去了。我心想,这个小庆,算是废了。
有一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王婶找我来了,多年不见,她从一个俊俏的小媳妇变成了发福的中年妇女,“你小时候最疼小庆了,他也喜欢跟着你,现在他老大不小了,连个正经营生都没有,你这个做姐姐的帮帮忙,看能不能在北京给他找个活干。”王婶笑着说,她显然早已忘了我把小庆关起来的事了,我答应帮他留意一下。
我回北京后,听说送快递很赚钱,对学历要求也不高,就帮小庆联系了一家快递公司,他得知消息的当天就来了,还给我带了好多土特产。又是几年不见,小庆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身体看上去很结实,额前的黄毛不见了,一头浓密的黑发修剪得整整齐齐,脸上的青春痘也没有了,五官很清秀,只是眼睛没有以前那么明亮了,眼神中透着一些疲惫。他看上去有些拘谨,说话客客气气的,不再是那个张狂的少年,在社会上历练了那么久,他变得沉稳多了。
快递员要面对高强度的工作压力,生活节奏非常紧张和繁忙,有时还要面对一些客户的抱怨和纠纷,小庆坚持下来了。他很珍惜这份工作,每天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连过节也不舍得回家,因为节假日的工资是平时的三倍。虽然很忙很累,但报酬也很可观,他在工作中也获得了满足感和成就感。在社会上寻寻觅觅、跌跌撞撞那么久,现在终于有一片希望的阳光,驱散了重重迷雾,照进了他的生活。
小庆不太忙的时候就会来看我,每次来都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眉飞色舞地对我说,他这个月又跑了多少单,赚了多少钱,我打心眼里替他高兴。他觉得租住的地下室不安全,把存折都放在我家里,让我替他保管。
一晃六年过去了,六年的辛苦奔波,使小庆看上去比同龄人老好几岁,不过一切都值得,在这六年间,他用送快递赚的钱,在老家的县城买了房子,娶了媳妇,凭自己的努力,完成了人生的两件大事。
有一年元旦,小庆来找我,说要请我下馆子。三杯酒下肚,他打开了话匣子,“姐,你是我命里的贵人,我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哪有我的今天,现在我想离开北京了,心里真有些舍不得,但是没办法,我媳妇快要生了,一家人总不能老这么分着吧。这些年我攒了些钱,想回县城做点小本生意,能不能成,我心里也没底。”说到这里,小庆迷茫地望着窗外,眼圈红了。他又一次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相信他做出这个决定不容易。“只要踏实肯干,就没有做不成的事,你一定能行,姐相信你。”我安慰着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对于远嫁的我来说,这些年有这么个娘家人在身边,偶尔见见面,聊聊天,感觉心里很踏实,虽然他不是我的至亲。那顿饭我们吃了很久,聊了很多,从他小时候聊到他在北京的这几年。
他离开北京之前,雇了一辆货拉拉,把他出租屋里的冰箱、电视、洗衣机都拉到我家来了,他要送很多单才能挣到这些东西,所以舍不得处理掉,拉来让我用。说实在的,我什么也不缺,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就是累赘,但我又不忍拒绝他的一番好意,就收下了,想着将来送给有需要的人,但一直没送出去,至今仍摆在我家的车库里。每当看到这些东西,我便想起小庆,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这一路走来,我亲眼见证了他的成长和蜕变,相信他已具备了足够的韧性和能力,来应对生活的各种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