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饭点,食堂里连一个单独的空位也很难找到。我坐在人群的包围圈里,对着一只铁盘子,大口咬着盘子里的馒头。身边的人有的啃着煎饼,有的用牙齿撕扯着被酱油染色的鸡块,有的正用勺子往嘴里灌粥。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饭菜的味道;我只知道,我的动作是急切的,菜肴中调味料的浓重口感帮助我快速解决一块硬馒头。一瞬间,我突然问自己,我有多久没有好好咀嚼一口饭了呢?
小时候,我吃一口米饭总是细细地嚼。倒不是因为多么有闲情逸致,多么珍惜粮食,只是太挑食,桌上的饭菜吃了总是摇头,干脆慢慢地吃碗里的饭。嚼的次数多了,淀粉被唾液水解,饭粒里的甜味一点一点地露出来,不一会儿就满口香甜了。菜有菜的滋味,出锅后便先声夺人,抢了整个屋子的空气;这一口平白的米饭,在你用心对待之后,终是把心里的甘甜许给了你,却又不是爆发式的,蓄一半、露一半。现在想想,那是多么雅致的一件事,当时只觉得总算有了滋味,可以应付一碗饭了。不过,也是那样的心思来享受最好;想的多了,往往会错过那份若有若无转瞬即逝的甜,是辜负它的纯粹了。
小时候觉得吃饭真是个苦差事,可是又要慢慢吃。长辈不允许剩饭,所以每当把碗底最后残余的半粒米用筷子挑到嘴里,总会有一种“解放了”的快感。现在觉得吃饭真是一天中极佳的释放自我的机会,却是想慢下来,也会情不自禁地快起来。觉得自己总是匆匆的,在赶些什么。本是为了腾出可以用来不赶的时间,结果变得更加赶。细嚼的滋味,已久不曾尝到了。
老年人说,细嚼慢咽对身体有好处,狼吞虎咽不容易消化。生活也是需要细嚼慢咽的。记得很多年前的一篇文章里,我写过,我喜欢一个人走路,可以让目光流连于一朵花、一只鸟,可以什么也不说,也可以嘴角挂着一丝笑,不用向别人解释什么。生活的细嚼需要用一只小巧的碾耐心地研磨,一年,三年,十年,看似一无所获,慢慢地,味道就出来了。我常坐公交车,车里向来是不缺人的。我喜欢偷偷地看他们,听他们说话,研究他们穿衣服时的想法,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一点点从模糊的人群中剥离出来。我还会想象他们的背景,他们经历过的故事,甚至他们在某些特定环境下的表情。不细嚼的今天依然爱这么做,我应该还不算太无趣的人吧。细嚼生活比细嚼米饭来得更困难,你既不能太较真,又不能不认真。不认真难以把握其中玄妙,太较真又捕捉不到那一点若即若离的灵光,毕竟我们咀嚼的是那么一种感觉。正因如此,人们往往用旅行来帮助自己细嚼。换个地方,抛掉能让自己赶来赶去的事情,给自己一个理由细嚼慢咽。满眼的新奇,有限的日子,让你不得不细细体会。陌生的地方,反而更能琢磨出生活的真味。
一直觉得不会生活的人写不出真正的文章。很多作家在他们的文字里动作得那样细腻,好像把一辈子当成好几辈子过。像张爱玲,第一次翻开她的小说集,开篇便是《沉香屑:第一炉香》,花园的描写详细得近乎繁琐,花了多少情思。我羡慕他们,我会有意识地在写作的时候加入这样的句子,去描写一把瓷壶上细簇簇的花纹,去描写夏天浮在空气里的光影和气息。写着写着觉得生活真美好,明明是在拉着窗帘的小屋里,却好像阳光照到了脸上一样。
我很敬佩那一些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依然活得有条不紊。这是在和死神讨价还价啊,你让我离开,我非要把每一分每一秒揉碎拆开,慢慢地过,好好地消化,无论如何也不肯潦草搪塞。我相信他们深爱着细嚼的滋味,这是生命最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