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雇的Z

“一个人站在旷野中，对着空荡荡的周遭呼喊：‘这是怎样拥挤的世间啊——’”

收音机里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声，新的故事刚开个头，就在这儿中断了。

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烘得整个屋子暖意融融，餐桌前坐着的人看起来对故障毫无所觉，只是把巧克力酱抹在刚烤好的吐司片上，再将吐司完全塞进嘴里。牙齿咬合两轮，食物就被咕咚咽下，过程看起来不像进食，倒像是一场严肃的献祭。

屋内没有点灯，唯一的光源是透进窗户的光，准确来说，是雪光。若是凑近了窗玻璃朝外看，不免觉得有些刺目，但若坐到窗台下的靠背摇椅上，窃取到的光则很适合看书，事实上，刚吃完早餐的那人已经捧着本书往窗边来了。

我想此刻我们必须得停下笔认识一下这个屋子的主人，某种程度而言，我们对“他”并不陌生。我们常常想象他有巨大的力量以支配一切，却不敢叫出他的名字；他懂得世上所有的文字和语言，我们却不能全然理解他的表达。

他的签名看起来像一个圆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然而这圆圈并不光滑，你总能用眼睛触摸到凹凸不平的部分。抛开宗教里的尊称，我们不懂他的语言，我们该怎样称呼他呢？假如用象形的联想，可以叫他“鸡蛋”，可实在显得滑稽；或许我们应该用阿拉伯数字的0（Zero），称他Z先生。

Z被解雇有一段时间了，具体还是上世纪末的事：一群人爬上他的屋顶把烟囱堵住，然后大喊着“上帝死了！上帝死了！”，于是他被剥夺了神明的权力，终日只驻守在屋子里。

关于从前，他是不爱提起的，当然，也没有能聊天的对象。收音机旁边摆放着一架落灰的打字机，上面仍是我们不懂的奇奇怪怪的符号，如果那只他从方舟上偷来的鹦鹉还在的话，也许它会转告你这些符号的意思，大概是表示些感觉和情绪之类的，可惜鹦鹉为了疏通烟囱，被埋在灰烬里找不见了，我们失去了唯一能读懂Z的机会。

Z现在的生活和图书管理员有些类似，卧室旁边有间巨大的书房，书房的入口处有张小圆桌，隔一段时间会有一本新的书出现在桌上，他随手翻翻，记录下它应归属的类目，就爬上小梯子塞进那些位置的空隙之中。

Z有时候也看书，最不爱看的是荒诞派文学，这之中当然有这群疯子过去曾站在屋顶折辱他的缘故，但我想应该也不全是。因为他在靠近床头的墙壁上方，钉了一层书架，整齐地堆叠着那些疯子们的著作。尽管不怎么翻开，却偶尔也取下来擦拭灰尘，还时不时在睡觉前，稍微拧一拧书架连接处的螺丝。

现在是Z读书的时候了，他眯起眼，用大拇指和食指拈起纸张来翻页，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垂垂老矣之人。

日头越来越高，昨夜落下的那薄薄的一层雪，这时候将要化尽归无。渐渐露出光秃秃的树枝、光秃秃的田埂，还有屋后瓦楞下一株小小的野花。

Z突然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推开门，走到旷野里，用力呼喊：“这是怎样拥挤的世间哪——”

轰隆隆四下里响起雷声，一只甲虫倒地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