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是个胖墩墩中年老师,他那掺着点花白的黑头发总被剪得薄薄一层,贴在头皮上,这使他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更大一些。他总是笑着,脸上已经松弛的皮肤总随着笑声被牵引。夏天的老李爱穿一个汗衫,看起来和别的老师别无二致。老李其实不老,顶多四五十岁,只是他的气质很适合这么一个称呼,仿佛他是我们的一个老大哥。
老李其实是个很内向温和的人。记得他当临时班主任的那段日子很是艰难窘迫,因为班上杂事多、男生们还又调皮得很,他的话总不如班主任来得有威力。他一开始总是和和气气跟我们商量一些事情,倡导的是所谓“民主”,只是谁能想到他心眼实际上那么多呢!记得有一次六一儿童节,我们几个好朋友凑了个胆子,想着办一个娱乐活动放松放松,到了老李跟前一商量,他立马同意了,没想到他紧接着大手一挥,决定让我们办一个和六一相关的演讲比赛。我们既不敢提醒他会错了意,也不敢直接挑明自己就是想不上课的目的——我们可以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下这个苦差事,连夜写演讲稿去了。还有一次,这次老李仿佛是真的动怒了。具体原因是什么我忘了,只记得他好像是揍了几个男生一顿,就这一次,把他们管得服服帖帖的,再也不在课上闹事了。但是说也奇怪,男生们并无怨言,反而他们与老李的关系一天天好了起来。有时几个人勾肩搭背的,从背面看好像亲兄弟似的。
作为一个腼腆的课代表,我总是在老李上完课出教室了之后,再跟上他的节奏。我有时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插进这个小老头行走的步伐里,就暗自跟在他身后,等他发现我。要是他一直没发现我,而径直进了办公室的话,我就会在办公室门口徘徊一会儿再进去,以让我不那么尴尬。在这个“亦步亦趋”的过程中,也有例外。他有时主动喊我过去抱作业或者问一下同学的背诵进度。他喊我的时候,胖胖的手向我那么一招,我就知道我又来活儿了。
老李从初一开始就让我们写周记和摘抄,写了三年。他看完周记会写上自己的想法和点评,每一个人,每一篇,三年。即使我当了他的三年课代表,我和他面对彼此时还是很腼腆。我有一次很好奇摘抄能不能抄歌词,但又内向不敢当面问,便在周记中问了老李。他写了长长一段话,我看了好几遍,才觉出其中的意思。他很客观地说了优秀的一些歌词是允许被摘抄的,但仍要注意甄别,以防有些同学摘抄了一些无益文学素养培养的歌词。第一次看这句评语我觉得很奇怪,怎么就扯到“别的同学”上了呢,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怕我在班上宣扬这种做法,让其他同学效仿了去,从而把班上风气带偏了。可是这说不通,因为我很沉默寡言,班上说话的同学也就零星几个,这一点任何一个老师都看得出来。直到后来某一天我才顿悟,老李这是在用过来人的眼光点我别抄一些无意义的东西拿来当摘抄呢,但他又知道我脸皮薄,不可以明说,防止打击了我这脆脆的自尊心呢。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篇他的评语是“很细腻”,他写第一遍“腻”字的时候写错了,又划掉,写了第二个正确的“腻”。这个细节我记了很久,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揪着自己,不写错别字,也尽量不在一篇文章中有所涂改。
周记里的一些事情我依然记得很清楚,托了周记的福,初中的时光在后来匆忙的时间里显得无比珍贵。老李在翻阅、批改这一篇篇周记的时候,或许也暗暗笑出声。一想到这个小老头在柔软纸页上写下的柔软字句,我就心里软软黏黏的,浸了蜂蜜一样。
最后一次见到老李,还是在看毕业合照时,他就嵌在一群学生中间,胖胖的身体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但是脸上依旧乐呵呵的。他的头发特意染了一下,不再是花白了。他的神态好像还在我脑子里,他招招手,好像又喊我去抱作业了。